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尋朝将一塊冰晶交給白将離的時候,已是三日後了。

“蕳清夫人贈予佛者暮天之石……”尋朝似是看出白将離的疑惑,啓唇解釋道,“你稍作整理,這便起身去煉獄塔吧,倒省去血海冥門的事了,這次能夠承情佛者,只是因着他也要與你一道同去的。殊明妙華已過長生道,他若有言,你若有惑,皆可取之。”

白将離接過那塊冰晶,它像火灼映日,又如琉璃片翠,這麽一樣東西,囚禁了他的生父數萬載。而今日,他卻得到了這塊暮天之石,不為救人,只是為了尋一個他追尋百年的答案,為了那個沉眠至今的女人——他的母親。

而殊明妙華緊随其後,他雪色的兜帽覆蓋了大半容顏,單指拈花,花露滿盛,晶瑩剔透至極。白将離看着他,忽然覺得心頭一片寧靜,但許多曾經被他強壓下的過往卻又難以言喻的翻騰了起來,尋朝去尋晏素柔了,偌大的屋子唯剩他們兩人。

“佛者,若你受辱遭欺該當如何?” “殺!”

“佛者,若你心碎欲哀該當如何?” “殺!”

……

“這便是你心裏的回答。”佛者垂眸微嘆,伸指沾染花露,于白将離手腕處寫出一個字來,最後一抹筆畫方落,那金芒輝色便深深刻入白将離的肌膚中,慢慢散溢出些許魔氣來。

那是一個“恕”字。

“可……我是問您。”白将離輕輕說道,他的手腕處疼痛難忍,那個字仿佛刻入骨骼,與肌膚長在了一起,壓制了在身體中奔走的魔氣,尋常人難耐這種疼痛,早早忍受不住顏面盡失了。但白将離依舊冷靜而沉穩,他習慣疼痛,也善于掩藏疼痛,又換句話說,他相信佛者不會傷他。

佛者便笑:“與我又有何意。你直面的,是自己的心。問我,與問你自己,又有什麽分別呢?”

确實沒有分別……

白将離輕輕嘆了口氣,閉上了雙眼:“我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承擔許多事情;但直至現在才發現,我對很多事情,都無能為力。”他轉過身去,坐在了一張竹凳上,“師尊曾經與我說,有時候也許長生無盡的壽命反而得來孤獨,強大無匹的能力只能造就毀滅;而修行者……誰也逃不脫七情六欲,悲歡離合。”

“他是個透徹人。”佛者嘆息。

白将離卻搖搖頭:“我以前……是很相信師尊的,一絲一毫,也不曾懷疑,但我現在卻覺得不同。若無長生壽,不得千年緣;若無滅世力,難全心頭願。我想,再強一些,能夠庇護我所庇護的人,不會因此無措與茫然。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像是走在黑暗裏,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師兄離開我後,我便連黑暗中唯一能夠依靠的人也失去了。”

“傻孩子……”佛者微微笑了笑,伸出手來撫摸白将離的頭,很快又收了回來:“你永遠都在光明之下,不在黑暗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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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将離腕上的“恕”字很快便消去了,無蹤無影,仿佛從未出現過。

你還未曾得到過真正強大的力量,你也不曾經歷過真正令人難以負荷的責任;但你擁有我們早已忘卻的一切。我們已是垂暮西山,你卻是初升日朝,神魔之子,待時日将至,你會選擇哪一方?

殊明妙華的眼神近乎慈愛,溫柔的看着白将離。

你将沐浴日光之下,而非行走黑暗之間。

殊明妙華看着面前這個少年郎微傾的身軀,忽然想起蕳清的遮天之言,心中倒有幾分了然,便雙手合十,指尖托花,靜靜的念誦一聲佛號。那些朦胧于天道之後的未來,也許不該出現,方是最好的,無力改變最是叫人絕望,待他脫胎換骨,待他步入荊棘,待他行去無間,可還留得幾分如今模樣?

人世短暫,以求長生;人力綿薄,方求強大……這個孩子最終将走上他們都無法預想到的道路。

“将士持殺只為求無戈,江山翻覆只不過等他立主,看他樓塌只待起高瓦,死亡不過是等其新生……由來久遠,亘古未變,願你得此一言,日後步入無間,失去也罷,得到也可,具是無悔無恨,無癡無怨才好。”殊明妙華嘆了一口氣,心裏有些複雜。

若這世上僅剩愛,又或僅剩恨,該有多好。

白将離有些困惑,但并不曾說什麽,只是微微颔首:“将離記下了。”

殊明妙華很快便離去了,只說午時出發,他似有所思,神色倒是露出幾分嚴峻來。曾幾何時白将離也曾困惑于為何強橫如師尊那般的人物也會有傷神憂思之事,但年歲漸長,便也了解,一個人若越強大,所面臨的東西也就越多,有些事無關理法,唯情唯心……可殊明妙華這般的脫俗人,又有什麽煩擾?

而晏素柔也随之而至,女子曳地長裙褪去,換了身輕便裝束,如雲長發盤起,看起來松快至極;雖不如以往仙氣翩然,卻也勝出幾分飒爽,見白将離在屋內,淡漠面容不禁浮上幾分欣喜:“将離,我們這便要去煉獄塔,你心裏高興嗎?”

“為什麽我要高興?”白将離擦拭了一下煌光,帕子揩過那泛着銀光的劍脊,寸寸深寸寸險,劍鋒雪亮,映出白将離平靜的面容。

“你……就不曾想過奢冶魔尊嗎?”晏素柔有些奇怪,走過來坐在白将離身邊,見他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拭擦着煌光,忽然心中有些羨慕,“你又在想你師兄了?将離,你是不是……太過依賴他了?而且,你為什麽總是用煌光,若一個人喜歡,不應該是放起來好好疼惜麽?”

白将離搖搖頭,收劍入鞘:“煌光是劍,是君子,是利器,若令他封藏鞘中,反是鄙夷。”

這忽然讓晏素柔難過起來:“将離,你是不是……很孤獨呀,我好像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你笑了。如果不是你師兄,就不可以嗎?你說他做了一件讓你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情,可你還是這麽想他,為什麽呢?是不是因為我比不上他好?也沒有他那麽聰慧,看不出你的心事?”

白将離握着劍鞘搖了搖頭,淡淡的說道:“我們該啓程了。”

你與他,永遠不可能相等,無關風月。

他順着日光看了一眼晏素柔,緩慢無比的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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