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番外聰明誤㈡

天空再次閃過一道響雷,淅淅瀝瀝的下起了牛毛細雨。

我驚魂未定,身形一跄,手中的匕首掉在了地上,我這才意識過來。

我殺了人。

雨愈發大了起來,我将前腳空懸,搖搖欲墜的站在懸崖邊上,卻絲毫不敢讓自己掉下去。

我退回懸崖上,擡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恍然過來,趁着閃雷,摸到那把掉在地上血跡斑斑的匕首,然後扔了下去。

我又抹了兩把臉上的雨,用力搓起了雙手沾到血跡的地方,試圖用雨水将這一切抹掉,卻發現怎麽也洗不幹淨。

我在一棵樹下摸到了我來之前放的包囊,翻出裏面的衣服,将身上的衣服換下來,撕成碎布,找了個地方,想将它們給埋了。

眼淚不争氣的流下來,我蹲跪在地上一邊埋那些碎布,一邊碎碎念道:“趙公子,你不能怪我,是你負我在先,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我走了一夜,終于在淩晨快天亮時,走到了建業城外。

又過了會兒,城門打開了,路過的行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着我,我想,此時此刻的我一定狼狽至極了吧。

走回秦府門口,我卻再也沒什麽力氣,門口的小厮看到我回來,一時驚一時喜,連忙大叫着跑回了府裏:“老爺,二小姐回來了!”

原來,他們為了找我,幾乎快把建業城給翻過來了。

回來後,我爹覺得有辱門風,把我罰在祠堂跪着,将我打了一頓,又将我訓斥了一頓。

李氏皮笑肉不笑的對我好一頓冷嘲熱諷:“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那頓打,幾乎快把我打的半死不活,大夫說需靜養三月半載的才能好全。

鈴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姑娘,你這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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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道:“我只是咽不下這口氣罷了。”

秦落來我屋裏看我,她若有所思的盯着我頭上纏着的紗布,盯的我有些發毛,突然問了我一句:“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心中一驚,莫不是秦落已經知道了些什麽?

我噙着眼中的淚水,抽着鼻子,反問她:“姐姐,這話什麽意思?”

秦落道:“阿瑄,你心中藏了太多事,你并不是那般放下一切便可以跟他人遠走高飛的人,說吧,趙衍呢?”

眼淚從眼眶滑落,我委屈哭道:“姐姐,趙公子他說他手裏有爹貪墨的證據,如果我不去赴約就将它公布于衆,他想拉着我為他殉情,可是我不敢,我、我失手……不小心,把他從懸崖上推了下去。”

秦落果然動容了,挽過我,拍着我的肩膀,寬慰我道:“阿瑄,你真傻,叔父為人你又怎會不知道,謹小慎微,生怕別人揪到他的錯處,貪墨是何等重罪,叔父這麽精明的人,明哲保身還來不及,怎麽會引火燒身?你怎麽偏偏就信了?阿瑄,你受苦了,事情既已如此,我會為你擺平一切,不會讓你再有後顧之憂。”

秦落是何等精明之人,她在大內任職,只要她想查,就沒有查不到的,可是聽到她這般說,我心裏反而松了口氣,她還是向着我的。

如果真的查到了什麽,就算趙玉郎不是死于意外,想必她也會為我掩蓋一切。

我還在養病的第三個月,李氏突然重病,沒過多久,便一命呼呼了,對外面只說是胃疾複發,突然間便過身了。

我當時便想,此事估計和秦落脫不開幹系,我小時候便聽下人們在暗地裏說,二伯母可能是李氏害的郁郁而終的,我想,秦落多少肯定是知道了什麽,所以才急的想先下手為強。

那個時候,我病已好的差不多,為李氏守靈的那幾天,秦落從未出現,聽說将自己關在屋子裏日日飲酒,我爹派人去請,也沒人将秦落請過來。

我想,秦落倒是個硬氣的。

秦晚因此将秦落恨得牙關都快咬碎了。

我爹因為上次的事,好幾個月沒跟我說話,見我在靈堂跪着,卻神情麻木,一滴淚,都沒有為我那個所謂的嫡母掉。

他在秦落那裏碰到了釘子,對着我,自然勃然大怒,罵道:“你和秦落倒也真不愧是姐妹,好姐妹!一樣的冷心冷血,沒有心肝!你嫡母死了,你怎麽能不哭?你這個逆女,你怎麽不為她哭?”

我在心中冷笑一聲,站起來,看着我爹,第一次沒有膽怯而回避他的目光。

我冷冷看着他,回道:“她做過什麽天經地緯的大事,讓我值得為她哭?我娘在世時,你為我娘哭過嗎?我娘死的時候,說不定她笑的比誰都開心呢,如今,她死了,你又有什麽資格讓我為她哭?就憑你是我爹?就僅僅因為我是庶女嗎?”

我爹被我氣的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只擡手打了我一耳光。

我們父女倆鬧得不歡而散,直到進宮,他也沒跟我再說過一句話。

沒過多久,秦落便因為在神武皇帝面前提及與廣陵王退親之事而被遷怒,被削了官職,暫時看押在了掖庭獄,以戴罪之身等待處置。

我去掖庭獄看過秦落,買通了掖庭獄的老嬷嬷,給秦落送了一些過冬的衣服,還有一些吃食。

因為我知秦落心氣傲,自然是不願去求那些人的。

随即,我轉身便去了欽天監,将秦落的生辰八字給了少國師袁天師,又遞了一個裝了石頭的荷包給他。

袁天師以為裏面裝的是銀子,将荷包遞了回來,神情疑惑,有些不解的問道:“不知秦二小姐這是什麽意思?”

我笑着将荷包又遞了回去,對他道:“常言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心知少國師不是愛財之人,也知少國師好奇石,所以,特地命人花重金去西域買了一塊奇石,一點心意,還請少國師笑納,如若不信,少國師可自行打開看看。”

袁天師還是有些疑惑看了我一眼,打開荷包一看,眸子一亮,果然是一塊西域奇石,頗有些動容,擡頭看着我,這才不緊不慢的問道:“秦二小姐給的是何人的生辰八字?”

我低頭笑笑:“我想知道秦落的接下來要走的路,是兇,還是吉。”

袁天師擡手打開裝着秦落生辰八字的香囊,展開字條,看到上面赫然寫着:“秦落,字阿凰,六月初一,子時生人。”

他擡手算了算,分別對應的乃是:辛巳月,丁酉日,庚子時,這才鄭重其事的道:“天生的鳳凰之命,但命運坎坷,若心有不平之念,會招致內宅不睦,又克六親,命主孤煞。”

我笑道:“一字不差!”這與妙慧大師所言相差無幾,秦落,沒想到你終也有落在我手裏的一天。

慎重考慮一番後,我讓袁天師放出了“女主秦氏”的預言。

沒過多久,神武皇帝便下令将秦落從掖庭獄關到了掖庭。

我依舊會去看她,只是她明顯和我生疏了不少,有時見我,話都不願多說,到後來甚至跟我說,讓我不要再去看她。

我自然不會任她自生自滅,畢竟我日後的前程可都賭在她身上了。

那年冬天,從邊境回來的建安王一回到皇宮,便跪在宣室殿外的雪地裏,求皇帝不要遷怒秦落,更向皇帝求娶她,神武皇帝大怒,将他貶往了邊境。

長寧十九年冬天,建安王生母柏姬病重,建安王秘密回到建業,聽說又去宣室殿外跪了雪地,神武皇帝不予理會。

長寧二十年剛一開春沒多久,冬雪還未融化,柏姬便仙逝了,神武皇帝追封其為柏賢妃。

沒過多久,神武皇帝也病了,只是這一病,一直延續到了長寧二十年秋天,七子奪嫡一觸而發。

秦落從掖庭出來,便轉投了淮陰王和廣陵王的陣營,後來,建安王起兵勤王,其餘六王死的死,囚禁的囚禁,廢的廢,秦落也因為謀反被流放大漠。

我覺得獨孤叡對秦落的處罰,還是太過心慈手軟了。

最後,秦落死在了漠北,身死魂消。

秦落的死訊傳來時,我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有點絞痛,一陣一陣的。

猛的痛起來時,我揪着心口的衣服,蜷成一團,右手緊緊握成拳塞在嘴裏,無聲的痛哭了起來。

我不知道我為何而哭。

只是心裏難過。

不知哭了多久,我只覺眼淚幹涸黏在臉上,難受的緊,眼睑下方也疼的難受。

我想,我的眼睛一定紅了。

後來,我進宮了,同時進宮的還有秦晚。

宮中有個蚩丹皇後,年紀小的可憐。

秦晚被封為了淑妃,我覺得這個封號很是諷刺,秦晚這一生,跟着她母親為虎作伥,何時賢良淑德過。

秦晚愛慕廣陵王,卻成了獨孤叡的妃子,自從她進宮後,過得郁郁寡歡,看到她過得這麽不幸,我心裏別提有多痛快了。

而我只封了一個婕妤,常年深居昭陽臺,了此殘生。

直到那次,大概是升平七年的光景,孤獨叡來了昭陽臺,跟我說:“朕以前看到你笑時,就會想起你和秦落在一起開懷大笑的時光,明明你們長得一點都不像,但笑起來卻尤其的像,如今,你已然不笑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這麽多話。

聞言,我卻只是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心已成灰,只漫不經心地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哦,是嗎?”

他會這麽覺得,大概是因為我和秦落笑起來時,都有一對梨渦罷。

想起曾年少時,秦落不知從哪裏學會了紮發髻,很是高興的說是給我紮元寶髻玩。

我拗不過她,便只好順從地坐在妝臺前讓她給我紮頭發,我前天洗了頭發,頭發有些滑不溜秋的。

秦落一時沒抓住我的頭發,有幾縷便輕輕砸在了臉上。

我也不惱,只覺得頭發落在臉上癢癢的,所以忍不住輕輕笑了。

秦落看到我笑,也笑道:“阿瑄,你看,我們兩個都有一對梨渦呢,大概是從祖母那裏祖傳過來的吧。”

很多年後想起來,我卻覺得她這句話說的有些傻裏傻氣的。

我父親并非那老婆子親生,我與長青園那位不知故去了多少年的老婆子并沒有什麽血緣關系,除了恰好與秦落都有一對梨渦,哪裏能說有多相似呢。

嗬,她那麽聰明的人。

我自小性子便沉悶,不大愛笑,也許那時稚子無忌,她只是單純的想逗我開心才那麽說的吧。

獨孤叡略坐了坐,就要起身離開。

這是他這多年第一次來昭陽臺,我回過神,哪裏肯放過這個機會,如今獨孤叡膝下無子,我若能母憑子貴,名言正順,日後到得九泉之下,倒也有了與秦落炫耀的資本。

心思一起,我突然起身,從他背後一把抱住他的腰,半假半真的道:“陛下可知道,臣妾自年少時便傾慕陛下已久,臣妾一直在為陛下守身如玉。”

話已說到這份上,他自然是明白的。

只是傾慕是假,守身如玉卻是真。

只是我的這份傾慕,早已随着那個孤傲不可一世的少女,掩埋在了那年的黃沙裏。

後世人如何想我,我也不在乎了。

他頓了一頓,想擡手扳開我的手。

我卻緊緊抱着不放。

他狠下心,拽下我的手将我甩在了一邊,說了一句:“對不起”,便揚長而去。

我腳步踉跄,一個不穩,便摔坐在了地上。

我心中凄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秦落的身旁看到的那截布條,悲怆的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她至死、心中都無你半分,你真傻!你真傻!哈哈哈……”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

想留不能留。

一語成谶啊!一語成谶。

只是我不知說的是我傻,還是他傻。

流光慢慢地黯淡,過去的那些回憶化作了點點星子,慢慢地在腦海裏定格、淡去……

寝殿中,燭光明明滅滅。

我坐在案前,許是心中有感而發,不由自主地提筆就在宣紙上寫起了這首《谒金門》:“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闌幹閑倚遍,愁來天不管。好是風和日暖,輸與莺莺燕燕。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

隔下筆,我的唇角卻不由牽起一絲苦笑,春日早已過去,這首詞于我此時的心境,難免有些不合時節。

我突然想起,秦落自小便不喜看書和背書,卻唯獨喜歡讀佛經,尤其是《嚴華經》,時常見她放在枕邊。

因為其中有句佛語是這麽說的:“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

聽說這句佛語是不能随意忏悔的,而是要發自內心虔誠地悔改。

她在為何而心懷愧疚?又因何而忏悔?

每每午夜夢回,那些經年故人的冤魂與往事便會來找我索償。

我從夢中驚醒,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是他們擋了我的路,我只是為了自己罷了,他們不能怪我。

我喜愛菊花,愛它“寧可枝頭抱香死,不願吹落北風中”的風姿。

菊花是何等清雅孤傲的花兒?

我窮其一生也沒能做到,反而是秦落做到了。

“不願”兩字,于我而言,乃是極大的諷刺。

這時,弄影拿着食盒,推門進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她道:“明日便要走了,太妃的東西奴婢已收好,只等明日帶走,太妃吃些點心,早些安歇吧。”

我淡淡道:“一切從簡罷。”

有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無甚可留念。

多了,也只是徒增負擔。

馬車颠颠簸簸地走了十幾日,終于到得了昭陵。

我尋了一身繡有富貴芙蓉團菊的素裙來到了秦落的墓前,我在臺階上坐下,用手帕細細擦拭着墓碑上那幾個镌刻着:“神宣明懿皇後秦氏之墓”的纂字。

我脈脈看着墓碑,就像秦落坐在我面前一樣,柔聲喚道:“姐姐,我來看你了。”

卻無人回應我。

“你也真是狠心,竟連最後一面也不讓我見,如今你倒好了。你知道嗎?我熬死了獨孤叡,如今,他來陪你了,我也來昭陵陪你了,你開心嗎?”

依舊無人回我。

沒人陪我說話,我很不開心,于是就跟她道:“姐姐,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好不好?”

寂靜,還是寂靜。

我笑的眼淚直流,我跟她說:“姐姐,你知道嗎?你一定不知道,我告訴你,其實那年,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殺你,是我,這一切都是我……”

我幾近癫狂的哭着跟她笑說:“你至死都以為是他派人到大漠殺的你,其實一開始就錯了,一切都是我,是我!哈哈哈,你知道嗎?姐姐,我早就瘋了!姐姐,你不會知道的,他至死都活在對你的愧疚裏,姐姐,這十年,他很想你,無時不刻的想你,如今,他終于來陪你了,你應該很高興吧?姐姐。”

暮色蒼茫,卻只有天際的寒鴉聲在回應我。

“姐姐,我活的好痛苦,姐姐,你恨我吧,你一定恨的發狂,恨的入骨……”

我抱着秦落的墓碑,跟她說:“姐姐,我好想你。”

一口殷紅的血從我口中逸出,我閉上眼睛,将頭靠在墓碑上,喃喃道:“姐姐,等我,我也來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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