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手術室的紅燈一直在亮着。
蘇子漠頹廢地坐在走廊長椅上,滿手的血紅。他已經不記得是怎麽帶溫吞來到的醫院,只記得滿目都是她下/體不斷湧出的鮮血,一波一波,不管他怎樣做,都阻止不了鮮血的滴落。
他曾經見過溫吞的很多面。
吃到好東西時滿足的想哭的樣子,不肯老老實實睡覺時窩在被窩裏忽閃大眼睛的樣子,還有……對着喜歡的人臉紅得說不出話的樣子。
已經不記得是多久了,這個小胖妞的一颦一笑都如此深刻地印在自己心裏。
蘇子漠恍惚間記起母親對他說得一句話。
子漠,你向來寡情,将來一定要找個善良肯包容你的姑娘。
簡簡單單一句話,蘇子漠今天想起來,才覺得真是說到他的心裏去。
七年前的蘇子漠年少輕狂,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因此不管什麽事情都放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從不允許自己行差踏錯半步。
這寡情冷硬的性格卻被母親看個通透,從來不可一世的自己,被母親直言必要找個肯包容的姑娘才能一生平順。
可惜他忘記了。
溫吞說得對,若是他父母還在,大概也不希望看到自己如今被複仇的痛苦所折磨的樣子。
手上漸漸幹涸的血漬再再提醒他,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他拿什麽去跟仇人對抗?
蘇子漠頭一回痛恨起自己的軟弱來。
因為不肯直面殘酷的現實,所以才會在韓曉輕易的一句慫恿下将怒火遷怒給溫吞,因為自诩的成竹在胸,竟然忘記了保護好溫吞的安全,她現在被傷害成這樣,罪魁禍首,其實是他蘇子漠。
手術室的燈光終于徹底滅下來,蘇子漠看着醫生摘下口罩走過來,硬生生忍住了想要退縮的沖動。“醫生,我的未婚妻她……”
醫生見他頹廢的模樣,也不忍在苛責什麽,只淡淡安慰道:“自然流産,孩子是保不住了,大人已經脫離危險,但還要住院觀察一下——好好安慰她吧,你們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叫她情緒不要再大喜大悲,不能再刺激到她。”
蘇子漠僵硬又麻木地點點頭,最終随着護士們将溫吞推進病房裏。
溫吞是在後半夜才醒來的。
她做了好長一場夢,有呱呱墜地的小嬰兒沖着她喜笑顏開,轉眼間卻變得鮮血淋漓,伸手撫上她的臉頰,哭泣着問她麻麻為什麽不要我?
溫吞一把抓住小孩子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又吻,她想說話,卻怎麽也開不了這個口。
麻麻你是不是不愛我?
寶寶一字一句的錐心之語傷得溫吞連呼吸都覺得疼痛,為什麽會……這麽痛?
麻麻,我會乖乖的,請不要抛棄我好不好?溫吞心神俱裂的看着她的寶寶眼中緩緩流下兩行血淚來。
溫吞,醒一醒?
有溫柔的大手輕輕撫摸她的額頭,溫吞掙紮着醒過來,一室漆黑中,只看到蘇子漠黯淡的眼光帶着傷痛苦楚望向她。
溫吞張了張嘴巴,蘇子漠立刻會意地将溫水杯裏放好吸管湊到她唇邊。
甘甜的清水滋潤清香,溫吞卻喝了兩口就扭過頭去。
蘇子漠放下水杯,不依不饒地伸手撫上她的臉頰,意料之中摸到了一手濕潤。
他索性脫掉鞋子上床,将背對他的溫吞小心翼翼摟在懷中。
溫吞并沒有反抗或是掙紮,只是顫抖的身體洩露了她的秘密,蘇子漠不容拒絕地雙臂攬住她,下颚抵在溫吞的發間,輕聲呢喃地哄她。
溫吞忍不住用手搗住嘴巴,可這一室的寂靜,輕微的一聲低泣還是清晰傳到了蘇子漠的耳中。
“寶寶,對不起。”他喑啞地開口,像是鼓足了此生最大的勇氣。“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想哭就哭出來,嗯?~”
淚水一瞬間傾瀉而出,蘇子漠扳過溫吞的身體來,一手枕在她的脖頸處,一手不斷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溫吞揪着他的衣服前襟,哭得泣不成聲。
“蘇子漠……”她才開了個頭,就發現聲音哽咽地根本無法将話說完整。“……我該怎麽辦……孩子……”
蘇子漠的心都揪在了一起,他撫着她臉頰的手也在顫抖,卻努力自持着安慰她:“溫吞乖,醫生說了,以後還會有的,你好好休養身體,我們以後,還會有很多很多寶寶——”他攬緊她的身體靠近懷中。“很多像你一樣的寶寶。”
可是那不一樣!再多的寶寶,也都不是這一個了!溫吞心中苦澀,狂亂地搖着頭哭泣。
蘇子漠心神大恸,手腕輕揚扳起溫吞的下巴,薄唇不容置疑地吻上她。
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被他吻進了心裏,溫吞流着淚,痛苦地在他懷裏漸漸睡去。
蘇子漠好像換了一個人。
溫吞板着手指頭數了又數,這是她留在醫院的第八天。
窗外的紫薇花都開了。
她看得出神,一坐又是一個上午。
蘇子漠也不說話,只陪着她整天這麽坐着,渴了端水餓了送飯,伺候的無微不至。
兩個人默契地絕口不再提那天發生的事情。
八天,也就是說蘇子漠已經八天沒去上班了,照顧溫吞的每一件事他都親力親為,絲毫不肯假手他人,來往的護士都對他這二十四孝男友啧啧稱奇。
只有蘇子漠知道,他再如何周到體貼的照顧,也彌補不了溫吞心上的那道傷疤。
她被傷得太深了。
溫吞看着紫薇花出神,花白色的花瓣軟軟柔柔夾雜着粉紅色,像是幹淨剔透的……五花肉。
溫吞不舍地舔了舔嘴唇,她已經好幾天沒沾過葷腥了,想想都覺得流口水。
蘇子漠嚴格遵照醫囑為她準備膳食,知道溫吞口味重,每天恨不得變着花樣為她做飯。
是的,每一道菜都是蘇子漠親手做出來的,溫吞第一天吃到的時候,還以為外賣把米飯做糊了,卻在不經意瞥到蘇子漠通紅的耳根後,一口一口将那天的午餐全數吃完。
不得不說蘇子漠這精英才俊的名號不是虛銜,溫吞吃飯時只皺過這一次眉,往後的夥食,卻是越來越令人食指大動了。
溫吞被養的越來越胖,蘇子漠卻以超一般的速度消瘦下去。
有一天晚上溫吞在睡覺時,幾乎感覺到了蘇子漠的懷抱硌人的生硬。
她只不自在地輕哼了一聲,蘇子漠立刻會意地調整了懷抱,令她以最舒服的姿勢入睡。
頭頂上不一會兒就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溫吞小心地擡頭,輕撫上蘇子漠眼底的倦容。
她沒有問他這些天來怎麽向自己的家人解釋這一切,也沒有問他酒店裏曠工那麽多天到底會不會被家人察覺,更沒有去問關于蘇秦和韓曉的任何事情。
可是看他偶爾出去匆匆打電話的樣子和眼底掩飾不住的倦容,她就知道,他把一切都料理好了。
溫吞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心裏面各種複雜的感情一湧而上。
她知道,這樣和他相看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她不能背負着愧疚和他在這樣相處下去。
身體從他的懷抱裏悄然退出去,溫吞光腳默默坐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屋子裏氣氛很好,蘇子漠特地帶她來了這家私人療養院,生活設施一應俱全,關鍵是,沒有醫院裏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他了解她,一如了解他自己。
溫吞雙臂環膝靠着床邊坐好,冰冷的觸覺令她清醒了些,那些白日裏不能對人說出口的痛苦,終于找到了傾瀉的閘門。
“蘇子漠,其實我是個壞女人。”
“你們都看見韓曉如何對待我,以為她才是罪魁禍首對不對?搶了我的男人,又來害我的孩子。”
“其實那天晚宴過後,我就知道自己懷孕了。”
“可是你們沒人關注我,家裏人打着為我好的旗號光明正大冷落我,唯一一個你,還滿心都是複仇。”
“我知道我不該貪心,可是一旦嘗過了那種溫暖,我怎麽還能回到冰冷的世界去?太冷了,真的太冷了……”
“我一個人堅持了這麽久,你卻從來不肯回應我。”
“還聽信韓曉的一面之辭,以愛的名義來傷害我。”
“那一晚我有多痛,也比不上你複仇來得重要嗎?我告訴自己,要給你也給自己一次機會。”
“可你還是放任韓曉接近我——也許這也是複仇的一部分?蘇子漠,你把自己藏得太深,我從來都沒有看透過你。”
“韓曉說的都是真的又怎樣?其實你不想承認,你跟你叔叔,分明是一路人。”
“可是孩子是無辜的……蘇子漠,他沒了也好,這樣一個滿手血腥的母親,他怎麽承受得起?”
“不關韓曉的事,從來不關她的事。”
“是我呀!!!我親手把他殺了……”
溫吞雙手捂着臉,眼淚順着指縫斷了線一樣流下來,她無聲地哭泣,小小地蜷縮成一團。
“我是愛他的……可是韓曉來見我,我突然就覺得沒有指望了……”
“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蘇子漠……怎麽辦……我堅持不下去了……”
“活着……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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