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今生再見
秦落将地上那幾只箭矢拾起來,仔細一看,果然發現了端倪。
猶記得每年骊山秋彌,每家為了區分自己家的獵物,都會用黑白兩羽和家族徽記來區別。
其中幾只黑羽箭上的羽帽似有被人拆下再裝回去的痕跡,而她們家今年抽到的是白羽箭,這幾只箭柄上都刻有一只三頭烏鴉,秦落卻再熟悉不過了——因為那是她們秦家的家族徽記。
她大概已經知道是誰幹的了,秦落心道,那對母女自以為很聰明,卻無疑不是不打自招。
秦落反手将那幾只箭矢放進了自己的箭簍裏,牽過一旁的馬,飛身上了馬,然後策馬離開了。
走出林子的那刻,秦落感覺整個人瞬間豁然開朗了。
傍晚的金橘色陽色懶懶撒在身上,整個人都是暖烘烘的。
不遠不近的,看到一個小小人影抱作一團,半蹲在一棵楓樹下。
秦落策馬走過去,笑着問那個獨自抱膝坐在樹下暗暗哭泣的少年郎:“小團子,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那被喚作小團子的少年郎擡頭看向那個坐在馬上朝他笑的明媚的少女,立馬擡手擦了臉上的淚,語氣很是不善的道:“哼,要你管!”
其實這只小團子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模樣俊朗,卻還青澀。
小團子正是愛面子的年紀,因為頭發淩亂,衣衫也破了,右胳膊上還刮了一道口子,被秦落看到自己這番落魄模樣,面上不免有些窘迫。
秦落飛身從馬上躍下,幾步走到那少年郎面前,道:“你這小團子脾氣倒是不小,再過幾年就要娶媳婦了,這麽大了,還哭可是很羞的哦。”
少年郎回道:“你自己看起來也不大,好意思說我。”
秦落笑說:“我都快十七歲了,好歹還是比你大些的。”又疑惑道:“小團子,看你好像對我頗有怨氣的模樣,莫非小團子你認識我?”
少年郎瞪着秦落,咬牙切齒的道:“自然認識的!你這個打過我屁股的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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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落不由有些瞠目結舌:“打、打你屁股?”
“看來你是記不得了,那你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少年郎颔首,擡手抹了把滑落臉側的淚,依舊咬牙切齒的道:“秦落,我叫獨孤叡!”
什麽?
那一刻,秦落的心裏可以用五味雜陳來形容了,不敢置信的又問了一遍:“你說、你叫什麽?”
她在心裏卻中肯了少年郎自己說出的名字。
獨孤叡!
阿叡。
原來兜兜轉轉,該逃的還是逃不掉。
獨孤叡對秦落道:“看來你已經不記得這件事了,那麽我來給你加深一下印象,大概是五年前,某日傍晚,某個人在宮裏某個地方看到幾個小孩子在和另一個小孩子打架。”
秦落順着他的話問下去,不由有些啼笑皆非:“所以,你現在還記着仇?”
獨孤叡續道:“對!那個小孩子忍無可忍,便把別的小孩子的臉抓花了,被抓花臉的小孩子嚎啕大哭,某個多管閑事的人走過來,不問緣由便抓過那個打架的小孩子,在那個小孩子屁股上打了幾巴掌。”
她想起來了。
很多年前的那個傍晚,兼太傅教習皇子課業的父親被皇帝叫去宣室殿決商議儲之事,自從當年憫懷太子意圖謀反未遂自裁之後,皇帝便想立寵妃萬氏之子廣陵王獨孤昀為儲君,更因為廣陵王與她有幼親這一關系在。
父親為人一向耿介,實事論是的向皇帝進谏說:“廣陵王中庸寡斷,非明君之材。”
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吧,皇帝與父親之間有了嫌隙。
第二年,父親便身死漠南。
很多年後,她才明白父親說那番話的含義,父親的那番話,公正是有,私心也有。
回想長寧二十年的七王之亂,便是最好的證明,若不是獨孤昀優柔寡斷,瞻前顧後,又怎會一意孤行,被他那些兄弟慫恿着走上奪嫡之路?既已一意孤行,該殺伐果斷時,卻又念着昔日父子兄弟舊情,可笑最後落得個無法善終的下場。
自她出生以來,便被冠上鳳凰之命,欲戴其冠,必承其重,父親深感憂忡,嫁與廣陵王,即便他日後不能承繼大統,當個閑散王爺,便也是潑天富貴,父親只希望她過得好,僅此而已。
百無聊賴的小秦落正在那座偌大的皇城裏頭逛的暈頭轉向,逛着逛着,便在永巷某座前朝舊宮的巷陌裏停下了腳步,因為她看到幾個小孩子在打架。
準确的來說,是幾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孩子把一個年紀小點的堵在牆角裏,指着那小的,嘴裏還不停地罵着:“小雜種,你就是個小雜種!”
那個小點的突然發狠,擡手推了其中那個大點的,沖出來就拽着那個大點的,發瘋般的又是抓又是咬,那個大點的自然不甘示弱,兩人就不可收拾的打作了一團,其他幾個大點的神情不一的退在後邊看好戲。
她本想上去把他們拉開,沒想到那個小的打的正酣,見她來拉架,怒不可遏的不管是誰,一把拽過她的手,上嘴就是一口。
那年她也不過十一二的年紀,見這小的這麽不識時務,又拂了她的面子,吃痛的她憤憤不已,一把抓過那小的,揪着他的衣服,擡手就在那小的屁股上扇了幾巴掌,還振振有詞的道:“讓你咬我!”
當時,她可不知道她打的乃是皇帝的十一皇子——這個上輩子與她為數不多的那半生裏、糾纏不休了半生的一世怨偶。
內侍去将此事報與神武皇帝知曉的時候,父親也在場,內侍戰戰兢兢地瞟了一眼在場的父親,是這般說的:“大家,十一殿下與九殿下打起來了,大司馬家的阿凰姑娘去幫架,不小心把十一殿下給打了。”
當父親鐵沉着臉,揪着她的衣領子,将她提進宣室殿與那幾個打架的小皇子當場對質時,她這才知道自己闖下彌天大禍。
哦,忘了說,九殿下就是後來的襄陽王。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皇帝,皇帝看到她,擡手指着她跟父親,不但沒生氣,卻大笑說:“果然是虎父無犬女啊。”
那時,父親還帶着她去給九皇子的生母張順容與十一皇子的生母柏姬道歉,柏姬還笑跟父親打趣說:“看來秦家要出個拼命三娘了。”
記得當時回家後,父親惱她頑劣,還拿出竹尺打了她三十手板,雙手那是足足腫的跟火上烤了的糍粑一樣,四五日才消腫。
如今回味來,那些被慢慢遺忘的往事鮮活如初的跳躍在腦海,卻再也回不去了。
秦落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眼眶卻莫名其妙的有些酸澀:“殿下記性真好。”
獨孤叡再次咬牙切齒的道:“因為我對你實在是印象深刻。”
是啊,确實是印象深刻。
沒想到今生再見,竟是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出場。
少年獨孤叡看着秦落,先是一怔,問道:“你哭什麽?”
秦落回過神來,她竟不知何時掉了眼淚,擡手抹了淚痕,滿不在意的笑道:“起風了,沙子難免入眼。”
少年郎沒有再問,只低着腦袋,悶悶不樂的。
秦落問道:“那你呢?你為什麽哭?”
後來秦落才知道,他的那些兄弟們都不喜歡他,暗地裏都叫他小野種,皇帝對他也不上心,這次骊山秋彌,他那些兄弟更是将他捉弄一番,把他一個人不管不顧的丢在了林子裏,他好不容易出了林子,卻迷了路,腳也崴了。
見他悶悶的不說話,秦落俯身,從懷裏掏出帕子,試探着拉過他的手,想幫他包紮傷口,獨孤叡下意識的想把胳膊從秦落手裏抽出來,一臉警惕的問道:“你想幹什麽?”
秦落不由有些好笑,道:“我這人啊,什麽都不好,就是力氣大,你要是再動,我可保不準力氣一大,就把你的小胳膊給拽脫臼了哦。”
獨孤叡沒好氣的白了秦落一眼,跟秦落說:“你敢把我胳膊拽脫臼試試?”
秦落只笑不語,趁他好不容易不反觸自己碰他了,手上絲毫不敢懈怠,趕緊用帕子把他的傷口紮好了。
紮完帕子,秦落這才朝他伸出手,放柔了語氣:“阿叡,我帶你回去好不好?”
他這才擡起腦袋,望着她。
半晌之後,一臉扭捏的少年獨孤叡才開了尊口:“不要。”
秦落說:“哦,那我走了。”說完,轉身就走。
本是想逗他玩玩,沒想到身後的少年郎卻急了,掙紮着站起來,喊道:“秦落,你給我站住!”
秦落見得逞,笑容很是燦爛的回過身,看着那少年郎,問道:“怎麽啦?”
少年郎扭捏了會兒,紅着臉,不好意思的道:“我腳扭到了,你過來扶下我!”雖是扭捏,語氣卻也不忘命令她。
秦落一臉得寸進尺的笑:“那你求我啊?要不喊我一句阿凰姐姐,過來扶下我,怎麽樣?”
少年郎額上青筋直跳,一字一句的道:“秦、阿、凰!”
秦落繼續沒心沒肺的笑:“記得要在扶的前面加麻煩兩字,求人幫忙啊,态度知道嗎?态度要誠懇。”
少年郎一臉極不情願,語氣很是僵硬、一字一句的道:“阿凰姐姐,麻煩你過來扶下我!”
秦落笑道:“哈哈哈,真乖。”
策馬回去的路上,少年獨孤叡握着拳頭,一臉憤憤不平的道:“秦落,你給我等着,我将來一定會一雪今日之恥。”
秦落将下巴抵在少年郎肩上,看着少年的側臉,一手握着缰繩,另一只手不忘去揩少年的臉皮,沒臉沒皮的笑道:“怎麽,莫非你還想讓我喊你小哥哥不成?”
少年獨孤叡臉皮薄,一直紅到了脖子根,向來又沉默寡言慣了,被秦落逗的那叫個惱羞成怒:“秦落,你不知羞!不害臊!”
秦落一臉不認同的搖了搖頭,道:“唔,殿下有所不知,臉皮這東西,于我一向是身外之物,不足挂齒。”
少年孤獨叡成功被噎的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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