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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床單是亞麻, 帶着一股清香。宋方霓有些費力地清潔自己,因為吃了止痛藥,腦子是暈的。
她花費幾秒時間, 試圖判斷,梁恒波平時睡在床的左邊還是右邊,打算睡在相反的反向,但還沒決定好, 就睡着了。
中途仿佛醒了一次。
有人在外面輕叩卧室的門。
她沒回應, 外面的人等了會, 悄然地離開。
宋方霓再次睜開眼,是因為身體上傳來的劇痛。
仿佛,正有人正用一根粗且硬的棍子, 猛烈抽打身體,最初她覺得是一場噩夢,試着挪動四肢。
直到一個粗粗的聲音擾亂清夢。
“嗨!說你呢,起來起來, 別睡了,你是誰?怎麽睡在這裏?”有個中年男人在她耳邊狂吼。
她睜開眼,赫然發現, 一個胖警察正用警棍不客氣地來回捅着她的肩膀。
宋方霓下意識地舉起手臂護住腦袋, 但對方大概以為要反擊,立刻揮起警棍, 狠狠地擊打她的頭。
這一下,力道極重, 疼到了骨頭裏,她甚至懷疑骨頭斷了。
“起來,嘿, 你給我起來。”對方惡聲說,但說話的語氣很慢。
完全清醒後的宋方霓抱着胳膊,迅速地坐起來,她用被子蓋到胸口,再将背緊貼在床頭,她喘着粗氣,瞪着眼前的人。
宋方霓左右一看,把鬧鐘抓在手裏,用來自保。
“為什麽闖進我的房間?你又是哪位?”她迅速提高聲音,“給我你的警證!快點,說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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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沒料到她還敢還嘴,更加結巴了。
“你,你,你!你是壞人,為什麽,會住在小波的房間!他在哪裏?!”
他五短身材,穿着一身嶄新制服,只是看起來很像警察,但其實也只是一個保安,狐假虎威地拿着一根警棒指着她鼻子。
對視中,宋方霓率先明白。
她知道他是誰了,梁恒波的舅舅,梁新民。
梁新民的保安隊今天放假,梁新民無聊,就跟梁小群要了梁恒波公寓的門卡,找外甥玩兒。
他先駕輕就熟地進開放廚房,看到島臺上擱有一份外賣,老實不客氣地吃了一大半,吃完後,開始看電視劇。
随後,梁新民踱步走到卧室,準備騷擾外甥,卻發現是其他的人睡在裏面。
這才上演了一場賊喊捉賊的劇情。
“啊,你,你到底是誰啊?”梁新民不停地問,他是有點着急了,因為從來沒在外甥的公寓裏,看到姐姐以外的其他人來過。
宋方霓坐在床上默然,她也不知道怎麽解釋,自己和梁恒波的關系,最後只能含糊地說,兩人是朋友。
梁新民打量着她睡醒後有些淩亂的頭發,肯定地說:“小波的女朋友不是你。撒謊!”
她怔住。
關于梁恒波,宋方霓的內心依舊存有太多的疑問。
他常年戴着戒指,卻透露自己從沒有結婚。他冷酷地跟她說自己有一位相愛多年的女友,卻又說那只是心理醫生。他似乎對她格外溫柔,随後又證明那只是為了工作。他又說複合……
梁新民還在大幅度地揮着警棍,不耐煩地質問她:“你說啊,你到,到底是誰!”就是街邊那種壞脾氣且不通融的保安。
她耳膜被震得難受,索性激了梁新民一下:“你別跟我嚷嚷。全世界的女孩子都不喜歡梁恒波,梁恒波沒有女朋友。”
梁新民一呆,立刻再被氣得跳腳:“你這人,怎麽胡說!小波絕對,絕對有女朋友!我很喜歡他,他,他談過很久很久的女朋友,他有女朋友!你,你懂個狗屁!”
“你見過他女朋友?”她說。
“我,我……”梁新民用力地皺眉,他長久地瞪着她,喘着粗氣,突然之間目光一亮,想起來,“我有波波和他女朋友的合照!你可以,去,去看。”
>>>
宋方霓和梁新民打車去往他的保安宿舍。
一路上,梁新民還在不停地小聲叨叨,都是重複很沒有意義的話。
宋方霓則捂着胳膊,右胳膊到手腕沒有任何知覺,而且,她現在還有一種惱羞成怒感。
她和梁恒波,對彼此到底算什麽?他們早就已經分手了,這裏一定要補充個時間狀語,就是“連分手都過去很多年了”。
他們之間确實擁有過很多美好的東西,但也許,那只是一種很虛幻的美好,因為那時候他們才十幾歲。她喜歡他的時候還是個小女孩,是真的小女孩啊。但現在,她會衡量和取舍更多東西。
前兩天,洛洛知道她拒絕歐陽文求婚後,也忍不住去私聊她,問怎麽回事。
宋方霓委婉地說了幾句價值觀差異,洛洛就說,歐陽文可能确實有一些缺陷。
但是——
“假設,歐陽在方方面面都是完美的,人家憑什麽非要和你在一起?他早就找到一個門當戶對的,結婚生子了。你覺得,現在這世道誰比誰傻啊?”洛洛說,“你都快三十了。”
宋方霓直接反駁:“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
但事後想想,她願意承認,對梁恒波難以忘情除了有少女濾鏡外,還因為,人在年紀大了,就總會懷念對自己溫柔的人。她覺得梁恒波跟……跟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樣,只要一見到他,哪怕是在專賣店裏看一眼,她都能迅速認出他。
問題是,梁恒波為什麽也對她癡情?是因為他傻嗎?
即使患有抑郁症,以梁恒波的條件、樣貌和他性格,肯定也一大把母愛泛濫的女生,想要用愛情去拯救他、點亮他、救贖他,她們最喜歡看高高在上的男生跌落神壇的傻劇情。
分離的日子裏,他當然也有權力開始新的戀情。就算真的有女朋友,自己也能接受。宋方霓心裏想。
梁新民目前新工作的地點,是在一所很知名的商業置地中心。
他不需要和別的保安睡大通鋪,有一間自己的小單間,房間裏東西很多,地面上有很多紙盒子,裏面有各種零食。
當梁新民翻他抽屜的時候,宋方霓看到,在放着搪瓷杯的桌面,角落裏還有一個黑色的物品。略微眼熟。
她問梁新民:“我能看看嗎?”
那是一個LED八音盒。
以她現在的審美,八音盒制作的工藝依舊不算太賴,雖然,盒子漆身被磨了不少,LED燈如今只能亮兩個,裏面的音樂是斷斷續續的天鵝湖,簡單的音節,叮當,叮當,叮叮當的,波折着,反複着,只能播放十五秒,然後從頭開始。
宋方霓反複端詳着,再用手指遮着LED,光源把她的手指打成很嫩的柔紅色,她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曾經向梁恒波要過一個八音盒。
除了顏色,梁恒波在後面還曾經問過她,八音盒裏想要裏面播什麽音樂。
她當時已經暗自決定要分手,就随口讓他決定。
梁恒波很長時間才回複她:“你決定吧。否則我會開始焦慮的。”
這是她印象裏,少有的,梁恒波最接近抱怨的一瞬間。
“這個啊,是小波以前給我做的。”梁新民得意地介紹,“我想要什麽,小波就給我做什麽玩具。”
“嗯,他真好。”她絞起眉毛。
“但小波好久都不做這些了。”梁新民磕磕巴巴地說,他再着急地嘟囔,“照片去哪了,去哪兒了?可能弄丢了。哎呀,哎呀。”
宋方霓放下八音盒,端詳着梁新民。
從某個角度,梁新民挑高的眼型和他清俊的外甥很像,但是,他整個人很臃腫,他的發際線在後退,他的臉也缺乏神采。很難想象梁恒波擁有這麽一個邋遢且具備暴力傾向的舅舅。
“算啦。”她輕聲說,“別找了。我帶你去吃飯吧。”
“啊啊啊!”梁新民突然在旁邊大叫,“在這裏!”
從最裏面的抽屜,他掏出一個相框,得意洋洋地說:“喏,你看!我沒騙你吧,這就是他最喜歡最喜歡的女朋友!告訴你,我家小波一直有女朋友的!”
——這是一張特殊意義上的“合照”。
之所以“特殊”,是因為照片裏合影的男女,都是從其他照片上剪下來,再粘貼在一起。
多年前的像素還沒有如今清晰,男生和女生的面容青澀,表情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宋方霓盯着這一張扁扁的合影,她聽見自己冷靜地問:“……從哪裏弄來的照片?”
梁新民卻被她驟然提高的聲音吓了一跳,不快地要搶過照片,宋方霓往後退了一步。
“是,是姐帶着我做的。因為那個,那個,小波曾經生病,很重很重的病,下不了床,水都喝不進去。姐姐就帶我去個學校,找到這照片。她讓我把他們兩個粘在一起,說這是他女朋友,讓我把照片當作生日禮物送給波波。但是,小波看到照片後很生氣,發脾氣了,讓姐還回去。但我就偷偷地留起來。你看看,因為相框上的樹脂花,是我花了兩周時間才粘好的,就一定要拿固體膠,粘完後要拿打火機燒一下……”梁新民颠七倒八地說着。
宋方霓注視着他翕動的嘴唇,這是她記憶裏最長的一個慢鏡頭。她看到梁新民的桌子上,還有個大包的紙巾盒。但她的右手很痛,眼眶也很痛。
她的心底像有河水沖漲上來,幾乎是迅速的,令人失去力氣。
因為在相框裏,和梁恒波的頭像黏貼在一起的,那個女生——那個女生,正是她自己。
更确切地說,是少女宋方霓。
曾經在西中校友錄裏不翼而飛的校友照片,那被挖空的肖像,在此處,失而複得。
原來,是梁小群把她的照片和梁恒波的照片,用膠水黏在一起,用以安慰失戀和陷入抑郁症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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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恒波原本計劃下午四點就回家。
他們研究所在為一個雄安的信息化項目做準備,那是國家備案的最高級機密項目。和政府彙報,他得在。回去後和涉密工程師開會,他也得在。随後又匆匆地去看了一個實驗室組提交的數據演示,再去處理企業的日常事務——一看表,恍然發現,時間居然已經晚上七點多。
梁恒波給宋方霓打了個電話,她沒接。
他回到自己公寓。
意料之中的沒有人,她走了。
只不過,留下的外賣倒是被吃得幹幹淨淨,而且擦嘴的紙,被毫不講究地揉成一團,扔得桌面四處都是。
梁恒波皺皺眉,随手收拾幹淨。
沒想到,宋方霓私底下吃飯的作風,居然變得和自己舅舅一樣的……可以說是很粗魯嗎?他內心有些調侃地加了最後一句。
梁恒波随後問雁栖酒店,前臺查詢後,說該住戶今天中午就已經退房了。
宋方霓的路虎,此刻正停在父親家旁邊破舊的街道。
是自駕過來,車身其實有點髒了,但因為車身巨大,在停泊時依舊紮眼,路過的人多少都看眼。漂亮的女人開豪車,絕對是能比男人吸引更多目光。
宋方霓下午的時候,獨自去給媽媽掃了墓,見了鄭敏。
快到傍晚,父女兩人見了一面。
父親看到她受傷的手,稍微皺眉,當知道宋方霓是被魚鈎刺的,倒是打起話匣子,開始滔滔不絕地傳授一些甩魚鈎的訣竅。
宋方霓靜靜地聽着,她看着父親明顯蒼老的面孔,內心此起彼伏。
說到一半,父親的手機響了。
他接電話時,稍微地背過身,避開女兒說話,顯然這一通是由繼母羅姨打來的電話。
宋方霓的右手重新包紮了一下,沒法伸直,未免有些不方便,她喝着汽水,目光漠漠地看着遠處。
父親挂完點後,他有些尴尬地說,羅姨讓她回家吃飯。
宋方霓一愣。
“有人來我家找你,所以,你姨現在也知道你回來了。”爸爸很尴尬地說,“就,正好也回去看看你妹妹吧。”
宋方霓用指甲輕輕地撥了下汽水瓶上的廣告紙:“爸你還從來沒再去上海看過我。過來玩玩吧,我出路費和酒店錢。”
爸爸憨厚地笑了下:“現在不行,你妹妹太小了。這樣吧,等圓圓高考完,我和你姨就去上海看你。”
宋方霓和父親從小酒館步行回來。
路燈昏黃,在高矮不平的馬路牙子邊上依舊有髒水。但是,宋方霓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她已經不再對四周的環境那麽敏感和自卑。
理發店是在臨街處,落地的窗戶很髒,但能看到裏面的擺設。
在收銀臺的旁邊,有一個正方形的魚缸,裏面養着好幾條甩着紅尾巴搖曳的金魚,估計是風水魚。而此刻,理發店裏就坐着一個顧客是在離子燙,其他人都在低頭看着手機。
一個熟悉的身影正靠着收銀臺旁邊的魚缸,背對着他們。
與此同時,羅姨帶來的小女孩圓圓挨在他旁邊站着,她今年已經十七八歲,發育得很好,是一個大姑娘了。
他們走進門,圓圓先擡起頭。她披散着頭發,穿着一個紫色吊帶,領口非常低,嚼着口香糖。
羅姨從收銀臺站起來,她生完孩子後胖了不少。
羅姨對着父女笑着說:“喲,妮子回來啦?稀客啊!來來來,快看看你的小妹妹去。她剛吃完奶,就在裏屋裏躺着。”
父親點頭,宋方霓聽到“吃奶”二字,稍微不太适應地移開目光。
羅姨再笑着繼續說:“你圓圓妹妹有一道題不會,正在問人家。”
旁邊梁恒波沒有擡頭,依舊專注地盯着小女孩強行塞給自己看的試卷,他用兩根手指拎着卷子,翻了幾頁後,輕聲問:“現在的高考時間是六月?”
圓圓忙說:“六月。你那會高考在幾月?”
梁恒波一言不發。
少女整個人的上本身都快是貼在梁恒波身上了,她望着他的臉:“大哥哥,其實我的要求不高,最後有一個大學上就可以。”
梁恒波聞言,立刻就将那分數低得可憐的卷子遞回去:“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即可。”
這時候,他才看到宋方霓回來了。梁恒波不禁對她抿唇笑了一下,她卻完全沒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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