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白将離醒來的時候,只孤身一人,擡頭便是荒月蒼涼,四下寂靜十分,足前是一條望不到邊際的江河。

他似乎在等什麽人,又覺得神思沉郁,什麽也想不起來,旁邊空落落的,好像缺了誰一樣。只茫茫然的望着這一川江海奔流,看這一芥天地寬廣,似有所悟,又似混沌不清。

這時江面遙遙駛來一葉扁舟,有人立于船頭,披頭散發,寬袍大袖,任那冷風飒飒,獨自攬盡乾坤萬數。只放聲高歌,歌聲清越高昂,似是極了放浪形骸,腰間尚還懸着一沽酒。

毫無由來,亦無分說。

待那扁舟翩然駛過白将離身側時,只見他足尖輕點,似一道輝光躍然閃過,直直落在小船甲板上頭。船上只有兩人,加他才成三人行,船頭的歌者氣竭力盡,當即收了聲,只将最後一點酒漿倒入口中,爛醉如泥,雙眸暈暈,砰然倒在甲板之上,不消片刻便沉沉睡着。

船尾的青衫人坐在邊上,雙足空懸,波浪跌宕的江水在他靴下緩緩流淌而過,他手握一柄竹竿,銀色的絲線在月光之下耀耀生輝,只聽得這人懶聲說道:“小友且随某前去赴宴罷,今日是那鳳大先生做東,斷不會無趣的。”

白将離便道:“莫敢不從。”

兩人随後互通了姓名,白将離才知青衫人姓方名為斯羽,心裏便想他這般容貌,便是叫似玉,也沒什麽不恰當的。扁舟順水而下,順風而游,方斯羽似乎也不在意,只是單手握着釣竿,一邊與白将離談天說地。白将離雖是寡言之人,但架不住方斯羽見多識廣,任何話題都可信手拈來,說起話來繪聲繪色,叫人如癡如醉,又不怕冷場,一時兩人倒也談得分外開懷融洽。

卻說白将離談及平日興趣,方斯羽微微一嘆,将頭上鬥笠拿下,只道:“你與那二姑娘倒十分相像,應極有話說。”白将離便追問那二姑娘是誰,方斯羽站起身來,看扁舟輾轉順流,笑說,“哦……那二姑娘啊,是我們幾人中劍術最好的,你要是有什麽心得領悟,只管問她去。”

過了半晌,扁舟靠了岸,方斯羽将那爛醉如泥的歌者拎在手中,喚了白将離随他一起去。三人行了一陣,才見着前頭忽然一陣開闊,藏在林中有一處居所,正是紅牆綠瓦、亭臺樓閣、飛檐翹角連天,大門敞着,似隐隐有絲竹之聲逸出。

方斯羽帶着白将離入了內,只穿過一條長廊,撩去那些層層疊疊攏着的羅紗,透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菲來;旁近欄杆瑩白如玉似瓷,院中青蔥之餘夾雜一線活水,生機勃勃,又極是青幽安靜,二人行到轉折處,便上了小橋,底下一泉碧波,數百朵芙蕖盈盈盛開,鞠身而納手中,精巧美麗好似雕玉玩物,恰如人間仙境。

卻聽得小橋盡頭的涼亭之中有一人聲音傳出:“瞧瞧,何曾見過這般放誕人物,自個兒遲了,還怪咱們不出去迎他,當下就将老五拎來了,這是示威呢。”

那涼亭卷着紗幕,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只見得有幾人身影在其中,一人月牙白的衣擺露出一角來。

方斯羽領着白将離一同上前去,入了紗幕之中,卻見涼亭內已坐着四人,只見得上座一人笑意盈盈,卧在榻上,其餘都是坐着綿軟的蒲團。白将離料想那上座之人大抵便是鳳大先生了,只見方斯羽将人丢上他的榻,淡淡一笑:“哦?且不論我遲與早,你倒也知怠慢我了,怎地,可想好如何自罰了?”

這時坐着鳳大先生右邊的那女子盈盈笑道:“你要讓大先生自罰?卻還不若你自個兒想個難題叫他惱去。否則以大先生的文采脾氣,定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讓你吃個暗虧,白被他嘴上占了便宜。”她長得并不十分美,但神色恬靜清冷,眉間一股英氣,妩媚風流之中又透着幾分凜冽端華,叫人不敢逼視。

白将離粗粗一掃,心下便知這女子應是方斯羽提及的二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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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娘說得極是了。”着月牙白衫的男子撫掌笑道,“老五怎樣姑且不論他,只說如何罰大先生才好。往日他慣是精明過頭的,叫人抓不住一絲一毫,還是斯羽最妙。大先生莫要瞪我,我于肅慣來是威武不能屈的。”他說笑罷,又轉頭來與白将離點頭,“你便是斯羽的小友吧,果然是人中龍鳳,生得極好,如果不嫌,叫我于肅便可了。”

還未等白将離點頭應過,二姑娘也側過頭來,對他柔聲說道:“我姓言,比你年歲大上許多,也算得一只老鬼了,你要喚我姑姨都可,若是不習慣,也便随他們一道喚我二姑娘就是了。”白将離只颔首點了,喚她一句‘二姑娘’了事。

這時方斯羽又笑道:“我怎敢罰他,若狠了,可要有人尋我拼命的;若輕了,我自個兒心頭也不暢快。”頓時惹來衆人笑聲,方斯羽也笑過,又輕輕握住白将離一邊胳膊說道,“這是我剛剛認識的小友,是不是極好。”

那鳳大先生側着身子,端詳了一會兒白将離,忽然嘆道:“哎呀,這孩子好厚的福澤,這等緣分偏生叫你撿去了,我看他面貌福相,脾性料想比之你這個頑性可要好上許多了。真真是個絕世無雙的好材料,你可千萬告訴我在哪兒認識的,改明頭我也去瞧瞧。”

衆人又笑,二姑娘只道:“我不過閉關幾日,卻不知大先生還會看起面相來了。”

方斯羽也笑道:“他這是見人說話呢,若我這小友不是這般好,他恐怕就不會看面相了。”衆人又紛紛大笑起來。方斯羽又道,“再說,我這天下游遍,數千年來才得這麽一個合眼緣的小友,你天天木在這榻上,若有此等緣分,那才叫老天不公呢。”其餘兩人只應‘是極是極’,叫鳳先生無可奈何。

白将離觀他們談笑風生,妙語連珠,針鋒相對,見縫插針,言語之間毫無客氣之意卻又不會過分,心下不由有幾分羨慕。又想起師兄平日的性子,最是溫和淡漠,是絕不會與他這麽說話的,不禁有些黯然。

“看來這位小友也與我一道,是個失意人呢。”白将離忽然臂膀被拉,卻毫無還手之力,只擡頭一看,卻是那一直沉默的黑袍人,滿臉痞笑。

鳳先生啐了他一口,只說道:“方才是誰鬧脾氣不說話的,也敢說自個兒是失意人。”

于肅便說道:“我說今日師三爺怎的如此乖巧體貼,知曉自己不該說話,原來是與大先生置了氣,美人嗔怒風情無限,這才堵了師左辟師快刀的口呀。”

師左辟只微微一挑眉,笑道:“清臣自是我的心肝,子淵更是我的骨血啊,縱我不來,難道子寧不來?我是看這滿席忘乎所以,才舍身忘我,怕你們誰是醉個沒邊了,把不上嘴巴門,我這般好心,叫子淵你傷了個徹底呀。”

“自然不來,正好清淨自在。啧,沒見着你一來便占了我的便宜嗎。”于肅手上酒盞微一頓,搖起頭來,“心肝與骨血豈能相提并論,大先生可就這麽個,你要是風流些許,骨血要多少有多少。真是壞朋友,每次看見你,都要被你占去口頭便宜,幸好我打不過你,不然叫你這英俊容貌都化作血肉枯骨。”

方斯羽笑道:“也不知是誰嘴巴不把門。”

幾人又鬧了會,白将離難得聽到這種閑談亂侃,除去醉酒的歌者,這幾人都是極為博聞廣見的,上天入地,也無所不談,有時提及修為相關劍道之說,雖百家分談,各執己見,卻也讓白将離許多地方茅塞頓開,霎時頓悟,只在心中可惜師兄不曾來此。

這次聚會一聚便聚至初曉,五人各展才藝,叫白将離眼界大開。待結尾之時,衆人都極為喜愛沉默寡言的白将離,紛紛贈了禮物,所謂‘長者賜不敢辭’,白将離也盡數一一接了。

末了,方斯羽忽然嘆道:“我也不留你了,若再留你,你師兄怕是要擔心的。”其餘四人也只笑着看着,白将離一怔,剛要問方斯羽如何知曉他有個師兄時,卻忽然神思恍惚,不免混沌起來。

待他再睜開眼睛,哪裏還有什麽紗幕涼亭,哪裏還有什麽鐘林毓秀,窗外皎月團團,身旁依舊是師兄安靜姣好的睡顏,方才一切恍如大夢一場。

但腦後似乎擱着什麽,白将離只伸手去夠,竟是一個小盒子,與夢中所贈一模一樣,五人的禮物,就放在這須彌芥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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