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身死魂消
草上孤城白,大漠沙翻黃。
一輪渾圓的落日半挂在西邊,長空之上,翺翔着幾點茶隼在追逐着一只落單的孤雁。
孤雁難敵,不時發出幾聲清厲的鳴叫。
“晃啷——晃啷——”
一行人騎着駱駝悠然的走在最前面,轅座上插着一面畫着赤色饕餮的墨色旌旗,在空中虎虎生威的随風飛揚。
秦落身着素衣,雙手和脖子上铐着枷鎖、腳上拖着鐵鏈,落在最後面走,那個晃啷晃啷的聲音就是拖在沙地上的鐵鏈發出來的。
負責此次押送囚犯的小衙役擡着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半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幾只在天上不停叫來叫去的扁毛畜生,無端叫的人心生煩躁。
小衙役一邊走,一邊抱怨:“一路上晃啷晃啷的響個沒停,照她這個走法,小爺我猴年馬月才能走到邊境?這一路上是打不得,罵不得,催不得,還得像姑奶奶那般伺候着,偏偏天上那幾只扁毛畜生還不讓人省心,那個姑奶奶何必來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走一遭活受罪……”
這話說的不大不小,正好被騎在駱駝上的獄丞聽到,回過頭瞪了那個小衙役一眼,小衙役趕緊閉上了嘴巴。
另外一個小衙役用胳膊肘推了推那個小衙役,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的道:“我剛在前頭打聽到的,那個小姑奶奶來頭可不小,就連我們獄丞大人都要敬讓三分。”
小衙役好奇心一起,忙壓低聲音,問道:“唉,說說,那小姑奶奶什麽來頭?”
另一個道:“定北侯府秦家知道嗎?”
只見那個小衙役吸了口涼氣,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另一個又道:“後面那個小姑奶奶,定北侯府嫡女,你以為她犯了什麽事來的,謀逆!據說,幫着淮陰王、廣陵王兩王謀逆!被新皇陛下流放到這裏來的,不然你以為前面那幾個大爺是跟來幹什麽吃的,賞花啊?還是閑的無聊來這吃沙子啊?”說着,用手比了下自己的脖子,表示咔嚓的意思。
“……”小衙役猝不及防的又吸了口涼氣,只覺得身上發涼,頭皮一陣一陣的發麻。
原來,那個小衙役說的“前面那幾個大爺”指的不是別的,而是只效忠于北秦皇帝的一個組織,一個制衡皇室宗親、專門負責暗殺和收集各國情報的組織——血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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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過血衣衛的,無不說其手段殘忍到無法言說,以至于臭名昭著。
坊間甚至流傳着這樣一句俗語:血衣衛所到之處,雁過拔毛,寸草難生。
确實,誰又惹得起那幾個大爺。
他們落在後面邊走邊說,離自己并不是很遠,秦落約莫已聽了個大概,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秦落停下腳步,看着前方的大漠風光,淡淡笑說:“累了。”
那兩個小衙役聽到後,趕忙跑到獄丞那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那個小姑奶奶說她又累了!”
獄丞聞言,如臨大敵,連忙揚聲道:“哎哎哎,在此地稍作停歇,稍作停歇!你,去把犯人的枷鎖卸了,讓犯人喝口水!”
此話一出,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騎着駱駝走在最前面的血衣衛面面相觑了會兒,回頭看着那獄丞,是有氣無處撒。
一路上被他們血衣衛頤指氣使,看不慣他們做派的任性獄丞對此是吹胡子瞪眼,哼!什麽做派?官大了不起啊!
其中一個血衣衛不悅道:“李大人,大漠的天氣向來變化無常,這漠北一帶在西域和蚩丹可有‘魔鬼之城’的獨稱,稍有一個不注意便沙塵滿天,若是卷入魔鬼之城中,碰上了鬼打牆,半天出不來,在此停留就算了,還要将那女子的枷鎖給卸了,你是何居心?”
獄丞谄媚一笑:“大人!大人!哪有您說的這麽嚴重,就休息一小會兒,不會有什麽事的,再說幾位大人都給那小姑奶奶又是枷鎖又是鐵鏈的,一路上沉得慌,下官于心何忍啊,大人!”
其中一個身穿黑袍的血衣衛冷哼一聲,道:“哼,李大人倒是會憐香惜玉!”
李獄丞連忙解釋道:“這小姑奶奶可是大理寺少卿張大人欽點要下官押送到邊境的要犯,下官絲毫不敢懈怠,可憐天下父母心,年級大了,想起家中小女,難免對那秦家姑娘心生憐憫,還請幾位大人見諒,寬恕則個?”
有人落井下石道:“憐憫?她可是你值得憐憫的!當初謀反之時,便該想到會有今日的下場。”
“那個功高蓋主主不疑,權傾朝野臣不忌的定北侯府早已今非昔比了,秦無冀一死,你以為她還是那個秦家貴女嗎?”
秦落坐在沙地上,接過衙役遞過來的水囊,對那些人的冷言冷語,置若罔聞,慢慢喝自己的水。
說來,有些好笑。
如果血衣衛足夠臭名昭著,那她比那些血衣衛還要聲名狼藉。
記得離開建業城那天,元順前來送她:“姑娘可願再見大家一面?”
她淡淡說:“今生緣已盡,相見、不如不見。”
回過神,淡然一笑。
罷、此生愛恨皆已逝,在這世間,她已無甚可牽挂。
唯一放不下的……
不。
沒有放不下的了。
那幾個血衣衛暗中謀劃道:“那個李大人一路上拖拖拉拉,實在是靠不住。”
“過了這兒,前面就是琅琊山,機不可失,我們在那兒動手解決了她,等過了琅琊山就到了蚩丹邊境,到時我們就沒機會了。”
“若有異動,我們便提前送她上黃泉路!”
風乍起,吹的人快要睜不開眼睛,四面的骷顱岩被吹的嗚嗚咽咽的響,像是這片荒漠在哭着傾訴一般。
人群亂作一團,駱駝不安的嘶咛着在沙地上撅起了蹄子。
秦落擡手半擋着眼睛,從沙地上爬起來,拖着鐵鏈往不遠處的骷顱岩而去。
“晃啷——晃啷——”
沙塵漸小,那幾個血衣衛見沙地上已經沒有秦落的人影,意識到不好:“追!”
血衣衛尋着鐵鏈發出的聲響,沒走多遠便尋到了站在骷顱岩上的秦落。
她背對着骷顱岩而站,閉着眼睛,伸開雙手,任大漠的風吹着她殘破的衣衫。
她的模樣,分明是在求死。
血衣衛紛紛相視一眼,拿出藏匿在披風下已久的三連弩,對準了秦落。
她的伯父和父親皆為守護這片疆土而長眠于此。
能死于此,也算死得其所。
她笑,阿叡,謝你的成全。
只是阿爹,我實在是無顏來見您……
猶記得升平元年的建業城似乎特別的冷,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已是宦官令的元順看着這個自小同他一起長大的少年成為如今君臨天下的皇,心中有欣慰,有感慨,也有五味雜陳,無法言說。
新皇登基,改元升平。
平七王之亂起至今,不過兩月有餘。
當初參與奪嫡慘敗的那幾位親王死的死,貶的貶。
廣陵王被賜了鸩酒,下場慘烈而終。
淮陰王與襄陽王終生圈禁宗人府不得出。
大家年少時,不知受了他那些兄弟多少明裏暗處的白眼、排擠和陷害。
那次謀反,淮陰王與廣陵王、還有東亭王乃是主謀,廣陵與東亭兩王相繼伏誅後,大家對于圈禁宗人府的淮陰王和襄陽王,已是仁至義盡。
可大家最後卻在處置淮陰王時,說出的那句話,讓他忽然覺得帝心不勝寒:“既然五哥這麽想當皇,那朕便賜他一間終年見不到一絲陽光的屋子,讓他在那間屋子裏畫地為牢,體驗當皇帝的感覺,直到身體腐爛,呼吸枯竭。”
大家初登帝位,因時局、更為北秦邊境的安定,大家娶了蚩丹的公主為皇後。
為鞏固朝堂衆臣之心,秦少傅家的嫡女秦晚與庶女秦瑄也随之入宮封妃。
他有了天下,卻唯獨沒有了她。
她離開建業城後,大家沒有只言片語提到過她。
只是每天都會來到城樓上,望着她那天離開的方向,出上許久的神。
平靜的就像、他們素味平生。
躊躇許久,元順才上前,對那有些蕭索的黑色背影,小心翼翼的出聲提醒道:“大家,該回宣室殿處理政務了。”
獨孤叡回過身,淡淡應了聲:“嗯。”
在回宣室殿的路上,元順一直在心裏忐忑不安的想着,要不要将那件事告訴大家呢。
到了宣室殿,元順斟酌着正待開口時,只見獨孤叡忽然身形不穩,撐着公文如山的桌案,背對着自己,一口血吐了出來:“噗——”
元順驚呼:“大家……”
彎腰去扶時,赫然看見獨孤叡手中緊緊拽着一張捏皺的紙封。
元順恍然大悟,原來大家什麽都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才這般平靜。
平靜的就像死灰一般。
自從她走後,這些年,大家很少步入後宮,就算去了,也只略坐坐就走了。
前朝的那些老臣們紛紛上谏,勸大家為北秦的千秋大業考慮,雨露均沾,綿延後嗣。
大家卻不置一詞。
當年,神武皇帝的大皇子憫懷太子謀反未遂,因無顏面對北秦列祖列宗,自裁謝罪後,他的家眷全都被軟禁在了宗人府。
憫懷太子尚有一遺腹子在人世,那天,他跟着大家去宗人府接那位小主子。
那小少年郎約算着有十一二了,整個人卻看起來瘦瘦小小的,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模樣。
大家免去了他庶人的身份,給這位小主子取名獨孤聰,甚至封了獨孤聰為長陵王。
這位小主子确實人如其名,很聰明,也許是血濃于水,他跟大家特別親,大家似乎格外的寵溺他。
其實只有元順知道,長陵王殿下的那雙眸子,淡淡有幾分她的影子。
衆朝臣看到大家此舉,知道了大家有立長陵王為儲君之意,便也不好再說什麽了。
過了幾年,長陵王殿下的身板長開了,也許是養的好了,終于和同齡孩子一樣了,不再瘦瘦小小的。
長陵王殿下甚是活潑好動,大家喜歡手把手教長陵王殿下騎射,頗有幾分她慣用的模式。
後來,元順看長陵王殿下騎馬射箭時,總是能隐約看出其中幾分有她少年時的風姿。
她少年時,騎射甚是出衆,大家更是暗中努力,想去努力超趕她。
一日,聽說長陵王殿下在禦花園裏射箭,大家下了早朝便往禦花園而去,經過禦花園的那片杏花林時,聽到有人好像在唱:“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元順看着大家有一瞬間竟然悵然若失的模樣,連斥身後跟着的小宦官:“這種曲子也是也能這裏唱的嗎?快去把人轟了走,再讓唱曲子的自己去慎刑司領板子!”
小宦官吓得連忙應道:“是。”
大家卻擡手阻止了他,淡淡道:“不必了。”
“……”元順不由有些錯愕,随即又釋然了。
也許是時間久了,也就釋懷了吧。
走到禦花園,只見長陵王殿下拿着弓箭,想要把天上那只不知從哪裏飛來的大雁給射下來。
大家上前,擡手握住了長陵王殿下手中的弓箭,道:“阿聰,大雁是孤貞之鳥。”
至此經年,元順明白了。
有一種東西,已經潛移默化的影響在骨子裏,忘不掉,更割舍不了。
以至于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升平九年,大家不顧百官反對,力排衆議,追封芳逝多年的秦氏女為自己的元妃,并追谥為明懿皇後。
衆臣皆不知大家為何會突然追封一個謀逆之女,還承認是自己唯一的妻。
因為當時,那位蚩丹的中宮皇後尚還健在。
元順心中卻再明白不過,這份後世之人都不得不得承認的、有恃無恐的偏愛,既然在生前不能給她,那便在她走後給她。
身後之事,別人也不能奈何了。
升平十年,北秦神宣帝、崩,與明懿皇後的衣冠合葬于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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