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命星墜落時,夜空正璀璨耀眼,幾乎無人注意那道無力隕落的星尾。

長命燈的最後一點光輝也漸消了。

蕳清微微攤開左掌,一顆藍盈盈的魂魄丹珠囚在她手中,裏中人神憔魂消,面容竟與冰中白發人有七八分相似,心口偌大血洞一個,豈不正是徐岫。她阖眸輕嘆,神色哀然凄婉,只将那囚了徐岫魂魄的魂珠收入袖中,石夷只在旁邊說道:“他又值得你這麽做了?”

“那什麽值得?”蕳清輕輕嘆出聲來,“萬般罪孽都已做下,又缺得這一筆爛帳嗎?”她說這話時的神情太過落寞,仿佛燈火闌珊盡在眸中,于昏浮光輝下霎時抹淡了她的剪影,叫人看了,便忍不住流出淚來。

“我知曉你怪我千般萬般,可我又能再做些什麽呢?”蕳清阖上了雙目,“我費盡心機千萬,為你們尋得風神作依靠,又設計叫神魔之子欠下人情,連同……”

她仿佛要将那兩個字嚼爛了一般,在舌尖含了片刻,再輕輕逸出來:“荀修。”

石夷的眼淚很快就流了下來,晶瑩剔透的淚水浮現在眼眶之中,滿載不住時落下,敲在石磚上清脆聲響,滾了滿地珍珠,她聽見自己大逆不道的指責那人:“可您,永遠欠着一個人。”

這句話叫蕳清聽得笑了起來,只道:“休做妄念苦思執,休為相思無緣癡,休念緣法因果事,休言紅塵萬丈知。你最是天下最快活逍遙的一等一風流人物,來尋思我的苦處做甚。我欠他一段姻緣,還他一雙龍鳳兒女,之後是嗔是了,是迷是悟,皆與我再無幹系。青天白道他自走,黃泉無門我肯入,再是簡單明了不過了。”

待石夷走後,蕳清方靜靜喝罷一盞茶,撫過小指指尖一點紅痕:“紅線易斷,孽緣難接,我這将死之人,綁他一起做甚麽。”她伸手欲掐滅那段紅痕,卻忍不住心尖子一顫,想起大婚之日,折丹一身紅衣,與她掌心相對十指相扣的肅穆模樣,他說此生一諾,定不相負。

他說:阿清……

蕳清的手抖了抖,再捂不住茶杯,任它落了一地,濺出半壺茶葉,流了一地的茶水,那些肆無忌憚的水跡張牙舞爪的擴展自己的地盤,然後悄悄侵襲了她的長裙。

若這一生皆在驚慌行步步差錯,布三千棋局不敢錯子輸其一,如今星雲已掩,天下早傾,輸贏再無任何意義,天道重來,能否綻眉睫,笑觀那些曾經湮滅于以往歲月中的煙雲重樓。

一子行來,一子當落。

蕳清閉上雙眼,終究還是掐滅了那條紅線。

殺伐死生滅,何敢乾坤覆;早在很多年前,她的世界之中就再無任何煙雲風華,重樓霧生。

不當得到的,就不應奢求,免叫心中貪念起,輸個滿盤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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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祭之地

像是沒在沒有底的水中再度浮上來一樣,白将離茫然的走在迷霧之中,他仰起頭看見日光,那些碎金印入他的瞳孔,化作一片虛無,唯剩些塵埃于世,無力的漂浮而遲遲不肯落下。

白将離聽見有人呼喚他,聲音溫柔而平靜,但像是很近又很遠,他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麽,卻聽見了那清冷的聲線細細的綁住了他。

白将離忽然流下了眼淚,溫熱的液體迅速冷卻的時候他覺得寒冷至極,仿佛正貼在萬年冰魄上一樣。

但是他找不到那個人,在這片迷霧裏他找不到那個呼喚他的人。

然後白将離開始漫無目的的在這片迷霧裏轉圈,直到草地生發,清風來迎,迷霧散去,漸漸露出那些人來,他們笑着,站在各自的地方,等着白将離過去尋找他們,可是白将離只是撥開了他們,尋覓那個他記不清容顏的,在遠方靜靜呼喚他的人。

但對方已經不再說話了,沉寂了下去,仿佛落入那沒頂的水中,悄無聲息的溺亡。

在他所不知道的時候,離他而去。

心髒宛如碎作齑粉,空無一物。

那一束花在他手心中落了一片花瓣,花瓣鮮紅欲滴,水色沁入肌膚,白将離睜開雙眸,恍惚之中從那些噩夢一般的影象之中擡起頭來,他看着這方輪廓穹頂,忽才明白不過是一夢黃粱滿荒涼。鸾姬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臂上,那柔嫩雪白的肌膚帶來一點點僅剩的溫暖,叫他不至于痛徹心扉。

白将離捧住鸾姬的手掌,輕聲說道:“母親……”

這個風華絕代的女人依舊靜靜的沉睡着,仿佛她的存在就已是白将離最好的慰藉,盡管事實也的确如此。她往昔所拒絕承受的天命,即将降臨于她的孩子身上,以百倍千倍的方式,叫她心痛如絞,卻無力回天。

白将離伸手揩去鸾姬眼角一滴滴流下的眼淚,覺得疲憊至極。

他很想念師兄,那個面容肅然端莊的男人,也是他唯一能夠喘息依靠的人。似乎所有人都認為他能夠扛起一切,做到最好,無論去什麽地方都無所畏懼,只有白将離自己知道,他在恐懼。恐懼死亡與未知,即使他選擇接受,也不曾後悔過自己的選擇,但恐懼如影随形,并不随他心意果決而退卻。

玉英敬他,素柔信他,尋朝前輩期他,母親等他……似乎下了山之後,他的所行所為就半點不受自己掌控,所喜所憂皆随身世而行,雖非抱怨,但着實覺得疲憊。唯有師兄,待在他身側,方能得片刻安寧,不至自己心亂如麻,糾紛難解,滿腹心思無處說起。

世事半分不由人。

白将離不知道這漫長的跋涉過後僅剩的路程會賦予他什麽,也不知道他所需要的盡頭得到的究竟是不是他所想的,這命數半分不由得自己,但若不走下去,便什麽都不會有。

只待萬事消磨盡,唯将舊香滅盡心。

從往後,再無悔恨猶豫,唯剩今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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