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梅破知春(上)

建業城後山的那山寒梅長出的花苞已經悄悄地吐了花蕊,梅破知春近,開遍向南枝。

最近,建業城中的小孩們都在流唱着這麽一首歌謠:“羊,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遠我道,不遠打爾腦!”

一時,童謠儆世,滿城風雨,朝中大臣無不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冬陽乍暖還寒,秦落趁着難得日頭,讓蓼蘭抱着被子拿到外面的竹篙上曬曬。

秦落自己則拿着渙衣的棒椎将屋外那口用來防止走水的大缸裏的冰給敲破了,然後使勁提起放在一旁的木桶,将木桶裏的水倒進大缸裏。

蓼蘭曬好被子,戴着秦落給她縫制的圍脖,很是高興的跑到秦落面前,笑眯眯的問道:“姑娘,要我幫忙嗎?”

秦落輕輕笑回:“不用了,你力氣沒我大,提不動這個桶的。”說着,放下空桶,提起另一只桶,開始倒水。

蓼蘭嘟着嘴道:“哼,姑娘都不戴我給做的護額和圍脖。”

秦落安撫她道:“我不是怕做事的時候弄髒弄壞了,蓼蘭乖,等我閑的時候,我一定戴。”她很感激蓼蘭陪在她身邊的這些時光,她才能苦中生樂。

蓼蘭這才心滿意足的笑了:“這才差不多。”然後又道:“姑娘,我們等下洗完衣服,盡量早些回來,奴婢有個小東西,想要送給你。”

秦落笑說:“好。”

傍晚,秦落渙完了這天的要洗的衣服,蓼蘭則去拿了晚飯,然後如約回屋。

兩人吃完這天的晚飯,秦晚收拾好碗筷,蓼蘭便将自己藏好準備送給秦落的東西拿出來,滿懷欣喜的遞給了秦落。

“……”秦落接過蓼蘭用自己頭發做的兩條發辮護額,眼眶一澀,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蓼蘭卻為了她,剪了自己的頭發給她做護額遮擋她額上的黥梅。

蓼蘭卻滿不在意的笑道:“姑娘,以後你帶上這個護額,別人就不會對再對姑娘指指點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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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秦落才哽咽着聲音道:“蓼蘭,謝謝你,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麽好過,我、因為害怕失去……”有些自嘲的笑笑:“一時之間,有些無法接受你的大恩。”

秦落拉過蓼蘭,千萬無語,終化成一個擁抱,秦落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蓼蘭,真的很謝謝你。”

因為身份有別,蓼蘭先是有些驚訝和震驚秦落的舉動,然後慢慢擦掉了自己臉上的淚痕,笑道:“其實姑娘,奴婢也是有私心的,如果……奴婢是說如果,如果我們以後因為一些事情分開了,奴婢希望,姑娘能戴着蓼蘭送給你的護額,姑娘一定會記得蓼蘭的,對吧?”

那一刻,蓼蘭好像早就已經預示到了自己的命運在不久的以後,即将走向終結。

秦落擡手,悄悄抹掉了眼淚,然後笑道:“我會一直記得蓼蘭的。”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

柏姬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囚籠裏掙紮了半生之後,在一個寒梅落盡的午後,香消玉殒。

記得那天,是一個下過霏霏白雪的午後,中官令再次走進了掖庭,跟秦落說:“阿凰姑娘,大家讓你去一趟重華宮,說是柏姬娘娘想要見你。”

中官令只說柏姬想要見她,卻并沒有多說別的。

秦落心知,此一去,必會無可避免的遇到獨孤叡,可自己顯然沒有拒絕的餘地。

雪、還在下,只是下得略小了些。

一雙黑靴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天地之間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就像沒有盡頭一般,只餘身後的腳印。

秦落打着一把樸素的青竹傘,在重華宮的宮門前停了下來。

不過多時,便看到柏姬身邊的宮女從廊坊轉角處跑過來,對秦落道:“阿凰姑娘吧?娘娘和殿下正在寝殿內等着姑娘呢,請随奴婢來。”

走到廊坊,秦落合上青竹傘,輕輕甩了甩傘上的雪,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柏姬娘娘玉體安康?”

宮女擡袖,拭了拭眼淚,回道:“娘娘精神看着挺好的,太醫令說,娘娘怕是回光返照,就今天晚上的事了。”

秦落颔首,表示知道了。

來到重華殿門外,秦落将青竹傘放在門口,恰好聽到屋內的母子倆正在談心。

“……”

前面這母子倆說了什麽,秦落并不知道,但秦落正巧聽到獨孤叡聲音裏聽不出喜怒的在質問柏姬:“這便是母親再三派人阻止兒子回來救秦落的原因嗎?那母親知不知道,秦落是除了母親之外,兒子最為珍視的瑰寶。”

柏姬悲怆大笑了起來,反質問獨孤叡:“珍視?瑰寶?獨孤叡,她比你複辟大靖,還要重要嗎?”

獨孤叡不語:“……”

秦落擡手,叩了叩門,揚聲道:“罪女秦落,見過柏姬娘娘、建安王殿下。”因為秦落覺得,她并不屑站在門外偷聽,有些事,有些話,還是當面問清楚的好。

屋內有那麽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半晌,柏姬道:“進來吧。”

秦落擡手,推門進去,然後合上了那扇檀木門,才轉身朝那母子兩人而去。

此時,坐在榻邊紫檀漆木凳上的獨孤叡回過身,看了她一眼。

柏姬為人向來謙遜不争,從不擺什麽主子的架子,擡手指了指右側的榻榻米,示意秦落坐下:“坐吧。”

“謝柏姬娘娘。”秦落朝柏姬作了一揖後,在榻榻米上坐下了。

柏姬的精神此時看着尚佳,不愧年輕時洛神之稱,難怪皇帝對她冷落多年,卻仍對她念念不忘,臉上雖然略施粉黛,襯的氣色好了不少,但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病态是脂粉怎麽也掩蓋不住的,尤其是她的那一雙杏眸,亮的出奇。

柏姬看着秦落,輕輕一笑,常年緊蹙着的眉心瞬間舒展開來:“我曾遠遠地見過你幾次的,除了你小時候那次,你父親帶你來向我賠罪時,見過你一次,這多麽年來,這麽近看你,還是第一次。”

秦落心裏向來不喜藏話,開門見山的問道:“不知柏姬娘娘召罪女前來,可是有什麽事?”

柏姬半倚在身後的高枕上,輕輕嘆了一口氣,問道:“秦落,你還記得我送你的那部《嚴華經》嗎?你手上沾了那麽多我大靖無辜之人的鮮血,你可曾有徹夜難眠時、看到那些大靖遺孤前來找你索命的冤魂?”

秦落靜默良久,道:“記得,我看到過的,我經常夢到那些因我而死的人,鐘國公,柏太妃,還有因我而瘋的鐘泠……太多太多,多到連我自己也記不清了。”

柏姬一改以往溫柔之态,盯着獨孤叡,突然有些癫狂的大笑了起來,紅着眼眶,道:“哈哈哈,獨孤叡,你聽到了嗎?她親口承認了,如此血海深仇,你還能确定你的心意是否堅定不搖嗎?”

獨孤叡只緊緊攥着藏在袖中的手,自秦落進來後,始終沉默不語:“……”

柏姬恨鐵不成鋼的道:“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不争氣的東西!”

獨孤叡不語:“……”

秦落聽得微微蹙眉:“……”

柏姬看着自小就沉默寡言的兒子,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你……”因為不久前動了氣,所以一時有些喘不過來。

獨孤叡連忙起身,俯身,拿過高枕,扶着她在榻上平躺下來,替她掩好被子,淡淡道:“母親好好休息,兒子先送秦落出去。”

秦落聞言,從榻榻米上起了身,準備離開。

柏姬卻在獨孤叡快要轉身時,一把拽住他的衣擺,怎麽也不肯松手,她急道:“趁着這女人在這裏,獨孤叡,我要跟你說一件重要的事!”

獨孤叡想扳開她的手,卻發現自己母親異常的固執,有些無可奈何道:“我送秦落到門口,母親可以等我回來再說。”

柏姬幾近偏執的道:“其實,叡兒,你并不是當今皇帝獨孤俶的兒子,你的親生父親乃是大靖鐵浮屠指揮使中郎将上官羲!你這多年認賊作父的好父皇,其實是你的殺父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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