43

宋方霓隔着車窗看着他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他們之間的關系, 就像是踩着剎車,短短行進的一段路。梁恒波總是這樣忽遠忽近,她的感情被撐到最強的極限, 他們的關系卻重新回到原點。

所有的期盼,已經成了疲倦,乃至于……厭煩。

宋方霓倒車入庫。開門出來,梁恒波再次擋住她。

“我以為你已經離開上海了。”她邊說邊快步繞開他, “談私事, 滾。談公事, 滾遠點。”

梁恒波動了動嘴唇,聲音就在喉嚨懸着。“這麽多年,我一直知道你在上海, 還知道你的很多事情,但我不想見你。”

宋方霓柔聲說:“乖,跟你現在的女友表忠心去吧。”

梁恒波再次用手臂攔住她:“她昨晚把我甩了。”

哪怕努力克制,都能感覺宋方霓的目光一下子變冷了, 他說:“我的心理醫生說,冒充我的女朋友需要另外加錢。我決定暫停見她。”

她奇怪地看他眼,緊繃着臉。梁恒波慢慢地呼吸, 随後, 他開始從口袋裏找東西,拿出一張紙。

“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沒告訴你——”

宋方霓卻連接都沒有接:“沒必要給我看, 我想我大概猜到了。”

從上一次見面,回想起他的忽瘦忽胖, 有段時間目光失神的樣子,她內心早就有了一種猜測。

梁恒波手裏拿着的,是一張時隔多年的診斷書, 病人的名字寫的是,梁恒波。

病因上面着,重度抑郁症。

“我朋友自殺後,老師就把全體自動化的學生拉去做一個《貝克自評量表》。我得的分數非常高,之後又做了DSD測試,分數不低。”這些測試,都是測試一個人的抑郁和焦慮狀況,他說,“但當時,我和老師都覺得是我短時間內受了刺激,慢慢能調整。只有梁小群吓壞了,塞給我一筆錢,鼓勵我出去玩。那時候,我任何人都不想見,就去上海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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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恒波第一次看到結果很不以為然。

心理學在他眼裏,屬于一種偏倫理學的文科僞科學。他自認,平生從未做任何虧心事,只是目睹一場悲劇。一個學業,愛情,乃至前途都頗為平順的男人,怎麽會抑郁?

梁恒波去黃山,原本想告訴宋方霓,但裴琪帶着一堆同學來了。他發現自己出于某種原因,急于向宋方霓展示着自己有多“正常”,他在和大學同學相處時多愉快。他依舊是舉重若輕的梁恒波。

他深信自己只是短暫地陷入低谷。他不可能軟弱到了,或者說,巧合到,也得了朋友的相同心理疾病。

但事後回想,他只是以強大的自制力挺着,從黃山回來,梁恒波的精神狀态持續惡化。

宋方霓這時候也匆匆回城。

母親去世,家裏的財務情況一團糟,倉促地搬家,但是女友的抗壓能力遠超想象。短暫的消沉後,她接受歐陽文的工作,和不同的人友好相處,苦難沒有讓她封閉內心。

她心理強壯的,簡直像一個校園民謠歌手。梁恒波不由心想,他為什麽做不到?

上高中那會不是這樣,正好相反,宋方霓集訓時能為一道軌道計算的小題就糾結到面色如土,他卻在拿冠軍時跟誰都能相處好,甚至還能抽時間玩樂隊。

與此同時,梁恒波在夜間頻繁地驚悸,胸口無端地發痛,手抖,失眠,眼睛模糊,當任何一件小事不如意,都會深深自責,覺得自己無能、卑劣和渺小。

他還在逐漸失去身體的感受力。

在小破房子裏,颠簸的床間,他會很深很深地吻她,但直到宋方霓連平躺都做不到,她潮紅着臉,要他立刻就結束,他其實沒有任何感覺。

想發洩但不知道該如何發洩最後揮之不去而郁結的情緒,是抑郁。

直到宋方霓提出分手,梁恒波的第一個想法是,終于。

僞裝成正常人,如此疲勞。曾經在高中,女生錯撥給他的語音裏,她曾經信誓旦旦地過,只喜歡最優秀的男生。

他已經不是了。他當時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但現在。我已經有一點變好了。我吃了六年的藥,也一直都定期複查和接受心理咨詢。”梁恒波盯着面前的地面,“到現在,我只是偶爾感覺不好。平時喝酒的次數,一年最多也就兩次。”

宋方霓擡起手腕,看了下表:“說重點。”

他沉默了會,又說:“科訊那裏的情況,比較複雜,一言兩語講不明白。知道你現在在瑪天然很難熬,不過,我肯定不會傷害你。所以……你願意考慮一下,重新和我在一起嗎?”

“不需要考慮了,”下一秒她就回答,“不行。”

梁恒波的臉很瘦,幾乎沒有肉的。他的唇邊,前幾天長好的傷口仿佛疼了下。他試着挑眉,笑了一下:“那麽快就拒絕呀?”

“這樣子糾纏女人很沒意思,梁總。”宋方霓表情變都沒變。

梁恒波覺得他呼吸不太對勁,但是,他面部表情也完全沒有變,聲音依舊低沉平穩:“對不起。”

宋方霓看着他,很平靜地說:“那麽多年,你可能過得不好,但這不代表着,我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帆風順。你不能每一次見我,都帶來一個驚天秘密,逼着我消化……我也會承受不住的。”

她的聲音非常沙啞。

梁恒波下垂着眼睛,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他清楚,自己就是在欺負她,他想看她為自己懊惱,失神或者難過。或者說,這是非常強烈且糟糕的占有欲,從香港一見到她就竄出來,然後發展到不可名狀的地步。

他自己也警覺,那是令人感到苦惱的情緒,能逼瘋任何正常人然後成為一種負擔。可是,如今的梁恒波更擅長壓抑住情緒,而不是正常表達。

“知道你和歐陽沒有訂婚,我很高興,就直說吧,我不想讓任何男人碰你一根手指。”他試着去解釋。

“如果我是你女朋友,你倒是可以吃醋,可現在我們連朋友都不是。我和誰在一起,和你沒有關系。”她淡淡地說。

梁恒波的眸子發暗,他沉默了會:“無論如何,那天晚上我都不應該對你這麽說話,我喝多了。但這也不是借口,對不起。我說,自己有女友,這話是假的。”

她皺起眉頭:“你确實應該說句對不起。但其他的話,別說了。”

他點頭:“歐陽也是我打的,如果知道他半夜還去騷擾你,我不會讓他走出夜店的門。”

這事,她倒是不知情。但是她很快說:“你現在耽誤我上班了。”

地下車庫裏傳來一陣悶悶的熱風,這時候,又有另外的車開過來,車的輪胎在塑膠地面摩擦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她再漠然說:“離我的生活遠點。”

梁恒波像被定住了,他輕輕說:“你傻啊,歐陽文配不上你……”

宋方霓沒聽見,她快步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

瑪天然依舊沒從宋方霓這裏查不出什麽,但是,被人戳着後脊梁議論是免不了的,她的一些基本工作還屬于停滞狀态。

宋方霓自己帶着團隊開會,她就當什麽沒發生。

但是,她自己知道,在上海漂了那麽多年,只有最近這段時間,覺察到有點心累。

最明顯的表現在于,連續三天,她都去樓下理發店裏讓小工幫着洗頭。

宋方霓家原本是開理發店的,她做過理發店的一切雜務,也曾幫着媽媽進過貨,對如今理發店裏吹噓的那些進口精品洗發水、護發乳和護發精油心生警惕,總覺得造假。

她也不怎麽喜歡折騰頭發,會想起原生家庭。

上海的理發店,喜歡把美發總監叫成美發總督,有種很古怪的好笑感,而洗頭的小弟高高瘦瘦,是和她當時差不多的歲數,但他對這份工作,似乎也沒有她曾經那麽不甘和抗拒。

宋方霓躺在上面被溫溫柔柔洗頭時,接到了歐陽文的電話。

歐陽文那方的聲音很平靜,問她:“你最近怎麽樣?”

她戴着藍牙耳機:“挺好的。”

實際上,她很衰。

工作上,在接受調查,生活上,失去了在外人眼裏看上去完美的未婚夫和一場完美的婚約,還失去了……那個人。

歐陽文理所當然地說:“不用着急,我直接去跟你們的Richard打個招呼?”他也知道她工作上被調查的事。

宋方霓卻覺得,自己在瑪天然工作多年,也算鞠躬盡瘁。與此同時,即使最壞的情況發生,此處不留人必有留人處。她的職場口碑很好,每年都有高端獵頭聯系跳槽。再不濟,可以用積蓄,考一個emba之類的。

歐陽文啞然。他說:“你真是我所見過心态最穩的女人。”

宋方霓閉着眼睛:“十幾歲的我不這樣,現在慢慢鍛煉出來厚臉皮了。”

歐陽文卻打斷她:“其實,你以前就這樣,所以,我才喜歡你。”

洗發店裏的小工示意她坐起來,準備吹幹頭發,宋方霓頭上裹着毛巾,繞過鏡子,在椅子前坐下。

她剛想讓他把之前的魚竿還給自己,但歐陽文顯然要說別的。

“方霓,我們繼續舉辦婚禮吧。我是真的想娶你,即使你暫時不生孩子都沒問題。”他的聲音平靜,“之前的事情,算我錯了,我不懂女人心。但我跟你發誓我以後什麽事情都聽你的。只要你說我哪裏不好,我都改。而且,梁恒波已經不在上海了,你知道他腦子有病……”

宋方霓直接挂斷電話、

她跟小工說:“吹幹就行,不用給我做造型。”

結賬的時候,她有充值卡,只需報個手機號。理發店前臺給了她一張兩小時免費停車券,随手揣在兜裏。

但是拿車鑰匙的時候,她看到包裏還有個東西。

那天和他推搡了一下,不知道怎麽,居然把梁恒波的抑郁症确診單拿回來了,宋方霓看着那上面的項目,評分,項目,評分,大腦有瞬間的空白。

她握着它良久,最終收了起來。

>>>

去年有十五天的帶薪年假,宋方霓只休了十三天,而這假期到六月份會消掉。她索性決定連着周末休了它。

原本想訂張去日本的機票,或者去江浙滬附近的鄉鎮度個假,釣個魚,但到了宋方霓決定休假的那一天,她坐在車裏,剛發動引擎,歐陽文卻又給她打電話,說在她家門口等着她。

歐陽文和宋方霓是有一批共同的朋友,都是他倆的大學同學。同屬名校畢業生,在上海也算混得不賴,那群同學們也紛紛開始站隊。

宋方霓發現,居然只有鮑萍和少數幾人堅定站在自己這一邊。

大家明顯更同情歐陽文,還有一個男同學妻子在群聊裏評論她“虛僞矯情且事多,看面相就是水性楊花的女人”。

社交輿論對她很不利。

宋方霓看了後心情難免很不安,但是随後,她想,歐陽文估計不會報複自己了,有這幫吃瓜群衆的雪亮眼睛監督麽。

但瑪氏顯然還不想放走她,幾個高層知道她要調休,紛紛地安撫她情緒。

宋方霓挂上手機後,收到兩條新信息。一條來自鮑萍,一條來自很久沒見的蔣霖。

宋方霓先點開鮑萍的信息。

鮑萍說老宋,上次說的烤鴨店和火鍋店都叫啥名字?

宋方霓又點開蔣霖的微信,蔣霖那裏顯然還不知情,他說也看到歐陽的求婚視頻了,祝福她和歐陽百年好合。

她和蔣霖聊了幾句,想起來問,他如今在哪家企業高就。

蔣霖很快就回複:“在科信。”

……簡直了。科信,是科訊北方實驗總部的獨立公司名,她不可置信地追問:“你的上司是梁恒波?”

蔣霖矜持地說:“嚴格地說,所有科信人的上司,都是Keith。當初是他親自面試的我,但最近這段時間,我還一直沒見到過Keith。”

Keith是梁恒波的英文名,一般是他的直屬下屬才會叫,顯示着親密,但行走江湖,梁恒波的中文名顯然更響亮。

宋方霓默默地把和蔣霖的聊天删除了。

她獨自坐在車裏,四十分,居然一時不知道去哪裏。回公寓,有可能撞上歐陽文,在公司加班,又打不起精神。

宋方霓一腳猛踩下油門,她掉了個頭,繞開外環,直接走了S32和G1501。

一路,駛出上海。

>>>>

路虎沿着綿長而蜿蜒的高速道路迅疾前行。

路邊的景色其實變換着,但因為夜間開車,也看得并不真切。

暮色四下的時候,所有的車都開着車前大燈,筆直且毫無猶豫地照亮着前方。

宋方霓握着方向盤,她在路上跟鄭敏打了一通電話:“鄭大醫生。”

鄭敏莫名其妙地先應了,然後驚喜說:“喲,老宋回城啦,約個飯吧。”

“我還在路上,明天才能到。”宋方霓頓了一下,她說,“敏敏,挺久以前,我曾經讓你幫我保存過一個紙盒子……這事你還記得嗎?”

鄭敏說:“肯定記得啊。那裏面,就只有一個肯德基免費玩具。是你初戀男友給你的。你說,你看着它總是想哭,太難受了,就交給我,讓我幫你保存。我當時還挺感動的,果然,你最信任的好朋友是我。”

宋方霓有點不太好意思繼續說了。

鄭敏心裏卻跟明鏡似的:“你現在是準備要回來吧?放心,你的青春回憶,我很仔細地給你老人家收着呢,明天就物歸原主。那男的,叫梁恒波對吧,哈哈哈!”

宋方霓感到喉嚨裏有一種湧動的痛苦。

她學着鄭敏的語氣,希望自己也能若無其事地重複着他的名字:“對,叫梁恒波。”

鄭敏評價:“聽起來像個胖子的人名。”

宋方霓漠漠地看着前方,然後,很快地擦了一下眼淚。

到了半夜的時候,路虎開到了山東的臨沂,她累得随便找了家酒店,直接睡到天明。

開外地車進城還要辦進京證。

宋方霓在app上辦完後倒也不着急,她先在懷柔區找了一家雁栖酒店住下,這是兩個偶像明星結婚的地方,坐落在一個小島上,園區很大,依山傍水。

酒店挨着同名的雁栖湖,湖風飒飒,是一種北方所獨特擁有的,很硬朗的綠意盎然感。

宋方霓拿了一個魚竿,也沒人管她,她就雙手撐坐在草坪上,看着遠處的廊橋野鴨。

當夕陽落下來,月亮升到最高處,湖水也慢慢變成一種黢黑色。她收杆回去,但到酒店的時候,卻一怔。

原本約了鮑萍吃宵夜,此刻,卻是另一個男人正在大堂等候,很瘦,腿很長,安靜地像團影子。

他低着頭,面無表情地看着手機。

他面前的桌面,放着三個全喝空的咖啡瓷杯,還有吃了兩口的俱樂部三明治,不知道等了多久。

梁恒波第無數次地看了看表,一回頭,就看到宋方霓拎着魚竿和小桶,他立刻就從沙發上站起來。

事實證明,梁恒波要是厚起臉皮或想僞裝,就能裝得像一個沒事人似的。

他走到她面前,問:“是自駕從上海過來的嗎,累不累?幾點到的?”

宋方霓回過神來:“鮑萍呢?”

梁恒波的目光始終在她臉上沒移開,她又問了一遍,他才簡單說:“我在酒店大門口把她弄走了。”

……弄,走?

什麽叫弄走?

她問:“你跟她說什麽?”

梁恒波不想跟宋方霓講實話,但他還是說:“我現在是她老板,不需要格外跟她解釋什麽——你想吃點什麽嗎?”

十幾秒內,宋方霓還木着臉沒回答。梁恒波感覺他的眼眸有一點點的發緊。

“你,想要我把鮑萍重新叫回來嗎?”他輕聲說。

“算了。”她還是說。

梁恒波欣慰地點點頭,他的目光已經飛快地掠過她手裏拎着的塑料桶,她的手指上,沒有戴戒指,在上次就應該留意到,但是,當時整個人被嫉妒和灰暗情緒沖昏了。

“這家酒店很冷門,你怎麽知道這裏的?”他看了眼旁邊的枯山水,沒話找話,

“這裏舉辦過好幾次apec會議,凱賓斯基系也一直是我們餐飲部的二級客戶。”宋方霓站住腳步,她問,“你這次又想跟我說什麽新聞?”

“沒有新聞,”他簡單說,“就是想見你。我本來昨天去了上海,但打聽到你休假了。”

梁恒波一語帶過,他沒說,自己是費了點周折才打聽到她居然自駕回城。

他真是佩服她。這麽遠的路,從乃至北,她說走就走,開着車就回來了。

梁恒波說:“我們去吃飯吧。”

宋方霓淡淡地說:“不必了吧梁總。”

梁恒波沉默了會,他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追你。我記得,你小時候沒現在那麽難追。”

她簡直要被他這句氣笑了,她索性說:“對,我現在變了。”

梁恒波卻看到魚竿從她肩頭支棱着,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宋方霓拿着魚竿。

“你那天找到我,說了那麽多信息,問我能不能做你女朋友,然後呢?然後你當天下午就又離開上海——”宋方霓抿住下唇,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憤怒和冷。他總是這樣,又遠又近。

一擡頭,卻看到梁恒波直直地盯着魚竿,那架勢似乎想摸。她下意識往回退了一步,卻忘記塑料桶就在腳下,稍微跌了下。

梁恒波反應很快,伸手去扶。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推一搡,他的手腕就被尼龍釣線纏上,條件反射地要解開。但難度很大。

宋方霓心煩意亂地“啧”了聲,伸手去幫他解開:“上面有魚鈎……”

一陣紮痛,宋方霓立刻停住——他倒是沒事,她的右手大拇指處卻挂着一個黑色且發亮的尖銳魚鈎,而半個鋒利彎鈎,直接刺穿進她皮肉裏。

宋方霓稍微咬牙,但也沒叫。

釣魚的人多少都有被魚鈎紮過的悲慘經歷。

這一次很嚴重,她剛想試着□□,四處湧來的血珠已經流滿她的手腕。

宋方霓終于抖了下,随後肩膀被握住,一支手制止住她繼續亂動。側過頭,那是梁恒波的臉。

如往常般冷靜的面孔,卻又格外不同,說不出是哪裏。

梁恒波正錯也不錯地看着她手腕上觸目的紅色,視野前仿佛有一扇放大鏡,所有事情都模糊了,他的後背微微出汗,耳邊傳來嘈雜的聲音。

眼前的女人,變成一團模糊的陰影。

>>>

醫院的急診室裏,宋方霓的手被裹得嚴嚴實實。

急診值班的醫生取出她傷口裏的魚鈎,眼皮也不擡:“野釣弄得事故?以後小心點。”

自然無法說在酒店大堂跌倒得來的。

打了三針,麻醉,皮試和破傷風。分別在手指,手腕和臀部。

醫生還想囑咐什麽,一擡頭,卻看到戴着墨鏡和口罩的梁恒波。宋方霓也下意識地看了他眼。

時隔多年才知道,這男人居然暈血。

一點點血,勉強可以忍受。但是很多的血,他自己會吐。不過,梁恒波還是堅持進了急診,只是,他不知道從哪裏找來個墨鏡戴上,不去看紅色。

包紮傷口時,梁恒波全程陪在一邊,護士不耐煩地說什麽病人家屬請挪開點,他默不出聲地照做。

再從醫院裏出來,已經是半夜。

馬路上有股塵土飛揚的味道,他取下墨鏡,開着車。

越開越覺得路線不對,宋方霓查了下導航,發現梁恒波帶自己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并不是她住的雁栖酒店。

“你的傷是我造成的,我要負責。”梁恒波順理成章地說,“怕你傷口發炎發燒,一個人在酒店不方便。今晚就住我家。”

宋方霓蹙眉:“不行。”

“擔心人身安全?”他淡淡地自嘲說,“我剛剛暈完血,最近還在吃着抗抑郁的藥,沒有那方面的需求。”

她堅持着:“送我回酒店。”

梁恒波卻改口:“好吧,我剛才撒謊了。但我保證即使很想,今晚也絕不會碰你。”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梁恒波名下目前只有兩套房子。

一套別墅在後沙峪,裝修了足足兩年,但他和梁小群誰都懶得住。

另一套則是緊挨着奧森公園旁邊的高層複式公寓,這地段是互聯網新秀最愛買的公寓,離他的研發中心大廈路程很近。

梁恒波的公寓,是很典型理工男的家,有種脫離歐式模式化裝修的清新感。理性又任性,牆面刷得是一種很褪淡的姜黃色,一股寧靜沖遠感,占據整個牆面的書櫃裏沒擱着幾本書,收集得滿滿當當的各種唱片,角落裏,還有一臺積灰的架子鼓。

唯一特殊的,就是他家裏四處都鋪着很厚的地毯,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

梁恒波的卧室,白色的真絲地毯鋪滿了整個視野,他光腳進去的,宋方霓卻停頓在門口。

梁恒波顯然誤會了她的意思,他按了下某處的開關,自動窗簾嚴密地拉上:“不用太講究,你不用脫鞋,直接進來。”

宋方霓卻緩慢地說:“我在你的卧室裏睡?”

梁恒波附身幫她把床頭櫃的臺燈打開,再走了出來:“不錯。你睡我的房間,我會去睡隔壁的客房。”

哪裏有客人睡主人的房間,主人自己去睡客房的道理?

梁恒波毫不在意她的抗議,返身走到衣帽間,從裏面翻出一件他的幹淨羊絨舊毛衣,扔到卧室的大床上。

她的裙子上有血跡,還有在醫院沾得什麽髒東西。這舊毛衣,留給她當睡衣的。

“主卧裏帶獨衛。你用我的牙刷和毛巾洗漱。”觸到宋方霓眼神,他溫和地說,“逗你玩,櫃子下面都有新的。随便用。”

說完,梁恒波就在身後托着她的腰,不由分說地将她往主卧一送,她剛跨進來,門就在身後關上。

她獨自站在他裝修得修道院似的卧室。

宋方霓發現,北京的梁恒波有一種在上海所沒有的強勢感。也可能,這才是真正的梁恒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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