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梨園春生(4) 廖春生是為了陳雁兒殉……

三行巷的火燒了足足半個時辰有餘,等到火被徹底撲滅,巷子裏的五六間房屋都被燒成了一片廢墟,一片狼藉。

柳晗着人仔細探訪,得知火災沒有造成嚴重傷亡後,正欲松口氣就聽見人群裏不知是誰高喊了聲“廖先生不見了”。

一石掀起千層浪,本就惶惶不安的人群立時就沸騰了起來。

柳晗立刻擡頭朝長青看去,後者會意,轉身就朝着德春班之前入住的屋子方向快步走過去。

那兒早已燒成一片廢墟,放眼望去除了斷瓦殘椽,只餘下黑煙冉冉。

長青領着幾個衙門的差使在廢墟裏仔仔細細地搜尋了半天,終于在天光微微亮的時候發現了一具焦屍。

德春班裏與廖春生相熟的人認出焦屍腕間系着的一條攢金飛雁手串,驚呼道:“這人是,是春生啊……”

柳晗瞥了眼地上的焦屍,勉強忍住胃裏翻湧的不适,蹙眉問那人道:“你如何敢做此篤定?”

那人指向那條手串道,“那就是當初陳家姑娘曾親手送給春生的定情信物,平日春生可寶貝得緊,一時半會兒也不肯摘下。”說着,他眼眶當即便紅了,“自從陳家姑娘出了事兒,春生就日日魂不守舍,沒料到今兒就遭了這天降的災禍啊。”

廖春生葬身火海的消息一經傳開,滿城嘩然。他與陳雁兒的故事也被坊間反複談起,甚至還有好事者将之改寫成話本傳閱。不少人都開始紛紛感念起廖春生的情深,畢竟當夜的火災裏所有人都安然無虞,偏偏只有住在臨街後門旁廂房裏的廖春生陷身其中。這說明了什麽呢?

沒有人能夠真正地去了解廖春生是如何想的,但所有人都願意相信,廖春生是有心追着陳雁兒而去的。

情至深處,生死相随。

衆人不免為之嘆惋不已。

縣衙裏,柳晗随意地翻了翻長青從坊間尋回的話本,但很快就把合上了手裏的話本。她扭頭問長青,“可知這些話本是從何處傳出來的?”

“屬下打聽過,據說是住在三行巷巷尾的一個周姓書生寫的。”長青頓了下,問道,“大人,有什麽不對嗎?”

柳晗搖了搖頭,“沒,只是覺得這撰書的人頗有些才華,只做這些有點兒屈才了。”

“對了,從德春班那裏可有問出別的來?”柳晗問。

長青道:“和之前說的出入不大,基本都認定了廖春生是為了陳雁兒殉情的。”

“殉情?”柳晗反複地琢磨起這倆個字來。

琢磨着,琢磨着,她忽而就想起了那日陸湛與自己說的話來。

“你覺得廖春生是個什麽樣的人?”

“戲中多情,戲外……”當時的柳晗想到當初在戲樓裏見的場景,陳雁兒被家中婆子拉拽離開,從始至終廖春生都未露面……她擡眸看向陸湛,遲疑地道,“戲外或許沒有戲中那麽情深?”

從前,大家提起他與陳雁兒間的糾葛,多是唏噓指責,且指責的矛頭針對的多是陳雁兒。而陳雁兒意外亡故以後,廖春生說是痛不欲生,可連登門為陳雁兒上一炷香都做不到,甚至私下裏也從未祭奠過。

再有就是那場三行巷的無名火。

思緒抽回,柳晗問長青道:“着火的原因陳捕頭那邊可有眉目了?”

見長青搖頭,她吩咐道:“此事你親自去查。”

“是!”

當初陸湛提供的線索讓柳晗看到破獲陳雁兒一案的希望,如今廖春生一死又把一切都打回到了原點。就這樣,一連半月過去,陳雁兒的案子仍然沒有半點兒進展。

這一日清晨,柳晗剛起身梳洗完,聽到院子裏傳來綠蕪向薛景深請安的聲音,她甫一側首朝門口望去,就瞧見薛景深身穿一襲牙色長衫從門外踱步進來。

見他穿戴整齊,柳晗柳眉微揚,問道:“景表哥是要出門去?”

薛景深淡笑着點了點頭,“我來泗水也有些時日了,一直未能見見這裏的風土人情,今兒天氣正好,便打算出去走走。”

目光觸及薛景深含笑的清隽面龐,柳晗不由抿了下唇,心頭湧上一絲淡淡的愧疚。算起來,薛景深到泗水縣來也有十多日了,可她顧着衙門事宜與陳雁兒的案子,竟也沒顧得上照看他,幾乎是每日都把他一人扔在了府裏。

“是我疏忽了。”柳晗低聲道。

“傻丫頭胡說什麽呢。”薛景深伸出手,熟稔地揉了揉表妹的頭,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不說你我之間無須至此,便是表哥我一個大男人難道還能自己把自己給悶着了?”

這些日子他待在府裏翻看那些讓長青從泗水縣書坊裏淘來的醫書,潛心給柳晗研制調養身體和嗓子的藥方,也一日沒有清閑過,日子過得再充實不過。

柳晗也知道這些,只心下仍有些過意不去,于是便道:“今日衙門裏也無甚要緊的事務,不如我陪表哥四處走走?”

薛景深颔首:“如此再好不過。”

泗水縣的街頭雖然比起長安和林州城要蕭條冷清得多,但是街道旁鱗次栉比的店鋪房舍也姑且算得上獨具風味。

薛景深掀開窗簾朝外面的長街望了眼,随即坐正了身子看向柳晗,道:“這裏瞧上去似乎并不像傳聞中那樣糟糕。”

因着“泗水江長,縣令命短”的傳言,外面的人都以為偏居于平倉山腳下的泗水縣最是窮鄉僻壤的惡劣地界,可在薛景深看來,這裏或許僻遠,不比州府繁華,但到底是百姓安居樂業。

“皎皎,你到泗水這麽久,對之前這裏發生的事情有什麽發現麽?”

柳晗搖搖頭。

她曾經想着,自己頂替兄長上任,那起存心暗害柳昀的人聽說後,不論有沒有抓到柳昀肯定都會到泗水縣衙來一探虛實。然而,如今一個月都快過去了,卻仍是風平浪靜。

這讓柳晗心底的不安越來越濃。

她害怕兄長早已遭遇不測。

“哥哥他不會有事的對不對,表哥。”她看向薛景深,語氣認真地問道。

薛景深無奈地輕嘆了聲,“你不相信我,總該相信清生。”

柳晗垂下眼簾,聲音愈發低了些:“可已經過去這麽久了,我怕……”

“其實……”薛景深翕了翕唇,正欲開口說什麽,突然身子輕輕一晃,繼而,馬車停下了。

“其實什麽?”

薛景深搖了搖頭,“沒什麽,到地方了。”

他率先彎腰鑽出馬車,下了車後,看到長青推來輪椅,便轉身看向從馬車裏探出半個身子的柳晗,輕聲問道:“我幫你?”

柳晗牽了牽唇,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自己扶着車框慢吞吞地挪下馬車。等到坐在輪椅上了,她才偏頭看向一旁的薛景深,眨眨眼睛道:“其實我心裏有感覺,哥哥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即使會不安,會害怕,可沒有緣由的,她心裏就有這樣一個聲音。

“是的,清生會好好的。”說着,薛景深擡起眼眸朝前方望去,當目光觸及不遠處熙熙攘攘的人群時,他随口問道,“那是什麽地方,怎的這般熱鬧?”

柳晗順着他指的方向望過去,瞧清楚了,她方道:“戲園子,今天好像是德春班重新搭臺唱戲的日子。”

德春班……薛景深記得,跟柳晗近日來一直忙活的案子有牽扯。

于是,他道:“就去那兒瞧瞧罷。”

柳晗有些詫異地看向他,在她的印象裏,薛景深并不是喜歡熱鬧的性子。然而不等她開口詢問,薛景深已經自顧自地擡步朝戲園子的方向走去,柳晗無奈,只好讓長青推着自己跟上去。

“偶然間心似缱,在梅樹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随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為我慢歸休,欸留連,聽、聽這不如歸春暮天。難道我再到這亭園,難道我再到這亭園,則掙的個長眠和短眠,知怎生情悵然?……”[*]

三尺戲臺上,描紅妝舞水袖的杜麗娘身段依舊風流婉轉,淺哦低唱一聲聲細膩纏綿。這是《牡丹亭》中“尋夢”一折,春.夢醒來的杜麗娘癡癡念着夢裏書生,強撐病體游園只為再見一見夢中人,然而春已舊,梅樹如故卻人影如初。那一句“不在梅邊在柳邊”纏綿悱恻成了箴言,攪得女兒家心事亂哄哄。

柳晗靜靜地看着臺上人,仿佛又看到當初廖春生在臺上含羞描妝的畫面,一時怔然。

這人的确不是廖春生,但卻與廖春生平分秋色,這德春班的臺柱總不會倒。

聽着耳邊此起彼伏的叫好聲,柳晗竟不由為那屍骨未寒的廖春生心生寒意。

這方是人死如燈滅,人走茶葉涼。

她視線游弋,環顧眼戲園衆人,倏而她視線一頓,落于站在戲園角落裏頭戴幕籬的人身上時,柳晗整個人身子不由向前稍稍傾了些許。

而那人似乎也察覺到她打量的目光,下意識地朝這邊望了下,然後柳晗就見他扶了扶幕籬,匆匆的轉身朝戲園門口走去。

那背影說不出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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