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石頭x2
止水劍派在靈犀山側,距武林盟只有幾日路程,武林盟主盛鶴臣将武林大會定在正月二十,他們倒還可以在門中過完元宵再動身。
往年武林大會多在二三月召開,趕到正月裏倒是頭一遭,江肅知道盛鶴臣是為了商議靈犀山山崩震出密室「不勝天」一事,他也知道書中的商議結果,因而他并不着急,他而今比較擔憂的,還是送劍這件事。
他嘴上雖已經答應了木一川,心中卻着實舍不得,他這幾日恨不得整日泡在藏劍閣中,一柄一柄地去看他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劍,每一柄劍都有與衆不同之處,他甚至可以為劍搭出一套不同的招式手段,每一柄劍……他都舍不得。
到元宵當日,外頭張燈結彩,江肅心中卻只如死灰。
木一川前幾日就已可以下地行走了,年輕人從小練武身體底子好,恢複得就是很快。到今日江肅約了木一川來他的藏劍閣挑劍,他等在藏劍閣外,垮着一張臉,面前弟子來來去去,一時之間,實在沒有什麽人敢同他說話。
他等了好一會兒,木一川終于來了。
今日木一川換了張問雪為他備的新衣,傷處雖還未愈,右手也仍是行動不便,可從外來看,倒未見有異。
他隔着一段距離便已擡手同江肅打招呼,心情看起來好得很——也是,江肅想,他今日要帶走自己一個寵愛多年的老婆,他當然會很開心。
可江肅不高興。
他垂頭喪氣領着木一川進了藏劍閣,等着木一川從中選劍,而木一川看着面前江肅多年珍藏,如是看見了什麽絕世盛景一般,他不由睜大雙眼,滿面驚嘆,左右張望片刻,從劍架上小心翼翼取下一柄劍,回首看向江肅,道:“這是玉虹劍。”
江肅沒想到他一眼便能認出自己的珍藏,稍有驚詫,還是點頭,道:“是。”
木一川反問:“你會用軟劍?”
江肅笑答:“但凡沾個劍字,就沒有我沒試過的。”
木一川将玉虹劍放了回去,又擡手撫上一旁另一柄劍,此劍比起玉虹劍,劍身巨大,近有人高,他還未來得詢問,江肅已回答,道:“正是鑄劍山莊的巨斬。”
他已經看出來了。
木一川同他一般,也是懂劍喜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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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屋珍藏,若是全擺出來,想必木一川也能識得十之七八,他到書中十年了,還是第一次遇見能與他脾性喜好如此相同的人,而若是這麽個人,要贈劍與他,江肅忽而便也不覺那麽心疼了。
可木一川帶着那欣喜之色,在藏劍閣內轉了一圈,卻再不曾取下任何一柄劍,也不曾主動挑選,只是說:“為了搜集這些名劍,江少俠想必費了不少功夫。”
“還好。”江肅說,“有我師兄與幾位好友幫忙,倒也還算順利。”
木一川神色反是更有豔羨,喃喃道:“是,像江少俠這樣的人,走到哪裏都是會有許多朋友的。”
他不同。
他沒有朋友,他也不該有什麽朋友。
他看着那些劍,哪怕心中有萬分喜歡豔羨,卻也只能将話全都吞回去,道:“我家中已有許多劍了,這些都是江少俠的心愛之物——”
江肅卻看透了。
“又是你爹?”江肅挑眉,将木一川先前說過的話複述于他,“要成就至高劍術,必須杜絕外物?”
木一川:“……”
江肅見他不回答,左右一看,那日他見木一川劍法迅捷狠戾,但凡動手之時,招招皆是殺意,那是極淩厲的劍法,他想,應當有一柄與之相配的劍。
他踏進內室,室中高臺并排放着兩柄劍,他将其中一柄取下,轉而遞到木一川手中,問:“知道這是什麽劍嗎?”
那劍鞘沉沉漆黑,如有戾氣繞體,令人移不開目光,木一川怔然看了片刻,卻似驚覺,終于睜大雙眼,訝然道:“無名劍。”
這是先任魔教教主謝無的劍。
當年謝無受止水劍派掌門溫青庭之邀,解劍于靈犀山外,孤身一人赴約,卻被溫青庭以命相換,同歸于盡困死在了「不勝天」中,謝無的劍便留在了止水劍派,倒不想……原來是在江肅手上。
“你劍勢淩厲,這劍配你。”江肅抑不住開始劍術指導說教,道,“不過……你劍術棄守主攻,若遇到了高手,會吃虧的。”
木一川如是看見什麽稀世珍寶一般,将手摩挲于無名劍上,若論江湖名器排行,這劍或許并不能排得太過靠前,可這畢竟是謝無用過的劍,木一川撫着劍,想着從這劍上,他總能沾染一些先任教主的劍氣。
父親總說他天賦不足,他心想也是如此。
若他有謝無一半的靈氣,他又何至于無所成就,仍令父親日日憂心。
他嘆氣,再擡首,目光便已被高臺上的另一柄劍吸引,與謝無的劍不同,光是看着這柄劍,好像就能看得出劍主是如何清風朗月般的人物,他手中還恭恭敬敬捧着謝無的劍,小心翼翼問:“那是溫青庭的無執劍嗎?”
“是,這是我師祖的劍。”江肅将劍取下,握在手中,道,“此劍本該由我師兄保管,可他知我欽服師祖,我弱冠之時,他便将這劍贈給了我。”
江湖傳聞,溫青庭與謝無,本是關系極好的朋友。
可後來他二人一人執掌止水劍派,一人身任魔教之主,二人正邪歧途,自此決裂,終是同歸于盡,不想近百年後,他二人的劍,竟然會擺在一起。
江肅看着木一川的眼神,心中忽而一動,将無執劍換到左手,問木一川,道:“可想過上幾招?”
木一川微微一怔:“過招?”
話音未落,無執劍已出鞘,直沖他而來,木一川雖未回神,身卻已動,擡劍擋下江肅一招,毫不猶豫拔劍出鞘,反手回刺。
室中劍氣寒光凜冽,二人好似誰也不曾手下留情,卻誰也沒想殺了對方,劍鋒觸及對方之時,那劍總會刻意偏上幾寸。
他們好像總知道對方的劍下一刻要刺向何方,也總能恰好将對方的劍招擋下,這場比試殺意不足,到了最後,旁觀者眼中,倒像是在舞劍,行雲流水,輕靈飄逸,而弄劍之人——
溺于其中。
木一川畢竟有傷在身,略輸了江肅幾招,劍氣劃破衣襟,他後撤一步,回首見江肅還劍歸鞘,笑上幾聲,酣暢淋漓,道:“痛快!”
木一川還有些怔然,反問:“痛快?”
他小心翼翼将劍收回鞘中,一顆心怦怦直跳,想着自己方才竟然用了謝無的無名劍與溫青庭的劍對招,與江肅那股難言的默契微妙之感,如同人劍已為一體,倒還有些不可思議,只是不知人生之中,如此境遇,究竟還能有幾番。
想到此處,他又摸了摸自己被劍氣劃破的衣襟,小聲說:“這是張掌門才備上的新衣……”
“無妨,我待會兒便去與他說。”江肅道,“他不會生氣的。”
他說完這句話,眼角瞥見室外人影,回身去看,竟見張問雪與祁渡二人都在外頭,似乎是一同來尋他的,祁渡手中還幫張問雪提着食籃,江肅心情甚好,開口便問:“師兄,你們是何時來的?”
張問雪失魂落魄,口中喃喃念叨:“先來後到……感情中有什麽先來後到……”
江肅:“啊?師兄你在說什麽?”
他轉頭看向祁渡,卻見祁渡也是一臉的失魂落魄。
祁渡神色恍惚:“武功差……我為什麽武功這麽差……”
江肅:“?”
木一川看見他們兩人站在外頭,想着自己弄壞了張問雪為他準備的衣服,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腦袋,認真誠懇同張問雪道歉,說:“張掌門,這衣服——”
張問雪卻好似全然不聞,只是喃喃接了下一句。
“竹馬……竹馬有什麽用……”張問雪恍然道,“先來……先來有什麽用……”
木一川呆怔:“……啊?”
他茫然看向江肅,卻見江肅身邊的祁渡已紅了眼眶,抹一抹眼淚,那淚水正要啪噠啪噠往下掉,張問雪恰好回頭,一眼看見祁渡同他一般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再清楚不過的模樣。
這不是失戀之人專有的表情嗎?!
張問雪沉默了。
他看了看祁渡,再轉身看了看江肅,一個本不該有的念頭,逐漸浮現在他心裏。
祁渡該不會也……
張問雪扶住江肅的手,勉強忍着心中滴血,擠出一句話,道:“無妨,木少俠,衣服破了,再做便好。”
江肅向來遲鈍,見張問雪開了口,自然以為師兄是沒事的,他将木一川拉過來,舉起木一川手中的無名劍,說:“師兄,我想将這劍贈給木少俠。”
張問雪:“……”
祁渡:“……”
江肅見二人神色有異,匆匆又補上一句。
“雖是魔教先任教主之物,可已過了近百年,我也在武林大會上用過這柄劍,應該無妨吧。”江肅想了想,擔心張問雪覺得木一川配不上這劍,便又誇木一川道,“我已試過木少俠了,他劍式淩厲,這劍法正适合無名劍,寶劍配英雄,木少俠适合得很。”
張問雪:“你已試過……”
祁渡:“寶劍配英雄……美人也配英雄……”
江肅:“……啊?”
祁渡果然哭了。
他抹着眼淚,将食盒往桌上一放,匆匆便跑了出去,而張問雪看他離去,終于印證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一時之間,只覺心情萬分複雜。
這到底該算是怎麽一回事?
他不顧世間倫常,愛上了自己的師弟,可卻也只能将一顆癡心潛藏,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徒弟竟然也不顧世間倫常,愛上了自己的師叔。
他又怎麽能與徒弟喜歡同一個人呢?
他絕不能承認這件事,反正他早已就在心中做好了決定,身為止水劍派掌門,他絕不會向師弟表露心意。
江肅一臉茫然,拽着木一川的手舉起無名劍,認真看了看,半晌才喃喃開口,說:“原來祁渡這麽想要無名劍啊?”
張問雪:“……”
江肅皺着眉苦思冥想:“可我不是已把他的劍撿回來了嗎?他怎麽還想要新的劍?”
張問雪:“……”
江肅努力做出其餘假設:“難道他又疼哭了?”
無人回應。
木一川想着自己弄壞了衣服,一時心中愧疚,并未開口說話,而張問雪沉默許久,默默跨前一步,将手中食盒往桌上一放,目光幽幽看向了江肅。
江肅被他看得渾身發毛,卻還要執着發表自己幾日前的看法,道:“師兄,徒弟太嬌慣了不好,你看看祁渡,受點內傷,這幾天怎麽動不動就掉眼淚。”
張問雪喃喃說道:“我恨你是塊石頭。”
江肅:“啊?”
張問雪已然轉身離去。
江肅茫然許久,着實想不出張問雪這句話的意思,這才回過頭,看向木一川,問:“這……我師兄什麽意思?”
“他說你像塊石頭。”木一川想了想,有了答案,“江少俠,你師侄受傷,你一點都不關心,還只想讓他練劍。”
江肅皺眉:“武功差了就練,有什麽問題嗎?”
“所以你師兄才這麽說,你太嚴厲了,像塊無情的石頭。”木一川認真篤定,“這樣不好,不如這樣,我陪你去安慰安慰你師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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