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夜話

又過了些時候,游昭的兩條腿都按摩完畢,被長久地置于趙聞筝懷中的腳掌也終于浸染了暖熱的溫度,不再冰涼得讓人揪心。

趙聞筝趕緊把他塞進被窩裏,動作頗有點急切,惹得游昭輕笑了一聲。

但等把人塞完後,他就又躊躇了起來,杵在床邊,遲遲沒有下一步。

游昭疑惑道:“聞筝?”

“嗯。”趙聞筝語氣很沉穩,“我其實有點事想跟你說。”

游昭:“什麽事?”

他的聲音柔柔的,在靜谧的夜晚有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趙聞筝平靜了些,道:“我想問你,你有沒有想過,把你父母弟妹接到宣州去?”

他這話倒也不是完全是在拖延時間,他今天一下午都在想這件事。

一來,游母的身體要想徹底康複,需要長時間的療養;二來,弟弟妹妹也都大了,留在此地只會耽誤他們;三來,這也是原主答應過的。

他有這個能力,為什麽不能幫幫他們呢?

他這麽想着,也就這麽對游昭說了。

然而,游昭聞言,卻沉默了下去。

趙聞筝覺得奇怪:“游昭?”

游昭微笑道:“沒事兒,但是帶他們去宣州,就不用了。”

趙聞筝大感意外:“為什麽?巧巧這麽大了,以後……”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游昭說,“我了解他們,他們習慣了,不會想離開家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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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聞筝:“不管怎麽說,總得試一試,萬一他們答應了呢。”

“真的不用了。”游昭說,“我欠你的,已經太多了。”

他的語速依舊不疾不徐的,可大約是煤油燈不夠穩定的緣故,有那麽一瞬間,趙聞筝竟然覺得他的表情透着一股冷意。

但等他仔細去看的時候,那臉上的神情分明溫柔如故,哪有什麽冷淡?

他嘴唇動了動,不說了。

游昭反而笑了起來,柔聲問:“你今晚又是給我按摩,又是說搬家的,是在故意拖延時間嗎?你不敢跟我一起睡?”

他這一笑,那種讓趙聞筝隐隐不安的感覺也瞬間消散了。

被一個年紀比自己小好幾歲的人打趣,趙聞筝臉上有點挂不住,若無其事地否認道:“沒有的事,你別瞎想。”

游昭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問:“那你要睡哪邊呢?”

話說到了這份上,再說游家也沒有別的地方讓他睡了。趙聞筝只好硬着頭皮說:“外邊吧。”

游昭點點頭:“那能請你幫我一把麽?”

他的态度自然極了,相比趙聞筝無端的拘束,簡直大方得像只是和一個朋友擠一晚。

趙聞筝默不作聲地幫他躺好,心裏嫌棄自己,二十多歲的人了,還沒一個未成年來得淡定。

白活了。

游昭拍拍床,又說:“睡吧。”

趙聞筝熄了燈,鑽進被窩。

游母只給他們準備了一床被子,果不其然,他一躺下,腿就挨到了游昭的腿。

這感覺奇怪極了,他不是沒和別的同性朋友一起将就睡過,但是從來沒有哪一次,是像現在這樣,稍微動一動,就會碰到另一個人的身體。

其實按理說,碰到也沒什麽,畢竟他們都穿着衣服,可是當這種觸碰發生在“床上”這種地點上時,就仿佛平添了一點別樣的意味……

總之他立刻移開了腿,而後整個人都往外挪了挪。

游昭側過頭:“你很緊張嗎?”

“沒。”趙聞筝立刻否認,繼續若無其事道,“我只是怕弄疼你。”

他的本意是,游昭的雙腿有疾,他不敢挨着他。

然而話一出口,就發覺,這句話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免有些……歧義。

趙聞筝唾棄自己思想肮髒,故作鎮定地又往外挪了挪。

“這床太窄,你再往外挪,當心掉下去。”游昭倒是平靜,“至于我的腿,你也不必如此小心。”

趙聞筝:“嗯?”

“因為……”黑暗中,游昭似乎是想了想,而後淺笑道,“好吧,其實我已漸漸感覺不到疼痛了。”

他的語調平緩極了,清淡的嗓音在靜夜中如月色流淌,給人以一種寧和的美感。

聽在趙聞筝耳裏,卻不啻于一聲炸雷。

他驀地睜大了眼睛,只覺得心仿佛被重重地掏了一下,表情一瞬間都是空白的,好一會兒,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開口卻是沙啞的:

“游昭。”

游昭:“嗯。”

趙聞筝艱難道:“對不起啊。”

游昭笑了起來,好奇地問他:“為什麽又是對不起呢?”

“因為……”趙聞筝的手揪緊了被褥,臉偏向外面,“因為,剛剛沒考慮周全,就說要帶你父母回宣州,太不應該了。”

他還是說不出真相。

“沒事啊,”游昭寬和道,“別多想,睡吧。”

屋內徹底安靜了下去。

趙聞筝睜着眼睛,聽着身後之人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緩,均勻。

游昭睡着了。

而趙聞筝卻完全沒有一點睡意。

農家厚實的棉被把夜間的寒意擋在了外頭,床單冷得像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來自另一個人的體溫變得格外有存在感。

趙聞筝深呼吸,無聲地苦笑一下,悄悄地轉過頭。

游昭的臉就在咫尺之遙,夜色濃重,趙聞筝只能看到他的一點隐約的輪廓。

看不清也好。

他靜靜看了游昭片刻,小聲說:“晚安。”

頓了頓,又說:“對不起。”

不知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

倒是意外的一夜好眠,夢裏依稀有淡淡的桂花香萦繞不去,夾雜着陽光的氣息,讓人打心眼裏感到放松。

趙聞筝醒來時,還有點留戀。

但等他睜開眼,這點留戀就瞬間被吓走了。

他明明記得自己睡前刻意和游昭保持了一點距離,可睡夢中,也不知怎麽的,他居然莫名其妙地和對方睡在了一個枕頭上,兩人的額頭幾乎抵在一起,他一睜眼,就看到了游昭近在咫尺的,寧靜恬淡的睡顏。

呼吸裏都是對方的氣息,裹挾着微苦的藥香。

他的手還搭在人家的腰上!

饒是趙聞筝上輩子活了二十多年,也被這見所未見的場面驚着了。

他唰地收回手,猛地坐了起來。

他這一動,游昭也随之張開了眼睛,輕聲道:“天亮了麽?”

他的語氣倒是清醒,聲音卻難免有點啞,聽在趙聞筝耳裏,就像是一只貓爪子輕輕在他心上撓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道:“還早。”

趙聞筝有點心虛,一面拼命回想,自己有沒有在神志不清的時候對人游昭做過什麽不禮貌的事,一面強自冷靜地起床穿衣。

穿完衣,他回頭看到被子一角翹了起來,便走過去把它撫平了,中間不小心碰到了游昭搭在外面的手,冰涼得像是剛從雪層裏撈回來的。

他忍不住皺眉,把那只手塞回了被窩裏,念叨道:“手怎麽涼成這樣。”

然後他就把被角掖得嚴嚴實實,游昭也不反抗,最後只有一張臉露在外面。趙聞筝一擡眼,就看見他沖他微微一笑。

他動作一頓。

又來了,那種耳根發熱的感覺。

他移開視線,卻又看到枕頭上自己睡出來的塌陷區,緊挨着游昭,完全可以想象出,昨晚同寝的兩人有多親密。

游昭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溫順地任他把自己裹成一個大號春卷,只是道:“沒用的,暖不回來的。”

趙聞筝:“你體寒?”

“也不是。”游昭說,“近來才變的。”

趙聞筝目光複雜,低聲道:“那你昨晚是不是都沒睡好?”

本來體寒就不容易入睡,還被他這麽擠着。

游昭搖搖頭:“我睡得挺好的。”

趙聞筝才不信。

他看游昭蒼白着臉對自己安靜地笑,心裏一軟,也不拆穿,只是囑咐道:“你再睡一會兒。”

注視了對方片刻,愈發堅定了無論如何也要治好他的想法。

門打開又合上。

游昭抿了抿唇,眉宇間閃過一絲異色。

他确實是體寒,但他方才也沒騙趙聞筝。

昨晚他确實睡得很沉,可以說,他已很久很久,沒有過這麽酣沉的睡眠了。

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熟悉的環境;但另一方面,卻是因為趙聞筝。

趙聞筝的體溫偏高,在此刻這寒涼的秋夜裏,就像一個溫暖的小火爐,對他這種體寒的人,有莫大的吸引力。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不排斥他。

這原本,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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