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夜間下了一場雨,整個雲隐鶴鳴都好像被洗過一樣,于日光下晶瑩剔透。
白将離坐在床邊,靜靜守着熟睡的徐岫,煌光擱在他膝頭,他握着雪白的帕子一寸寸撫過劍鋒。似乎過去了一段非常漫長的時間,白将離聽見徐岫的呼吸聲有些許紊亂起來,便知道,他是要醒了。他将煌光擱下,伸出手去撫摸榻上人的臉頰,輕聲喚道:“阿岫?”
榻上人沉默了會,忽然吃吃笑起來,長長的發絲散落在白将離手中,顫動的厲害:“不知道為什麽,偏偏你叫來,就好像在叫姑娘一樣。”白将離難得的顯出一些窘迫來,剛要說些什麽,卻沒料對方忽然直坐起來,環住了他的脖子,便頓時僵住了。不過徐岫身體還未完全康複,這樣的大動作不免扯到傷處,當即嘶嘶的叫出聲來,像是被捏住了七寸的蛇。
“不過……這樣的地方,我也喜歡。”徐岫慢慢抽出了被自己拽痛的發絲,忍了忍下身的不适感,過分遲緩的直起身,小心翼翼的抱緊了白将離,雙眸輕閉,“你叫我什麽,怎麽叫我,我都很高興。”
白将離擡起手輕輕按了一下他的頭,應了一聲,然後說道:“你現下身體不适,再過幾日,我們就啓程去雪無涯。”
雪無涯。
“去找沉碧……是嗎?”徐岫低下頭,靠在白将離肩頭,竟好似有一些郁結于心。
沉碧是一柄劍,沉碧劍靈也是白将離最後一個女人。雪無涯當年以龍淵之水與青玉金造出劍身,千葉珠淬魂,劍柄為瑤山神木,鑄就一柄神兵。但劍即将大成之時,雪無涯卻發現這柄耗盡了他半生的劍竟沒有生出靈識,即便出世,也不過是一柄任何人都能掌控的鋒利凡鐵,在這巨大打擊之下,雪無涯瘋了。
而雪無涯的女兒雪司蘭也随父親一樣,愛劍如癡,沉碧幾乎可以說是父女二人的共同心血,便毅然投入劍爐,化身劍靈。
當沉碧出世那一日,卻将千裏生靈覆滅,發瘋的雪無涯在最後一刻醒了過來,傾魂魄之力将女兒與愛劍親手封印于雪崖之下,之後消散于世。世人無知,神魔戰後,便遺忘鑄劍大師雪無涯,以雪崖為雪無涯。
雪司蘭跟其他的女孩子非常不同,她雖然出場極為靠後,但實際上,卻幾乎可以說是白将離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女人。如果說每個人都有契合度,那白将離與雪司蘭的契合度一定是百分百,而最糟糕的事情是,徐岫穿來之前,寫的恰好是雪司蘭認主。雖然劇情走向在崩壞,但大概卻是沒有改變的,所以徐岫從來不覺得無所适從,但雪司蘭之後……他恐怕現在與任何一個普通人也都相差無幾了。
而且,真正棘手的事情是,雪司蘭實力強橫無匹不談,還毫無拘束,因果不系身,對天道而言,她跟白将離都是被蒼生抛棄的存在。而且,她這輩子認定的人只有白将離一個,近乎偏執的忠誠,她的是非三觀都是跟随白将離而轉變的。可以說這個世上,除了白将離值得她心甘情願的臣服以外,甚至高于天道,她都是輕蔑相待的。
所以若想對抗天道……她不可或缺。
“嗯。”白将離點了點頭。
徐岫輕輕的呼出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道:“你何時啓程?我身體好了大半,照顧自己有餘,你不必擔心。”
“不……”白将離淡淡道,又重複了一遍,“不是,我要與你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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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岫愣了愣,近乎為難的蹙起眉來:“并非是我不願意去,但我法術低微,修行幾乎盡廢,與普通凡人無異,連自保都做不到,即使不說拖累你,也恐怕是性命堪憂。”
“沒有關系。”白将離說道,“我會保護你,你若死了,我便不獨活。”
“我絕不會跟你分開的。”
白将離低下頭,緊緊握住了徐岫的雙手。
“天上地下,哪怕是煉獄無間,我也會跟你一直一直的在一起。”
徐岫無言相對,只是靜靜的抱着他,閉着眼睛點了點頭:“好……那咱們就一起去。”
之後又過了半月,徐岫終能行動自如,期間白将離為他尋來了暖石配于心口,又擔心風雪太大,下山添置了一些寒冬季節的衣物。事不宜遲,兩人給玉英傳了符鳥口信之後,便很快就啓程前往雪無涯了。
雪無涯終年積雪不化,起伏的山脈覆着皚皚白雪,寒冷至極;但遠而觀之,卻極是雄奇壯偉。
徐岫的靴子淺淺陷入雪中,白将離站在他前方為他帶上了兜帽。但風雪似乎從四面八方湧來,刮得人面頰生疼,手足似乎都瞬間冰冷了下去,好在暖石很快就開始起作用,暖意從心口擴開,解凍了僵冷的血液與四肢。
但現在只不過是入口而已,徐岫不大相信自己能堅持到最後。
兩人進入雪無涯後沒有多久,便遭到了大量鴉怪的襲擊,好在雖數量衆多,卻不是白将離的對手,兼之白将離一直護着徐岫,倒是平安無事。只是無緣無故襲來這大片的鴉群着實令人摸不着頭腦,等鴉群散盡之後,兩人才看見一只巨型金鴉展翅淩空,慢慢降了下來。
金鴉王……難怪……
不過,為什麽……
金鴉王降落之時,雙翅攜風雪之勢,淩厲而又迅猛,生生刮起一場大風雪,若非白将離将徐岫擁在懷中,恐怕現下徐岫已經不見影蹤了。
兩人待它下來了,方才看清它的背上,還坐着一個人,背着光,徐岫看見那一雙慣來狠厲暴虐的金瞳,竟純淨猶如稚童一般,不禁一愣。
白将離将徐岫摟在懷中,皺着眉看向金瞳人:“幽厲?”他言語之中充滿了不肯定,似乎也無法肯定眼前一派稚氣天真的男人,究竟是不是記憶之中那個叫人顫栗的血海之主。畢竟他也曾與幽厲交過手,委實無法想象那個冷酷嗜血的存在,變成如今這個模樣。
對方并沒有回答,但徐岫卻看見了他腕上的佛珠,一千零八十顆七寶佛珠,看得出斷過幾處,不由微微顫了顫:“是他……那是佛者送我的佛珠。”
不知是那句觸動了對方的怒點,金瞳人很快站了起來,用沒有配着佛珠的那只手指着徐岫,不高興的大聲道:“才不是你的,這是我的!”他小心翼翼的将那只帶着佛珠的手藏到了懷裏,像是生怕被徐岫看見一樣。
白将離跟徐岫面面相觑,心中都極是錯愕。
好在金瞳人孩子心性,說風便是雨,又很快注意起他們兩個人來了,捧着臉問他們:“喂喂,你們倆這樣抱着,熱不熱呀。我覺得跟別人貼在一起,很不舒服的,之前有一團人一樣的雪來抱着我,但感覺好惡心诶。”他催動金鴉王靠近,又降得很低,與兩人平視,好奇的睜大着眼睛看打量他們兩個人。
徐岫估摸着他說的應該是雪女。
“你叫什麽?”雖然不明白為什麽幽厲會變成這個樣子,但徐岫對他如今這樣還是抱有警惕之心。
“我叫肅雍。”金瞳人笑眯眯的捧着臉,“他給我的名字。”
徐岫低低重複了一句:“肅雍……”
金瞳人看着他似乎有些緊張起來,急忙問道:“你知道?”見徐岫端詳着他,便忍不住說道,“你不知道對吧,這個名字是他給我的。”
徐岫便又問道:“他?”
金瞳人用力的點了點頭:“對啊,他,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跟我身上印記一樣的牌子,上面就寫着肅雍,一定是我啊。”
問到這裏,徐岫就能肯定這個“他”一定是殊明妙華,而眼前這個男人,也就是幽厲。雖然不知道幽厲為什麽變成這樣,但看他還能夠馴服金鴉王,就知道與他纏鬥沒什麽好下場,更何況現在他心性猶如稚童,恐怕逗留久了會生出事端來。
徐岫握住了白将離的手,對方便了解他的心思,攬着他便要往前走去,卻被幽厲當場攔下,他撅着嘴,滿臉不高興:“不準走!你們問我的事情,我都說了,你們也要回答我的問題,不然就是大騙子跟小騙子。”
面對這樣的幽厲,兩人都有些無言以對,徐岫怕纏下去沒完沒了,便說:“這是因為我喜歡他,你尋到你喜歡的人之後,就會明白了。”
幽厲這才恍然大悟般的點點頭,然後吃吃笑着說:“東方被我炸掉了一個大坑,下面有個壞脾氣的女人,算是回答問題的獎勵吧。”徐岫轉頭看了看他,神色晦暗,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傻還是假瘋。但畢竟這時候不重要,他很快低下頭,貼着白将離往前走。
兩個人離開的很快,幽厲歪着頭看了他們好一會,才驅使金鴉王回到神殿之中。
這座神殿的年代已經非常久遠了,但每一處都是純由青石堆砌而成,被歲月磨砺之後,反而更顯得堅韌神秘與古老。殿內也很空蕩,除了一張石臺以外,別無他物,只是描繪着奇怪的斑斓色彩,像是符咒一樣。
幽厲快活的蹦跳着跑進神殿,但很快便局促不安的安靜下來,小心的挪動到石臺邊,看着躺在石臺上的人。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會,見對方沒有反應,才很開心的說起話來:“我今天遇見了兩個奇怪的人,他們貼的很近很近,我感覺看起來就好膩。”
“裏面的一個人說……你叫佛者。”幽厲黯然的低下頭,小心翼翼的捧起了殊明妙華的手掌,對方的身體似乎還沒有完全僵硬,雖然已經死去,卻還保持着生前的柔軟,只是冷的入骨。
幽厲很快将那一點憂郁抛開了,眉開眼笑的捧着殊明妙華的手掌貼在自己臉頰上,雖然非常冰冷,卻仍舊忍不住蹭了蹭;然後他又将殊明妙華的手攏在自己的手掌心裏,低低的驚呼了一句:“全部包住了!好厲害!”捧着手過了許久,幽厲才近乎滿足的捧起殊明妙華已經溫熱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頭頂上,輕輕靠着對方的腹部,“他沒有騙我。”
我好開心……
“這樣是因為我喜歡你嗎?”
幽厲頂着殊明妙華的手,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殊明妙華的容顏,用手捧着對方不停滑落的手,甜甜蜜蜜的問道:“你也喜歡我,對吧?”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殊明妙華依舊是那個表情,那張容顏,分毫未動。
幽厲的臉頰上,也染上了越來越濃的落寞:“我都忘記了,你從來不理我的……你只會聽我說,連看,都不願意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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