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李加不是沒聽清佩林在說什麽，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有沒有聽錯，錢佩林竟然在同他說笑。

若是早年間兩人還在一起時，佩林敢說這樣的話，李加一定反駁“這明明就是丹鳳眼。”無論他那眼形與丹鳳眼有多大差距，佩林都會無視，并且真心的誠懇表白“果然是丹鳳眼。”

林主任低聲說“錢總來了很久。”李加悄悄吞了下口水，心神激蕩的享受佩林難得的幽默。

如果知道佩林來了，絕不會在會計室耽誤那麽久。

佩林微垂着眼簾，眼皮單薄，睫毛在下眼睑投射出一圈陰影，淡淡的黑眼圈令李加心疼。佩林薄唇微掀“路過，過來看看你。”手指在圖紙上輕輕一彈，李加的心微微顫抖。

“這些派人送到我公司去。”四大卷圖紙，并不怎麽沉，這句話的份量比較沉。“一起吃個飯吧！”

吃飯時因為李加經常滑落菜，佩林便揶揄道“是手無力呢還是筷子滑呢！”佩林笑時顴骨依然突出得厲害，因為眼神變得柔和，李加便有一種兩人又親密起來的錯覺，沒出息的沖佩林回笑。

佩林一秒鐘的愣神後遞餐巾紙給李加“蕃茄都跑臉上了，擦擦。”

李加不得不承認，佩林這樣的男人，無論什麽時候看都有殺傷力。青春時神彩飛揚，上了年紀氣質內斂，顯得愈發有魅力。如同陳年老窖，越陳越香。

李加心神俱蕩的原因，主要還是來源于佩林的态度。當他刻意與你保持距離時，表情冷淡而又生疏，漠然的排斥沒有寫在臉上，卻令人心底時時泛冷。

當他刻意向你示好時，表情和藹态度親密，令人自覺的将以前不快統統趕走。九年不見，錢佩林已經修煉到李加認不出來的境地，卻因為以前的熟悉感，被吸引着循跡而去，漸漸靠近，奢侈的希望他大度的将以前不滿統統劃掉。只要佩林不再記恨，讓他做什麽，李加都是願意的。

結帳時，佩林問李加“你們公司是不是可以報銷？”李加懵懂的點頭。

“那好，你來結！”

這座城市不小，夜生活結束得比較早，李加不是個涉足聲色場所的人，佩林自然也不會把他往那種地方領。沿着街道漫漫的走，兩人一邊說話，一邊散散酒氣，這樣的場景好像多年前也曾有過，心境卻大不同。

一路上什麽都講，李加說得比較多，兒子、工作、生活，路邊夜市有準備收攤的小販還有并不急着回家慢慢行走的行人。

“看樣子，你在這裏做得很開心。”

Advertisement

李加連連點頭“是啊，同事們關系都很好。”

“和你們周總關系也很好？”

“是的，單位男同事比較少，他是新領導，比較談得來。”

佩林笑“看得出來，蠻照顧你的。”

李加說的時候有點吹噓，周大志并沒有十分照顧他。

果然事與願違。

第二天到單位，李加便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把上級得罪了。

李加拿去報銷的發票需要總經理簽字确認，周大志遲遲不肯落筆，嘴裏說出來的話明示暗示李加不要虛報費用。凡事多為工作着想，不要借着公司的福利自己套私交，畢竟是私營企業，凡事都是要計算成本的。就算人與人之間交往，也沒有誰一味吃虧誰一味占便宜。

周大志并不僅僅是口頭上發洩，工作上也頻頻給李加找茬，就算不是他的責任也要先責問他一番，李加在公司的地位忽然變得很微妙，有些預算員的活計也要他親自動手。

李加隐約猜測是自己報銷的事惹惱了他，可是佩林那樣的級別，一餐飯下來就算簡簡單單也吃，也花掉他六百多塊錢。先不論當初兩個人一起吃烤牛肉的體貼蕩然無存，就算真的讓他掏腰包來填這虧空，李加也着實不願意，反正簽單時也是挨了訓的，幹脆厚着臉皮拿給會計。

周大志雖然有的時候胡攪蠻纏，所指責的多數事物還真在李加管轄範圍內，所以也不得不聽。

周大志最近心堵，這天一上樓就看到李加抓着墩布在擦地，更加覺得憤懑。

公司是有制度的，不論職位大小所有人輪流掃除，幾乎每人每半月輪到一次，周大志本人是從來不碰的，自然有人遛須拍馬幫忙料理，所以他沒想到李加會親自動手。就算平時關系要好的女人們不伸手幫忙，他部門的下屬也太沒眼色了。

最開始上任時，周大志發過三場邪火，連資格較老的會計主管都頗有微詞，偏偏李加一句話都沒有。當時覺得這男人大度，現在看到他唯唯諾諾便覺得受不了。斜着眼睛踩踏過去，刻意在墩布上蹭了蹭鞋底，擡手抹了下沾過發油的頭發“怎麽是你在打掃衛生？”

“她們昨天玩通宵…”想必今早一定來得晚，看見一地髒物就想順手收拾一下。可惜後面的話周大志根本就沒給他說出來的機會。“你好歹也是個主任，要自重。”

看着光可鑒人的地面，李加确定，他把總經理周大志得罪了。

李加問江江“如果你班上有同學看你不順眼怎麽辦？”

江江挑眉“敢？我是班長，玩不死他。”

李加默然“我是說如果呢？”

江江停下手中的作業。“爸，你們單位誰欺負你了？”

李加搖頭“那倒沒有，我就是好奇想問問。”

“那有什麽好奇的。”江江寫了幾筆後慢慢停下來，轉頭又看了看他爸，若有所思的問“爸，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遇到什麽事了？”

李加搖頭說沒有，看到江江質疑的眼神，猶猶豫豫的吐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我上級最近看我有點不順眼。”江江單手托下巴略微思索“那你做了什麽惹他不高興的事嗎？”李加搖頭“沒有啊。”

“不要這麽肯定，你是個沒有自覺的人，或許哪句話得罪了人家也說不定。”

“我去報銷。”

“為什麽要報銷？”

李加舔了舔嘴唇，猶豫要不要告訴他佩林的事，關于父親這個朋友的事，真不知道他是否還有印象，“我們公司現在的客戶是我熟人，明明有交待可以報銷費用，可是我去結算時，上級一臉的不情願。”

“你的朋友？爸，你也可以談業務啦？那你上級有沒有說你談下來的義務可以拿多少提成？”看到江江滿臉期盼，李加搖了搖頭，他從來就沒想過這個問題。

明明是周大志交待不要吝啬于與佩林之間的花銷，難道自己不識實務的拿着票據回去，惹他不滿了？想想也是，上一次三個人吃飯時，明明自己說過關系一般般，暗示周大志幫不上什麽忙，還要他親力親為。

李加言語模糊的與江江講了好久，把孩子講得越來越糊塗“爸，那你究竟是因為工作不得力挨說，還是因為貪小便宜挨說？”“啊？”“既然不能給公司帶來客戶，為什麽要把私人交際費用拿去報銷，當做與客戶來往的費用？既然沒有業務能力，那麽日常管理工作總要做好吧？為什麽要給別人抓住把柄的機會呢？”“沒有誰的工作可以完美到不被人挑剔的，如果刻意找茬的話總是會找到的。”“那你覺得他是在找茬還是僅僅批評而已？”

江江雙手抱臂，如同在訓班上不聽話的差生，李加被他盯得有點不知所措，焦躁的扒拉頭發“那我該怎麽辦？”

江江默然良久“算了，你還是讨好他吧。畢竟是你領導，都是習慣說上句的人，就算錯了，也不願意承認，你又不會使壞心眼，沖他笑就好了。常言道擡手不打笑臉人，你表現得積極一點，別再工作上犯錯，人家想挑你毛病也不容易，你說呢？”李加喃喃的點頭。

“爸，我覺得你最近情緒一直都不怎麽高。”

李加舔了舔嘴唇“我有個朋友來了。”“你剛才說過，是誰啊？我認識嗎？這些年倒是有幾個同學出差路過這裏來看你，他來過嗎？”

李加搖頭“他也是公幹。”

“噢，那我理解了，然後呢？”

“沒有然後，”

“噢？”

“他現在過得挺好的。”

“于是你嫉妒了？”

“沒有。”

“就是。我看你最近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還總發呆，是不是看老同學事業成功，你還要把他當成客戶一樣讨好，便心理不平衡？”

“不是這樣的。”

江江不理會李加的解釋，自以為解決難題後頭也不擡的邊寫邊說“這事你也別上火了，咱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其實吧，不是我說你，爸你有時候善良得過頭，像個挨欺負的老好人，不欺負你都對不起他們自己。算啦，有些手段教給你你也不會用，還是老老實實做人吧。對了，我去補習，給你買條褲子，放在壁櫥裏，你看看喜不喜歡？”

“啊？為什麽要買褲子，不要給我買東西了，我自己會買的，你的零花錢省着點用！”

江江無耐的看向他爸“我花的不是生活費了，是我補習時掙的錢。”

“補習不是都要花錢的嗎？你怎麽還能掙錢？”

“我最近給幾個低年級的學弟做輔導。”

江江之前有說過，熟識的家長想聘他當家教的事，李加當時就不同意，沒想到江江這麽固執“江江，你太不聽話了，你馬上就要考試了，怎麽還能接這樣的活呢？我們家條件和你那幾個有錢的同學比不了，但是也不至于讓你一個小孩出去掙錢，你太讓爸爸傷心了。”

“爸，不是你想的那樣，小七他們今年初一，給他們輔導的時候我也順便溫習功課了。我的事你不要管了，我的學習成績根本就不用擔心。”

“不行，辭掉。”

江江無視他爸的堅持，戴上耳機練習聽力。用手背彈了彈，意思是出去出去，我要學習。

李加報銷票據時會計部的小出納常會多加通融，有時單據不全，還會想辦法貼補。虧空公司的與虧空自己的當然是有區別。兒子說得有理，那是別人的買賣，對于打工者來說，占點便宜無所謂，可是對于上位着，就會肉痛，附近他們如同蛀蟲，別人都和老板沾親帶故，就算真的介意也應了那句“肥水不流外人田。”心理多少會平衡點，李加畢竟是外人，還是個異鄉人，就算處得再親密，仍然比不得打了骨頭連着筋的血親，還是要自己把握得住才好。

在兒子那裏受教後，李加從容許多。

對于周大志無緣無故的發飚，也假裝看不見。這天周大志過來問有沒有人看到他的車鑰匙，李加不說話，林主任搖頭，周大志氣憤的摔門而去。林主任莫名其妙“周總這是怎麽了？還沒到更年期時候呢吧！”李加微笑“誰知道呢？”

周大志業務進展順便，有了閑情逸志觀察別人時，發現李加變了，以前沖他發火時，還唯唯諾諾的滿臉堆笑，生怕哪一個舉動引起自己不滿。現在卻一副懶懶的樣子，好像不愛動彈般盯着某一處發愣，一呆就是一兩個小時。超脫得令人忍不住多看兩眼。

往常見到別人會微笑打招呼的男人，見了自己只是冷淡的颌首。李加的疏離令周大志不安，他是公司老員工，為人可靠業務能力又強，老板對他評價也不錯，若是被自己逼得跳槽，那就太糟糕了。周大志回想自己對他說過的話，訓斥過的事情，檢讨是不是做得有點過份。

這天李加在休息室喝茶，周大志也過來倒咖啡，男人面窗而站，一只手端茶杯一只手搭在窗臺上，手指纖長身形細瘦渾身散發出淡淡的憂傷。以前從來沒有留意到他會有這樣氣質的男人，帶給周大志強烈的震憾，既想靠近又不敢貿然驚動，明明知道這個男人就是李加，“李主任”三個字無論如何都叫不出口。

李加回轉身，見到是他淡然而笑“周總啊！”“噢，”周大志習慣性的用手摸了下頭發，李加見他的線視粘在自己的茶杯上，笑上解釋“兒子買給我的。”周大志臉部肌肉微僵，發現面前這個男人喝茶前後的氣場完全不同，如今親切得如沐春風，讓人一時之間來不及調動表情。

周大志忍不住上下打量李加數眼，這個男人，看似平凡無奇，其實身上藏着許多秘密，時不時的露出一角，讓人好奇不已。

佩林許久沒來找李加，李加是從周大志那裏聽來的消息才知道，他早就回去了。

所以，當李加再次接到佩林電話時，驚訝不已。

時隔月餘，兩公司之間的業務往來，根本就不需要勞動佩林來過問，他偏巴巴的跑到這座城市，為了什麽？李加免不了又要心旌搖蕩。

“這些年有沒有想過再婚？”佩林的問話噎到李加，憋紅了臉才咳出卡在喉嚨的紅棗，筷子尖在雞身上滑來滑去“沒想過，江江還小。等他大學畢業後再說吧！”

“那你就沒遇到合适的女人？”李加眼角瞄着桌角，輕輕咬着下唇。

看着李加微紅着臉的表情，明明知道是剛才劇烈喘息的結果，可是怎麽看又像是想起心動女人神游的表情，佩林忍不住氣悶“坐你對面的林女士看起來很般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