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三人下了山之後,便回到了城中,準備先用過午飯後再給瓊蘿添置些衣物玩具。
城中已然熱鬧起來了,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攤子商販較于之前也多了不少,自然姑娘家也多了許多,不說那些大膽婦人,便是一些閨秀或是貧家女子都頻頻向白将離這處抛來目光。徐岫牽着瓊蘿看了看毫無所覺的白将離,竟忍不住笑了起來,白将離側了側頭,似乎有些疑惑,但并未問出口。
既然白将離不問,徐岫自然也不會說,倒是瓊蘿好奇的看看徐岫,又轉頭去看看白将離,不知為何突然也咯咯笑起來。
只是三人走到一處茶攤的時候,徐岫忽見巷口一抹綠影翩然而過,發髻高挽,但模樣确實是白玉英無誤,便不由一頓。瓊蘿正四下看着路邊的糖葫蘆與糕點攤子,冷不防被徐岫抓着手塞到白将離手中,然後便聽見他道:“乖蘿兒,叔叔去見個熟人,你在這兒與你師父喝壺茶歇息歇息,等叔叔回來好嗎?”
瓊蘿乖乖的點了點頭,白将離也自松了手,徐岫雖有心想對他說明,卻怕追丢了人或是誤會了空歡喜一場,便打算待之後再講,立刻追了上去。
所幸那綠影走得也不快,她繞過巷口,路過座石橋,穿過了兩條街後,終于停在了一間偏僻少人煙的院子前。這間院子臨着條橫穿了朝鳳城南北的小河,周遭栽種了些楊柳,清風吹過,柳條拂面,煞是一副清幽的雅致景象。
徐岫追她到院門口,見她進了門,轉過身來關門的模樣,的确與白玉英一模一樣,只是她的面容,似乎多了一分端莊嚴肅,少了幾分活潑可愛。
雖說世事滄桑,人世艱辛……
徐岫有些黯然。
若說這些年來見過的女子之中,他對其最為感情深厚的,不是蕳清,而是玉英。蕳清夫人固然一路相助,可她也睿智聰穎,這世上能夠勝她的的人——先不說女人,恐怕男人也沒有幾個,幾乎每一次與她相見,都叫徐岫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種感覺即使在蕳清救過自己一命後仍無法消逝。
而且蕳清無需他人擔心,可白玉英不一樣,玉英生性天然純淨,極是單純可愛,又慣來依賴他人,之後雖因意外而分開,徐岫面上未曾提過,之後又因白将離焦頭爛額,可對白玉英亦是隐隐約約有些擔憂關心。後來魂歸正體後,從鳳清臣、蕳清與君歡處得知玉英失蹤,唯獨剩下獨女瓊蘿,恐怕是……
怎麽會在這裏見到玉英?而且這麽多年,又是這麽近,她為什麽不來看看瓊蘿?
徐岫看了看院子邊的矮牆,想了下直接跳了上去,身子一傾,往牆內掃視了一番。院子裏只有一口井,一架兵器架,四角栽着樹,白玉英站在兵器架邊,整個看過去空空蕩蕩的。徐岫走了兩步,将身形藏在樹後,坐了下來,幾縷柳條打在他眼前,他伸手輕輕一壓,免得遮住視線。
白玉英穿着身淡綠留仙裙,發上挽着青玉步搖,梳着一個婦人的發髻,面上早已沒了徐岫熟悉的羞澀腼腆,獨剩下一種鉛華洗盡的淡漠。她從架上拔出一柄劍來,兩根纖長玉指輕輕掠過劍鋒,她已經是個很好的劍客了,徐岫看她的樣子,應該是已經見過血殺過人了,因為她整個人,已經變得非常不同了。
這時候從屋子裏走出來一個穿着月白長袍的冷峻青年,走下臺階站在了白玉英身後,滿目柔情,徐岫對這種目光再熟悉不過了,不由心下一動。随後青年說道:“師父,您今日不出門嗎?”
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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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英搖搖頭,神色有些傷感,她轉過來看着那青年,淡淡說道:“羅浮,你那一招‘玉梅落風’練好了嗎?”
……羅浮?!
徐岫的臉色登時就變了,緊緊的盯着那青年,他的側面似乎與腦海中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黑衣男人漸漸重合起來,面色頓時大變,心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啊!”
他心神大亂,險些從牆上掉下去,可這足以叫白玉英發現了。
“是望天機先生嗎?”
白玉英似乎也并沒有驚訝,只是靜靜轉過身來,她聲音清柔婉轉,比徐岫印象中啞了不少,但依舊動聽可人,叫徐岫仿佛見到了當年的白玉英一樣。徐岫半晌沒動,白玉英便又對羅浮說道:“你回屋裏去罷,我要與先生談談,你好去研習一下,我晚上要教你新招。”
羅浮似乎有些不願,但很是聽話的回去了。
待羅浮走了,白玉英又喚了一聲徐岫,徐岫這才跳進了院子,仔細看了看她,然後微微嘆了口氣:“你識得我?”
白玉英笑了笑,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去看手中的長劍,聲音輕柔道:“這百年來,出入雲隐鶴鳴的人不少,可能與師兄同出同進,又能叫蘿兒喜歡的人卻惟獨只有天機先生一位。妾身羅白氏。”
“玉英……”徐岫看她成熟冷靜的模樣,心總是肉做的,不禁有些難過。
白玉英的笑微微斂收了起來,低下頭淡淡道:“是師兄叫先生來尋我的嗎?”但她見徐岫搖了搖頭,不禁又有些緊張,問道,“難道是蘿兒知道了?!”可徐岫還是搖了搖頭。
“玉英……你如今,可還希望有人為了你不顧一切,為了你舍盡清修……哪怕與天地對抗?斷去大道的念頭?”徐岫嘆了口氣,溫柔的看着眼前這名女子,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愛憐備至的神色來,伸出手去撩了撩白玉英的鬓角,“你的兩位師兄,永遠是你的家人。”
白玉英看着他,竟好似有些無法置信,呆呆出了神,老半晌便見她兩行眼淚流了下來,瞬間撲到徐岫懷裏去,痛哭失聲:“師兄……師兄……”竟半晌說不出別的話來,她這樣的神态,竟還如當年那可憐愛吃醋的的少女一樣,叫徐岫看了也想起這些年歲的翻覆無常,将她抱在懷裏,輕輕撫摸她的頭發,也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玉英,你吃苦了。”徐岫拍了拍白玉英的背,等白玉英哭緩了過來,兩個人才分了開來。
白玉英擦拭了眼淚,眼眶依舊是紅紅的,在外頭不便說話,便招呼徐岫進了屋中。
兩人入了室中,白玉英又去關了窗扇,屋內依舊亮堂,便坐在一邊的矮榻上。白玉英早失了之前那平靜成熟的模樣,眼圈紅紅的依偎在徐岫懷裏,像是雛鳥尋到父母的懷抱一樣。她似乎本想說什麽話,又忍不住哭出聲來,吸了吸鼻子,也不去管什麽姑娘家的形象,将頭埋在徐岫懷裏,帶着濃濃鼻音道:“師兄,你一定也受了許多苦。對了,你怎麽成如今這樣了。”
徐岫搖搖頭,嘆道:“說來話長,其中緣分因果雜亂,我也不知該怎麽說。”
其實比起白将離,白玉英與荀修的師兄妹感情要更深厚一些,更傾向荀修一些。但徐岫待白玉英好是發自真心,白玉英依賴荀修或是徐岫,也是同樣,所以徐岫對相認倒也沒有什麽心理障礙。
白玉英在他懷裏點了點頭,抽了口氣來,哽咽了幾聲,抹了抹眼淚,微微笑道:“那将離師兄知道嗎?”她頓了頓,又道,“想來他是知道的。”
“不。他不知道。”徐岫搖搖頭,“而且絕不能叫他知道,玉英你要答應我,絕不可以與他說。”
白玉英有些疑惑,從他懷中擡起頭來,搖了搖頭以示不明。
徐岫溫柔的摸了摸她的頭發,輕聲說道:“傻玉英,師兄自有理由,待機緣到了,我自己便與你将離師兄說,你不必擔心。”白玉英這才點了點頭,又可憐的叫了幾聲師兄,投到徐岫懷裏,身子微微發顫,似乎喜不自勝。
“好吧,與我說說,你是怎樣一個情況?怎麽也不去尋你将離師兄,既然無恙,為何不親自撫養蘿兒?”徐岫撫着白玉英的長發,還是忍不下心說出責怪的話來,便只是輕柔問着。
白玉英在他懷裏閉了閉眼,仿佛是想起了什麽痛苦的回憶來,忍不住顫抖起來。徐岫也不迫她,只等她自己緩和過來,才慢慢說起往事了。
原來之前所見的那名冷峻青年,的确是羅浮,不過是投了輪回的羅浮,這已是羅浮的第三世了。第一世界羅浮陽壽盡時,正是徐岫死後四十餘年後,白玉英以清修相護,正值着天道混亂,竟被她掩過耳目,羅浮入了一具死嬰軀內,記憶猶存,這是第二世。第二世待羅浮長大後,兩人就成了親,羅浮恐壽命苦短,想要一個孩子給白玉英作伴。
這個孩子就是瓊蘿。
瓊蘿出生後,竟日趨虛弱起來,病怏怏的,兩人初為人父人母,擔憂不已,直至有一日遇上一名道人,方才道破乾坤——羅浮的命格主七殺,斬道之身,便要将自身的命格抹去,将運勢與壽命轉給瓊蘿,否則瓊蘿活不過三歲,而且三年壽限中還要受疾病之苦。
可抹去命格,與自殺又有什麽區別?甚至要更為嚴重些,若稍有不慎,恐要魂飛魄散。雖說瓊蘿本是羅浮怕自己死後白玉英難過才降生于世,可孩子畢竟是父母心頭肉,兩人怎能舍下親生骨肉,眼睜睜看她去死。
羅浮自也就逆天改命,為瓊蘿求取一線生機,但瓊蘿也因此壓制了命數,本來她現在應是與現下的羅浮差不多年歲,甚至還要大上一些,可她命數被父親壓制,運勢被扭轉,壽命被延伸;數十年來便以一個嬰兒的樣子活着。之後羅浮奄奄一息,白玉英抱着瓊蘿陪着他走完最後一程,誤以為羅浮魂飛魄散,心中不由死志萌生,便将瓊蘿托付到将離那兒。
結果後來,哪知荀修也已死去,白将離(其實是君歡)竟好似行屍走肉了一般,白玉英便将瓊蘿托付給他,期望白将離會因為這個孩子激起生機。之後白玉英趕回去,發現羅浮精魄未散,魂魄入了輪回,白玉英追蹤他的魂魄到現在的羅浮身上,他的魂魄太虛弱了,白玉英幾乎不敢離開,守護在羅浮身邊,一邊以清靈之力溫養羅浮的魂魄,一邊将其他前來尋仇或是打算吞噬羅浮魂魄的妖魔鬼怪滅殺。
羅浮長至十餘歲,方才魂魄穩定,白玉英才得半口空閑先去探望瓊蘿。她雖想過與瓊蘿相認,但又覺得羞愧難過,不希望自己這個不稱職的母親打擾到瓊蘿如今安靜的生活;即便如此,瓊蘿每年的生辰,她也時常編些花環草蚱蜢之類的小東西放在瓊蘿屋外,第一次她害怕自己暴露,之後看瓊蘿當做山間精靈贈她的禮物,便也就年年延續了下來。
只是之後久了,她的修為大退,便再也不敢再上山了,因為雲隐鶴鳴的結界已經足以傷到她了。
直至如今。
“……”
聽罷白玉英一席話來,徐岫簡直說不出別的話,半晌才憐惜的拍拍白玉英的背脊:“玉英……”他頓了頓,又覺得仿佛自己說什麽話,也無法安慰這個可憐女子曾經獨自經歷的那種喪夫失女的痛苦,便輕柔說道,“你不要害怕,瓊蘿……瓊蘿是個孝順孩子,她定會喜歡你的,子不嫌母醜,你與羅浮都是……很好的父母。”
白玉英破涕而笑,擡起頭來看着徐岫,滿面歡喜:“真的嗎?”
徐岫伸手擦拭了她柔軟的面頰,點了點頭,忽又問道:“這百年來,玉英你後悔過嗎?若不是羅浮,你尋個稱心如意的道侶,恐怕不會成如今這般模樣吧。”
白玉英在他懷裏悶笑出聲,眼淚又順着徐岫的指尖不停的流下來:“我怎麽會後悔呢,我絕不會後悔的……喜歡上羅浮,跟羅浮成親,為了他撇下瓊蘿,我雖然恨自己無能,卻絕不後悔。甚至于這種痛苦……也是一種甜美。”她從徐岫懷裏脫出身來,捂住心口,微微側了側頭。
“師兄一定想不到,到如今,我只要在別人口中聽見誇他的話,又或是說到他的傳聞。我都要留下來,等到聽完了,人散了,才肯離開……他們說的時候,只盼他們多說一些,再多說一些。”白玉英低下頭去,鴉黑的睫毛上墜滿了淚珠,面上的笑容似乎都帶着疼痛的幸福,“羅浮送我的第一朵花,他第一次抱我,他第一次對我說喜歡……我都記得。哪怕之後他離我而去,哪怕之後他選擇的是蘿兒,我也從不怪他,要是可以,我也寧願為蘿兒改命的是自己。只要他活着,他還在世……我就不覺得痛苦。”
徐岫突兀就冷靜下來了,他似乎能徹底确認自己對白将離的感情了,便不由微微笑起來。
“你既然不方便上山,我雖不知道為何你不願去尋将離,但我也不會究根探底。只是你這樣未免可憐了些,我以後時常帶蘿兒來見你,好嗎?”徐岫輕柔的拍了拍白玉英的手。
白玉英忍不住笑了起來:“真的?”
徐岫點了點頭,白玉英似乎是開心的不得了,竟不知如何表達了,出門去舞了一段劍。之後兩人又說了些瑣事,徐岫這才離開。
白将離啊……呵,白将離。
徐岫開開心心的走入巷子打算回去,心裏一片溫柔難言,只期盼着趕緊跟他們回到山上去,好好的抱着白将離親上幾口,膩歪一陣。
而且蘿兒啊……蘿兒……
瓊蘿?!
徐岫忽然腦子裏一轟隆,想起一句話來。
聖嬰瓊蘿,于天道傾覆之時所生,命數為生父相覆,壽命其延;其母所護,日切關懷。生性純淨可愛,曾居于嬰兒之時更改命數,擱置數十餘年……終,化世間清氣,不複存在。
徐岫臉色頓時慘白了起來,哆嗦了一會嘴唇,竟說不出半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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