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眠時天下安寧,醒時生靈塗炭。
恐怕這樣的經歷,很少人能夠擁有。
徐岫坐起身來的時候,覺得渾身的血肉都是溫熱而柔軟的,但是骨頭卻像是長死了似得僵硬;但當他睜開了眼,卻再也無心在意那些,眼前是一片黑暗,這讓他猛然升起了一種恐慌感,急急起身來,卻不慎踩空,重重摔在地上不談,還撞到了旁邊了茶幾小椅。只聽得幾聲脆響,大抵是茶盤茶壺倒了一地,冰冷的液體很快就蔓延到了他指尖邊,他茫然的伸手摸索了兩下,沒料着碰到一塊碎片,當時徐岫只覺得冷,過了片刻,痛覺才遲鈍的襲上神經。
很痛,非常痛,甚至連血争先恐後的順着那處裂開的傷口,滲透着皮肉骨頭,綿綿不斷的湧出去的感覺也極為鮮明。
徐岫按着撞在地板上酸麻疼痛的膝蓋,靜靜的坐在地板上,任由寒氣侵入,他有點想哭,卻不知該用什麽理由,便只好緘默的坐在那,像是一尊經年累月而成的古樸石像。
門很快就開了,大概是他剛剛的動靜驚動了人家,只可惜徐岫無暇去想什麽疑點,譬如說他不是死了怎麽又活了;這是穿誰身上了;将離怎麽了?;艾瑪哥是不是以後得當瞎子了;要命這世上要多個徐滿樓了麽雅蠛蝶古大大救我;難道以後就烏漆抹黑的過日子了?;我屮艸芔茻……
如果他真的沒心沒肺,大概就會如此,吐槽性格并非天生而是後成,涉及性命與重要之事,徐岫只覺得痛苦。他生性雖不如謝蒼嚴肅謹慎,卻也好歹是有幾分正經,往昔作為荀修時他對此倒還有幾分慶幸,現下卻只覺得恐懼……
若他真的沒心沒肺,連這種事都可以拿來做談笑玩樂,那該是何等心胸開闊,無憂無慮,不必如此擔驚受怕,手足無措。
謝蒼說很多事一旦發生,既然無力改變,那哭泣沮喪懊悔都是沒有必要的,你唯一能夠做的事情只是走下去。
語言何其簡單,雙唇一碰,喉嚨一響,便能輕飄飄說出一切;可真正事情到來之時,卻也只剩沮喪與痛苦惱恨。即使心中明白又如何?無法接受就是無法接受,覺得害怕就是覺得害怕,不能用吐槽掩蓋一切,也無法抹殺自己心裏的畏懼與孤獨。
也許我站得起來,卻不會是現在……
“不嫌地上涼嗎?”一道古怪口音忽在徐岫耳邊響起,與此同時,有人雙手握住徐岫腰腹腋下,稍一支力,便将他整個人撐了起來,随後半扶着他坐在床榻之上。
徐岫在黑暗中聽覺分外明顯,兼之又有人來與他談話,也少了許多郁結,細細尋思起那口音來。雖也是吳侬軟語,卻與白玉英很是不同,若真要比較,白玉英是剛出巢的雀兒,叽叽喳喳,清脆而悅耳;而此人聲線沉穩微啞,是晚間夜莺,萦繞森林,暧昧又優雅。
“你是?”徐岫靜靜問道,他不是性子外張的人,尤其好面子,自己一人也就算了,但他人在時,基本再狼狽,也要充足了門面,于是便忍了氣抑了心中的怒,故作良好接受了自己眼盲一事的模樣。
那聲音低低笑了一下,似乎側了個身,坐在了徐岫身邊,執起他受傷的那只手來,只道:“我姓鳳,名清臣。你聽過嗎?”
“久仰墨齋先生大名。”徐岫心中一跳,卻笑了起來,心情難得回複了一些,聲音瞬間便溫柔了下去。無需看人,他也知道身邊這人該是何等容貌才情,氣質絕佳,若是六老鬼一同來,尤其是在此時,那他倒還真有些煩惱,畢竟他人不說,光是一個方斯羽就足以叫人聞風喪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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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鳳清臣不一樣,他一個人的時候,就更不一樣了。
鳳清臣似乎有些詫異徐岫知道“墨齋先生”這件事,氣氛也因此沉寂了一會,但是很快他就笑了起來,将徐岫治愈完全的手放回他的膝上,笑道:“可惜墨齋先生那雙貴不可言的手現下正在救死扶傷,無空回來寫詩作對。再是久仰,你現下也得見一個鳳大夫,沒有墨齋先生。”
倒是風趣,好一個萬裏山河藏袖底,錦繡文章匿筆尖的墨齋先生。
徐岫笑了笑,這時他已多多少少冷靜下來了,腦中也清明許多,便對鳳清臣說:“多謝先生救命之恩。”他本心中實在想問眼睛一事,卻又不敢太過急切,生怕到時候鳳清臣告訴他無能為力無藥可醫。
他話音剛落,卻聽見鳳清臣笑道:“謝我雖是沒錯,但這功勞我可不敢獨享。你且養好了身子謝謝蕳清夫人吧。我之于你,不過是多一個大夫;你之于我,卻是難得可以吐露心事的人,這筆買賣,誰占便宜更多些卻還不知道呢。”
“無論如何,活命之恩,我自當銘記于心。”徐岫斟酌了兩下,只如此平靜說道,他伸手撫了一下心口,那處完好無損,心髒平穩的跳動着,甚至連他的掌心都覺得微微發顫似得。
還活着……我,還活着。
徐岫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明明是清新的花香混着微醺的暖風,吸入鼻腔卻覺得炙熱無比,仿佛頭腦都混沌了起來。便不由的苦笑了起來:我還活着,那便是好的。想要得到什麽,就必定失去什麽……也……沒錯。
鳳清臣不知他心中糾葛,只是笑了聲,很快就下了榻準備出門去了:“你沉睡已有百年,修為盡廢,若不是邪冥玉妃與蕳清夫人以藥物溫養,恐怕也撐不下去。現下我封你雙目,但也不必憂慮,再有三日,便可叫你重見紅塵千萬。”
“我沒有瞎?!”徐岫猛然站了起來,摸索着扶住了周旁的床柱,滿面喜色躍然于上。
“自然。”
鳳清臣走的很快,之後徐岫一直沉溺于喜悅之中,大悲大喜之下竟坐在床上呆若木雞一般,連又有一人進來也未知。
茶香與水滴與杯子相碰的聲音召回了徐岫的思緒,徐岫只聽見幾聲環佩鳴響,聞聲轉過頭去,輕輕問道:“是誰?”
“是我。”如水一般的女音微微揚起幾分笑意時,徐岫頓時心中明了。蕳清慢條斯理的倒了兩杯茶,大約又收拾了一下,将茶幾桌椅搬回,才慢慢的停留在了不遠處,“你大概有很多想問我,我現下人就在這裏。”
其實與其說很多問題……不如說……
徐岫搖搖頭,忽就冷靜了下來:“我只有一個問題,你究竟是誰?”
自然,問題的确繁多,譬如說:既然你早知道我并非荀修,為何還要幫我?我現在是誰,你又為什麽救我?你救我有什麽目的……等等之類的;但無論是什麽,都比不過這個疑問。
你,究竟是不是蕳清。
“我自認記性不算太差,你與我初次相見時正在墓地之中,你的脾性與我所想大為相反,那一日我便起疑;之後我入海底城中,你對玉英與将離和善的過分,對我雖不疏離卻也隐有冷淡之意;後來我們幾次碰面,朱天昊境你先欲贈我鬥雪紅蔻,之後又談及你之故友……我那時以為你面色疑慮是因我神情,但如今想來,你恐怕是在試探我對鬥雪紅蔻與你那位故友之情吧。”徐岫一點一點抽絲剝繭般細細道來,這些藏于他腦海中的疑惑像是被抽開了一個線頭,瞬間就翻出了一條長線來。
之後便是一陣沉寂,卻聽見蕳清輕笑幾聲,只道:“你明說與我初次相見,卻為何對我脾性已有一個自行概括?”
徐岫啞然,他總不好說自己是個作者,不由支支吾吾了起來。蕳清卻也不在這點上為難他,只道:“你與我是初次相見,我卻不然,早在數百年之前,我便見過你了。”
一聽此言,徐岫不禁錯愕,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蕳清也不要他的反應,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你那時魂魄無應,但肉身卻知冷熱,也因外界變化,若是不理,恐怕過了十年八載,骨血化灰,肉身入土,都極正常。那時我與荀修說定,便将你救了下來,只可惜我們來時已晚,便将你的肉身交予邪冥玉妃救治,豈知她喜歡上你,将你扣留,直至又過了數年,你再無回應,邪冥玉妃驚慌不已,誤以為自己害死了你,路上要來尋我,哪知被荀修攔下,陰差陽錯之下,你便侵占了荀修的身軀。”
“說來普通也很普通,玉英第一次下山,便由師兄帶着,哪知半途一個沒留意被妖怪偷襲,倒是那師兄仁厚為她擋了一下,卻也落了個妖氣侵體,大概是沒熬過去,竟生生被自己接收了這具身體。”
徐岫如鲠在喉,一時竟惶然無措:原來并非玉英所錯,而是……
“可是,那時你不是還在昏睡?又怎會與荀修相識?更何況,若我占了他的軀殼,荀修又去了何處?”
“哦?你又怎知我當日還在昏睡?”蕳清似笑非笑的揶揄了他一句,又徐徐道來,“我與荀修相識正是數百年前,不過那時我的确還在死寂之中,但你神臺清空,不知緣何,引我與荀修的半分神息入得其中,我們兩人由此結識,之後不過數載,折丹救我醒來,我方得空閑來尋你。至于阿修他……”
蕳清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你奪他三魂,占他七魄。本是雙生共存,現下……現下,自然是死了。天地之中,再無荀修此人。難道,你連這也不知曉麽?”
徐岫不知該說些什麽,像是許多散亂的片段都扯到了一起:難怪……本能這種事情,後天再如何訓練,都不可能那般娴熟;難怪……蕳清會提及一人與荀修相差無幾的舊友;難怪……他對玉英與将離都分外和緩,對自己卻态度很是莫測……
“我為他點了三盞長命燈,也挽回不得他的魂魄,反倒是救了你……”蕳清微微嘆了一口氣,話截至此,糾葛全分。
“我睡了多久?将離在哪裏?”徐岫輕聲說,既然無力承受,他幹脆逃開了蕳清的話題,雖心中又升起了新的疑惑,但鋪天蓋地的愧疚感毫無阻礙的将其湮滅入了心底。
蕳清大概是看出他的心思,便也不再多話,只說:“你睡了百年,現下天下大亂,許多修行者已遭了大因果。白将離他……,五日後他會來,你自己看罷。”她又很輕的嘆了口氣,像是哀然,“一望天機,天道無窺;縱然見得,卻改不得,你恐怕比我還苦。望天機……”
徐岫輕輕撇過頭去,不敢再看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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