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三只團子 豚兒

趙宸腦中閃過諸多思量,他暗觑一眼身旁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女子,清了清嗓,欲言又止道:“我不認識你們。”

薛碧微不曾有哄娃娃的經驗,但也知要細聲細氣,她安撫道:“小團子莫怕,我是平遠候府的六姑娘。先前意外在開寶寺發現了你,多方打聽仍不知你姓名,因而便冒昧帶你一齊回府。”

“平遠候府?”當家人是哪個平遠候?

見趙宸撲閃着好奇的大眼睛,薛碧微以為他是世家子的身份八/九不離十,因往日參與各家宴會,所以平遠候府有印象,便繼續追問:“平遠候夫人許氏你是否有印象?”

“那…平遠候薛文博呢?也就是鴻胪寺少卿。”平遠候的名聲比夫人響亮,應當知曉吧?

薛文博?趙宸冷哼一聲,他再熟悉不過此人,不過是個一腦子歪門邪道的草包罷了。

這般說來,如今确是他的年號,建元年間沒錯。

“平遠候前幾日才點兵出征漠北,怎的又出來一個平遠候?”趙小宸不解道。

上一任平遠候在出征後不久就戰死沙場,而後世子薛文博承爵位,此事發生正是自己四歲那年,可這傻乎乎的小鬼還不知今夕是何夕,趙宸懶怠搭理他。

薛碧微見他神色迷茫,便道:“也是我想差了,再聰穎過人的小娃娃又如何記得那麽多無關緊要的人呢?”她又對喻杏,“想來真當要依伯娘所說去江南尋人了。”

事到如今,趙宸已經想明白自己遇到了何種狀況。

先帝在世時曾與他提過,自己誕生之初,便有得道高僧斷言,太子魂體不穩,日後恐有離魂之憂。

随後的十多年,趙宸都随身戴有一枚固魂所用的玉佩。

前不久,玉佩丢失,他又遭遇意外,讓大師一語成谶。

機緣巧合下,便附身同有玉佩卻不知為何出現在建元年間的趙小宸。

這般怪力亂神、讓人匪夷所思的境遇不足為外人道,一旦被有心人知曉,朝政動蕩是小,國家興亡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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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六歲前,趙宸一直被先帝謹慎養在福寧宮,甚少見外人,也難保證旁人不知他的長相。

若是讓平遠候府這樣的牆頭草大張旗鼓的幫他尋親,還不知會引來多少禍事。

因而聽薛碧微如此說,趙宸心下念頭閃過,當即決定暫時隐匿在平遠候府保全自身安危,餘下諸事再做打算。随即他故作懵懂難過道:“我…”

“姐姐,我沒有家了。”

此話一出,他又在心裏鄙夷自己,虎落平陽被犬欺,自己分明是天子之尊,眼下為了保命不得不違心稱這比自己還小的小的姑娘作“姐姐”,世事難料也不過如此罷。

小團子軟綿綿的,樣貌又處處長在薛碧微的心坎裏,他黑亮的眸子氤氲出水汽,這副招人疼的模樣哪裏會讓人懷疑他話裏的真假?

薛碧微腦洞開大,想當然的認為趙宸遭了一場滅門之難,他則是僥幸逃脫的幸運兒。思及此,她擦了擦趙宸眼角的淚花,又将人攬在懷裏柔聲哄道:“不難過哦,日後你便将我當作嫡親的姐姐。但凡有我在的一日,定會保你無虞。”

“姑娘,這…”喻杏仍是有顧慮,“老太君雖說收留小郎君,卻未曾言明此後如何安置他啊?”

如今侯府的境況是一塊銀子掰作兩塊用,許氏将錢袋子看的要緊,薛碧微又如何不知?

趙宸此時就像一只受傷的幼獸,顫顫巍巍的,讓人心生憐惜。她未加猶豫,便道:“侯府若是舍不得平白在無關之人身上花銀子,那便由我自己養他。”父親留給她的那些鋪子總不會連個小團子都養不起罷?

姑娘的性子軟和,但當真做了下定決心,卻是說一不二的,喻杏只得道:“姑娘拿定主意便是。”

趙宸聽了卻撅撅嘴心道,哼,這薛家女郎果然是見色起意之人。

而趙小宸則在一旁享受的嚷嚷,“姐姐的懷抱香香軟軟的,好舒服啊。”

到底淋了一場瓢潑大雨,哪怕開寶寺的僧人言道小團子未見病症,薛碧微也仍是不放心。

得了老太君的準允後,她便帶着趙宸去看了大夫,抓了幾味祛寒的草藥,随後又到成衣鋪子給他買幾身合身的衣物。

薛碧微抱着他下馬車,趙宸還雙手雙腳的撲騰,“放開我!大膽!”

“孤要抱!要抱!”趙小宸嘟嘟囔囔的插嘴,“走路好累的,姐姐抱着多省事啊!”

“你閉嘴!”趙宸要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怎記得自己四歲時并非這般撒嬌粘人?

“你太兇了!孤要告知父皇,讓他替孤讨回公道!”

兩家夥喋喋不休的吵鬧,全然沒注意薛碧微已經牢牢抱着自己進了鋪子。

她選好幾身用料上乘、做工精細的男童成衣,問趙宸道:“喜歡嗎?”

趙宸眸光淡淡的瞥了一眼,他的平日裏的衣裳都出自尚衣局,哪裏是這些廉價衣物能比?

他心下氣悶,看都不再看一眼,臉蛋一撇就埋進了薛碧微的肩窩裏默不作聲。

趙小宸仍在絮絮叨叨,“孤喜歡寶藍色,還有帶兜帽的鬥篷,你跟姐姐說呀!”

“你說呀!”

趙宸咬牙切齒,語氣陰森森的威脅,“若是你再多言一句,我便去找驅邪的大師将你趕走!”

他的語氣不似作假,趙小宸吓傻了眼,“嗚嗚嗚…孤是太子!你敢以下犯上?!嗚嗚…我到底在哪裏啊!父皇!父皇救我!”

趙宸覺得自己的腦仁又開始疼了。

這邊薛碧微把衣物給他換上,又把那個裝了玉的荷包給他挂在腰間,“好啦。”

“也就是鋪子裏沒有水銀鏡,否則你便可以看到自己有多可愛啦!”

“不準用可愛來形容我!”趙宸不滿。

這小家夥定然是被家人寵壞了脾氣,薛碧微才不跟他計較,拉着人的小手又上了馬車準備回侯府去。

趙小宸還在無休止的嗚嗚噎噎,趙宸滿心不耐,可這蠢貨還沒明白他當下的處境,還是細細給他講明比較好。

他問道:“你可知我是誰?”

趙小宸的哭聲戛然而止,眼裏包着一泡淚打着哭嗝道:“你說你是皇帝。”

“沒錯,朕乃建元帝趙宸,年屆十七。”

“哈?”趙小宸傻眼,“怎怎怎會如此?”

趙宸細細講了自己的猜測,趙小宸懵裏懵懂的倒也聽了明白,可到底人小不經事,他又大嚎起來,“父皇!嗚嗚…”

真想就此解決了他,趙宸惡狠狠的想。

至酉時,夜幕已降。

三人自側門入府,方能最快到達薛碧微居住的“疏影居”。

她細細與趙宸交代,“平日裏在姐姐的院子你盡可随意些,只到了外面你若是有不喜之處,私下說與我聽便是,切莫任性妄為引得長輩厭惡,可好?”

趙宸不以為意的暗道,平遠候等人不過是一破落戶還想在朕面前裝腔作勢,若不是為着探聽宮裏的情況,誰稀罕來這勞什子侯府?

雖說如此,他面上卻是懶洋洋的應了,“嗯。”

府裏各處已經點燃燭火,星星點點,倒也能将四周景色看得分明。

平遠候府占地廣闊,哪怕內裏已經成了空殼,可表面那層外衣卻是極盡華麗。不僅亭臺樓閣、花園湖畔,便是院中小徑旁的一草一木都流露出昔日輝煌的影子。

穿過垂花門,沿着穿山抄手游廊向西,再進一道月亮門便到了“疏影居”,這一院落內外竹影森森,鮮少有人走動。

夜風吹過,廊檐下兩只竹編燈籠左右晃動,內裏的星星之火将熄未熄。

“孤害怕。”趙小宸怯怯的聲音響起。

趙宸左右環視一圈,院子窄小僻靜,薛六莫不是不得寵?否則怎會遭如此苛待。

聽得屋外動靜,正對燈納鞋底兒的平嬷嬷趕緊挑亮了燭花,又另點了幾盞油燈,随後就迎出來,見着薛碧微便道:“姑娘您總算回來了。”

“老太君回府那會兒不見您的影子,老奴還憂心您的安危,如此便放心了。”

平嬷嬷是薛碧微的乳娘,三十出頭的年紀,胖墩墩的看着很是和氣。她身世悲慘,将誕下孩兒就被丈夫賣給了人伢子,自此再未見過家人。

對粉嘟嘟的小娃娃,她總是格外耐心,一眼看到姑娘手裏牽着的那個小童,不等人介紹就笑道,“這便是從開寶寺帶回來的小郎君?真真兒乖巧。”

“嬷嬷,咱們進屋再敘。”這才剛入夜呢,就開始下霜了,薛碧微凍的手腳發涼,便催促道。

平嬷嬷知曉她畏冷,又道:“今晚吃姑娘最愛的熱鍋子,老奴将排骨湯都準備好了。”

“就知道嬷嬷體貼我。”薛碧微笑道。

屋子裏燃着足夠的炭火,掀簾一進卧房,那熱氣瞬間撲到臉上,暖烘烘的。

趙宸不動聲色的觀察着,果然應他所想,這屋子裏的陳設竟無一物能拿的出手。唯一能入眼的只有那放在博物架上的白瓷長頸花瓶,看着像是前朝汝窯産的貢品,可若瞧仔細了就能知道這是贗品。

如此,他心裏對平遠候府愈發鄙視,拿假貨充門面就罷了,對自家姑娘也如此吝啬。薛六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若因此将其養成短視的性子,可不就誤了她的一生?

喻杏幫着薛碧微摘下鬥篷,見趙宸愣愣的站在一挪不挪的,以為他怕生,便主動過去伺候他。

可小團子忌諱與旁人接觸,先前讓薛碧微又親又抱已是無奈之舉,到喻杏這兒,趙宸是百般不願讓她靠近,反倒是自個兒解了外裳的系帶,小短腿一跳就坐到榻上。

薛碧微換好起居常服出來,見趙宸端着小臉,架子十足,便走過去問他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兒,能否告訴姐姐?”

趙宸擡眸瞥了她一眼,閉口不言。

趙小宸卻急了,“姐姐問你呢?你怎麽不理人?”

“天子名諱,豈能随意告知外人?”

“可是有乳名呢。”趙小宸提醒。

乳名?趙宸瞬時想到父皇對自己的愛稱,神情愈發郁悶。

他久久不言語,薛碧微料想他是顧及自己的身份,恐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才不方便告知她姓名,因而善解人意道:“不願說便不說,姐姐替你取個新的名字如何?”

她話音剛落,就見小團子臉紅紅的小聲道:“姐姐,我叫豚兒。”

他這話一出,趙宸險些暴走,他吼趙小宸道:“你竟敢自作主張?!”

趙小宸絲毫不懼他的怒火,“我喜歡姐姐,想聽她這般喚我如何?”

薛碧微聞言,倏而笑道:“豚兒?小豬崽嗎?”

趙宸見狀立馬黑臉,他就知道會引人取笑!父皇以前便說因他幼時最好吃睡,如同小豬兒一般,故而給他起了這個乳名。

“好罷,姐姐以後便叫你豚兒。”薛碧微親親他的小臉蛋,“真是可愛呢。”

薛六你這個登徒子!又被堂而皇之的占便宜,趙宸氣的在心裏嗷嗷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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