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日月明耀昭靈臺,水澹石暝鏡泉開。本是一脈清寧人,何蒙慧眼欲情來。
紅塵林的盡頭有一方洗劍池,色清如碧,可直直望入底部,倒也不深,左右不過兩丈高度。周遭植着數十棵丹羽朝顏,清風微拂,樹梢上的粉白色花瓣便紛紛落下,飄零了一池碧波春水。
白将離的心向來很靜,他安靜坐在池水邊的石塊上,任由一點末尾的衣擺浸入水中,沁得滿心冰涼。
不久之前,師兄攜了烏黎離開此處,前往鴉青潭,他神色雖從容,眉宇卻隐隐似有憂心之結。
白将離低下頭,輕輕撫摸過手中木雕的容顏,半晌似有所覺,只擡頭一看,卻見得晏素柔分花拂柳行來,蓮步輕移,身姿婀娜,美豔不可方物。她容顏姣麗脫俗,性情淡漠如霜又溫良如玉,一言一行雖不至令人如沐春風,卻也覺得歡喜安然。
“将離……”晏素柔輕輕扯起雪白的大拖尾,坐在了白将離身側,伸出雙手捧住了白将離握着木雕的那只手,眼波流轉,盈盈動人,“你為什麽在難過?”
白将離不曾看她,只是遙遙望向水中花,輕聲嘆氣。晏素柔見他不理,倒也不氣,只是柔聲道:“你很想念他嗎?”白将離猶豫半晌,遲疑着點了點頭。晏素柔端詳了他好一陣,看不出區別,方才說道,“何必要想念呢,你之魔瞳,難道還窺不破那道子(徐岫)的福緣嗎?他如今修得金丹之身已是慶幸,本就無仙緣,又是薄福之人……凡人所言的長生之道,至多也不過千載壽限。于你我漫長的生命而言,他可說是沒有幾日好活了。”
這句話叫白将離一凜,直直看向晏素柔,神色分外肅穆起來。晏素柔卻好似毫無所覺一般,又道:“是了,你封印了自己的雙瞳,不願時時刻刻使用魔瞳。”她溫柔的伸出手去撫摸白将離的頭發,卻被白将離避了開來,她似有幾分訝異,但并沒有傷心,只是又收回來輕輕柔柔的安放在白将離合攏的五指上,“我以為……你會高興。”
“你與師兄,是不同的。”白将離淡淡說道,“你再與我說說師兄吧。”
晏素柔眨了眨眼,似乎有些難過,但沒有提及其他,只是默然應允了白将離的要求:“他靈臺蒙塵,五感迷障,魂濁魄亂,恐怕難破元嬰。我想,他是真的待你很好。”
“他……是待我極好。”白将離阖起雙眸來。
“千載轉瞬能做些什麽呢。”晏素柔微微嘆道,“人心最貪,他卻棄了修行,願意為你留得這些時日,方才離開。”她似乎只是随口感嘆一句,倒也不如何上心,說罷了,她便緘口不言了。
兩人又安靜了下來,白将離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麽,卻又覺得悵然若失。
“蜉蝣子,旦暮為期,盡其歡,享其樂,朝生夕死。呵,不如蜉蝣……”
他方記得當日下山,三人宿于林中,玉英難眠,師兄便與她講了蜉蝣此類生靈,他于樹後聽得只字片語,現下想來,卻覺痛徹心扉。
于蜉蝣,旦夕何比凡人百歲;于凡人,不及山中修行千載過;與山人修者,卻亦比不得天生地養的神魔壽命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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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于他而言,好似凡人觀蜉蝣,眨眼芳華,轉瞬易逝。
“我想一個人靜靜。”白将離道,很快便收回了手,轉過身去。
晏素柔倒也不流連纏人,只是很快站起來,陰影籠着白将離,聲音似空靈飄蕩:“将離……我是不是,讓你傷心了。”她似乎是真的有點難過了。
白将離閉上雙眸,搖了搖頭,未曾言語。
晏素柔走的速度很快,不消片刻就沒有了聲音。白将離待她走後方才睜開眼,輕柔且緩慢的撫摸着手中的木雕容顏。
神魔之子……呵,也不過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斷塵緣,絕凡俗。似乎總有些事會令你猝不及防,從阆天至神祭之地,他仿若只是依靠他人心願而活,在猜疑與修行中渡過平凡無奇的兩百年,卻在入塵世短短數月,便遭遇了一生之中最為光怪陸離的事情。
他慣來不是什麽性情豁達開朗之人,凡事喜愛積壓心中,所交之人極少。師尊平日難見身影;他又較玉英年長許多,平日但凡有事,多是庇護玉英;但師兄不同,師兄……是不一樣的,就像心頭最合适的至交好友,不令人膩煩,亦不令人覺得疏離,清清淡淡,恰到好處。
師兄……
白将離低下頭,然後如鬼迷心竅一般,将木雕遞到唇邊輕輕吻了吻。
清風冽冽,吹折了一梢丹羽朝顏落到白将離懷裏,驚得他手一顫,木雕當即脫了手,落進洗劍池中,晃悠了兩下便沉沉沒入池底。他的動作太快,衣擺抽出水中濺起了一星小小水花,卻掩蓋不住他滿面慌亂。
怎麽會……,他雖對師兄的情感的确異于他人,但怎會衍生出這些情欲迷亂。
白将離還不死心,探身去看那水底木雕,半晌怔然,遲疑的伸手觸了觸那水面,冰冷刺骨的池水自指尖沁入肌膚時,他頓時便清醒了過來,一聲不吭的抽回手轉身離去了,大袖飒飒,吹卷了一片芬芳香豔;丹羽朝顏正是色若佳人氣馥郁的好時節,卻惹得匆匆行路人(白将離)眉頭緊蹙。
罷了,失了……便失了吧。
待白将離氣息消散,池中忽然水化出一只纖纖素手,捏住池底那木雕,随後兩者皆不見了。
…………
卻說徐岫離了神祭之地,又帶個烏黎,好在尋朝夠良心,直接把他送到鴉青潭裏頭。
鴉青潭形似隐世山谷,外圍布着結界,散散的坐着幾個修為一般的散修。裏頭卻是一片桃源,植載着奇花異草,唯獨兩口潭水極為醒目:一者渾濁墨黑,好似融化的鐵水,又如三千弱水似水銀難盛;一者清澈至極,可觀游魚。
一名老者就坐在清潭邊上慢悠悠的釣着魚。
鴉青譚,鴉清譚……正巧由太極形态衍生而來。
徐岫自己心裏掂量着,卻也曉得張慕之脾氣大,老老實實的坐在邊上看他釣魚,等對方先開口。倒是烏黎耐不住寂寞,在徐岫懷裏扭了扭,時不時伸出手去戳那些冒上來的游魚。他雖是幼龍,但餘威仍在,那些魚叫他碰了,有幾條竟直接吓死,翻起了魚肚子飄開,雖說張慕之沒變臉色,但徐岫還是很快就抓回了烏黎的手,跟他玩起了“你拍一我拍一”。
如此又過了許久,卻有一對夫妻穿過桃花林攜手行來,徐岫随便一看,卻驚豔至極,直直愣在原地尤未知。
神魔紀年初始,曾有大修為者為瞻波引起混戰,歷經萬載,後來更甚間接引發神魔之戰。當時死傷無數,引得魔尊動怒……
此刻徐岫見了他,卻覺得,如果是這樣的一個人,即使再打上千年萬載,再死上數千萬仙者,也是值得的。
在現代的時候,徐岫聽說過一句話,叫:你之所以會讨厭一個好看的女人,不是因為性格,也不是因為言語,不是因為人品,而是因為她不夠美。
以前徐岫覺得這一切都是偏見,直至見到瞻波之後,這才覺得這句話應該是有道理的,盡管只适合他一個人。即便瞻波做了什麽萬惡不赦的事,只消他笑一笑,絕無人會狠得下心尋他報複。
而這個時候,瞻波被蘇移光牽着手,他倆個頭差不多高,只是瞻波更清瘦出塵一些,遠處看起來反而比蘇移光要高挑。徐岫有些舍不得轉過目光,一直一直的看着瞻波,直至蘇移光擋住了視線,笑眯眯的蹲在他面前,伸手召回了他的魂:“荀道友,好久不見。”
徐岫:=L=魔尊真是純爺們。
徐岫狼狽的收回眼光,心裏第一個湧起的念頭既然是這個,自己也難免有點哭笑不得,再看看懷裏的烏黎跟釣魚的張慕之,兩個人眼睛都發直了,趕緊把烏黎給搖了回來。烏黎傻呆呆的看着瞻波,突然咧開嘴笑了起來:“你好漂亮呀。”
瞻波神色未動,倒是蘇移光彈了彈他的額頭,眯着一雙狐貍眼笑道:“好看吧,他是我妻子。”烏黎一聽,當即就癟起嘴,把頭埋進徐岫懷裏,不願意理蘇移光了。徐岫對此表示了萬分的理解,伸手護住了烏黎,還溫柔的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因為他現在也非常的想暴打蘇移光一頓。
“移光。”瞻波輕輕喚道,他的聲音既清又快,你還未聽得滿足,便已經消散了,只想盼着他再多說幾句話,好多聽聽他的聲音。
蘇移光“蹭”的一下就站了起來,徐岫被吓了一跳,只見蘇移光抓緊瞻波的手,神色緊張的噓寒問暖着,實在吃不準他到底是趁機吃瞻波的豆腐還是真的把他當瓷娃娃看了。不過說起來……當年按照尋寶鼠的模式寫蘇移光還真沒錯,油嘴滑舌,彎彎肚腸,還有這靈活的姿勢,尼瑪逃跑絕壁不成問題。
稍微有點酸的徐岫默默想道。
“啊……對了。”蘇移光特別“假”的恍然大悟道,“瞻波,他就是我說的那位荀道友。”他的手還牢牢抓着瞻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對方的側臉,看起來就像是随口說個八卦一樣。
徐岫決定以後都戴着有色眼睛看蘇移光。
瞻波卻似乎有些詫異,但很快嚴肅起臉色,對着行了一個神魔紀年的大禮:“瞻波多謝恩人,外子給恩人添麻煩了。”
徐岫覺得腿有點軟,好不容易擰着自己的腿回過神來才客套道:“不必客氣,多是蘇道友奔走,貧道也未曾幫得什麽忙。”
“外子這般驽鈍,若無恩人指教,恐怕瞻波此刻還在沉眠。”瞻波微微笑道,他雖說的是蘇移光的不好,但神色之中卻無半分嫌棄之意,說白了就是在客套。可徐岫哪裏聽得進這客套話,只是被瞻波的笑惹得心頭小鹿亂撞,不停的默念白将離的名字,才慢慢淡定下來。
蘇移光也道過謝,三人又客套了一陣,方才告別了。那倆夫妻一轉身,蘇移光就直接拎着張慕之的後衣領把人拖走了。徐岫給懷裏的烏黎擦了一下口水,覺得自己可能來得時機不大對,突然之間就非常想念起白将離了……
有點羨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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