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門雙秀 柳晗這下真的打翻了醋瓶

亂雲低暮,急雪回風。不多時,重重宮闱之內,碧瓦紅牆之上,都覆上一層厚厚的白雪,化作一方琉璃世界。然而直到戌時末,那雪勢也絲毫未見減弱,反而下得愈發急了。一片雪急風號中,沉悶的雲板聲突兀地響起,恍如平地驚雷一般,擊碎了所有人的酣夢。

纏綿病榻數月的昭德帝終于還是沒能熬過舊歲的最後一場雪。

昭德帝禦龍而逝,滿朝文武大恸之餘,卻于朝堂之上分立兩派,為新帝人選争吵不休。

原來,昭德帝雖年近花甲,但素迷仙道,堅信長生不老之說。為此,他征建道觀,供奉仙師鍛煉仙藥,常年以丹藥“養身”。自入冬大病以來,不論宮內太醫如何規勸,昭德帝始終不以為意,直到病入膏肓也還始終寄希望于仙師能夠回天改命,所以遲遲不肯冊立儲君,這才導致生後亂局如斯。

昭德帝雖為帝君,坐擁三宮六院,但膝下子嗣卻不豐,其中較為出衆的更是少之又少。細細算來,能擔下國之重任的也唯有齊王陸伯陵和穆王陸伯川二人。

朝中齊王派和穆王派分庭抗禮半月有餘,眼見得朝局動蕩不安,便有人提議将早年出家修行的昭德帝生母惠元皇太後請回京師主持大局。之後,因着惠元皇太後一句“齊王仁厚賢明,穆王思齊”,這新君之争才終于塵埃落定。

齊王繼位後,改國號為乾元,面對昭德帝遺留下來的百廢待興的朝局,乾元帝大行新政,矢志肅清朝堂之風。

乾元元年,陽春三月,乾元帝初開恩科,柳昀連中三元,成為禦筆欽點的狀元郎,打馬游街,暢飲瓊林,惹得天下舉子歆羨不已。

柳昀出身林州柳家莊,雖為書香世家,但百年來真正踏入仕途卻只有他一人。也正因為柳家跟朝中任何一派都無瓜葛牽扯,哪怕柳昀年歲不大,乾元帝對他也頗為看重,更是将廢舊制、興新政的大任托付于他。

然而,朝中各派勢力如大樹盤根,錯綜複雜,柳昀初出茅廬,為替聖人行事,一來二去倒是得罪了不少人。

這一日早朝畢,柳昀一如既往地只身一人步過長長甬道走到宮門口自家轎辇前,只是還未及他彎腰進去,便聽到有人高喚了他一聲。

“柳清生!”

柳昀側首循聲望去,就看去一鮮衣少年牽着一匹駿馬正如青松翠竹一般站在長街旁。十六歲的少年意氣風發,一身矜貴之氣在來往如梭的人潮中卻遮掩不住。

柳昀微微一愣,旋即直起身子,擡步迎過去,拱手作揖道:“見過世子。”

那少年正是穆王世子,姓陸名湛。

聞言,陸湛嘴角笑意微壓,蹙眉道:“柳清生你怎麽也學着那些家夥學的一身迂腐氣。啧,真不像我當年認識的柳大郎啊。”

柳昀道:“你如今也不是陸知遠了不是麽?”

“嘁。”陸湛上前攬住他的肩膀,伸手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勾唇道,“怎麽就不是了。”

聰以知遠,明以察微。這是當初他去林州疊山書院拜訪鴻儒沈豫、也就是他舅舅時,後者親自替他取的字。

“柳清生,不管是在林州,還是在長安,我都罩着你。”陸湛頓了頓,才又添了句讓柳昀成功變了臉的話,“畢竟,我是你大哥。”

比陸湛小了兩歲的柳昀:“……”

和陸湛在林州相識,到現在已經兩年有餘,柳昀早把他的性子摸透,這會兒見他如此,只好直了直腰,收起八分敬意,一如舊日般随意,問道:“你找我有事?”說着,又看了眼他身後的馬,眉頭微皺,“街上人來人往的,你騎馬過來的?”

知道柳昀規矩多,聞言,陸湛忙擺手,“牽着走過來的。”見他拿眼睛瞥自己,便道,“今兒春光正好,陪我去城外跑跑馬,被拘在府裏這麽久,我這渾身難受。”

一邊說,一邊拽着柳昀便走。

可柳昀卻一動不動。

“不行。”

陸湛沒聽清,扭頭問,“什麽?”

柳昀撣了撣衣袖,清隽的面龐上多了抹柔色:“我答應了皎皎,今天回去陪她下棋。”

“……”

多麽熟悉的一句話,讓陸湛的臉色黑了又黑。

當初在林州,他每每邀柳昀領自己四處游玩的時候,他是怎麽回答的來着。

“不行,我答應了教皎皎畫畫。”

“我給皎皎買了她最愛的點心,得趁熱給她送回去。”

“不成,皎皎還在等我。”

“皎皎她……”

皎皎,皎皎……

陸湛早知柳昀有一胞妹,取名為晗,乳名卻喚作皎皎,和柳昀一前一後出生,中間只差了小半個時辰。

因為柳晗出生時身子羸弱,所以柳家人都格外疼惜于她,也将之保護得格外好。陸湛跟柳昀相識兩年多,從林州到長安,“皎皎”二字聽得他耳朵都快生了繭,可卻從來沒能見到真人。

不過柳昀柳晗為龍鳳雙生,陸湛料想二人品貌應當是生得相仿。

從前柳昀搬出妹妹來,陸湛便不再強求,只今兒卻不肯輕易放他回府。

“過兩日我就要出京了,指不定哪天才回長安。你當真現在就要回府去?”

“怎麽要出京去?”

陸湛揚了揚下巴,望了眼皇宮的方向,道,“整日被拘在王府忒憋屈,我就向皇叔讨了道恩旨,離京四處游走,訪訪民情去。”

“王爺能答應?”穆王膝下只一子,真能放他離開京城去?

陸湛渾不在意地道:“不答應那可是抗旨。”

“……”

“還執意回府?”

柳昀抿唇,“我乘轎來上朝的。”

“這簡單。”但見陸湛拍了兩下掌,他的侍從袁行就牽了另一匹馬朝這邊走來。

“……”行吧。

——

柳昀辭別陸湛回到柳府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他給柳母請完安從清輝堂出來後擡頭看了眼樹梢的弦月,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擡步朝東邊的院子快步走去。

行雲苑內,綠竹猗猗,夜風過處,便聞龍吟輕細。穿過苑內的曲橋,站在主屋的臺階前,柳昀不由停住了腳步。

這會兒已過戌時,柳晗的屋子裏卻仍是燈火通明。在寂靜的夜裏,棋子落下的輕響穿過門扉清晰地傳入了柳昀的耳中。

吱呀——

房門突然被打開,柳昀下意識地擡眸,正好對上丫鬟綠蕪驚訝的目光。

“大少爺!?”

屋內敲棋的動靜戛然而止,柳昀敷衍地“嗯”了聲就越過綠蕪進了屋。

入門先是一扇落地的山水繡屏,轉過屏風,透過垂下的紗幔,柳昀看到了內室西窗前托腮的人兒。

“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掀開簾幔,柳昀擡步走過去,目光落在面前的棋盤上,“這棋局……”

“哥哥不回來,難道還不許我自己玩兒了?”軟糯的聲音仿若三月的春風般輕柔,即使是說着埋怨的話,也不見半分驕縱之意。

柳昀的視線移到妹妹姣好如玉的面龐上,見她面上的倦色掩也掩不住,心頭湧上濃濃的愧意,忙溫聲道:“這回是哥哥不好,哥哥給你賠罪。”說着就要拱手作揖。

柳晗側身躲開,撇撇嘴,小聲嘟囔道:“哪個要你賠罪來着,我總不至于這麽小氣的。”聽見身後傳來一聲短促的笑,她倏地扭過頭,瞥見柳昀嘴角尚未斂去的笑意,微微怔愣了一下,不由地問道:“哥哥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她最是了解自己這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知他雖生得和風朗月、觀之可親,但骨子裏卻極為寡淡冷清,且還有些古板。更因為占了早出生半個小時的先機,即便素來疼寵自己,可也時常刻意收斂情緒、總想維持做哥哥的那點兒驕傲。

柳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掀袍在棋盤的另一邊坐下,從棋缽裏拈了一子放于棋盤上,之後方才慢悠悠地開口道:“見着了一位許久未見的老朋友。”

“是陸湛?”能讓柳昀爽了跟自己的約定,在柳晗的印象裏,迄今為止好像也只有這麽一號人物。

從妹妹的口中聽到熟悉的名字,柳昀有些驚訝:“皎皎,你知道他?”他記得自己從沒在她面前提過陸湛來着。

方才柳昀一子将困擾柳晗許久的困局扭轉,這會兒她正雙手捧着臉細心研究棋局,聞言“嗯”了聲後旋即反應過來,解釋道:“在林州的時候我聽景表哥提過幾回。哥哥很看重他哦?”這話就有一點小小的酸味摻在裏面了。

柳昀恍若未覺,只颔首道:“陸湛雖出身顯赫,但談吐見識不凡,是個有經緯的人。這麽多年來,除了景深,也只有他還能跟你哥我說到一處去。等日後有機會,皎皎你見上他一遭就知道哥哥沒騙你了。”

“……”柳晗這下真的打翻了醋瓶,她下了榻,趿拉着繡鞋走進內室,隔着重重垂幔,輕哼了一下,揚聲道,“綠蕪,我乏了,送大少爺出去。”

柳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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