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野魚
一夜秋風掃落葉,昨天出門還潇灑甩着短袖,今早醒來已經凍得在還沒更換的被子裏瑟瑟發抖。國慶放假的第一天,童瞳在晦暗無光的寝室醒了過來,破天荒同時收到郁星和童世寧的信息。
那次被任繼凱當着郁星的面掌掴後,童瞳狠心再沒跟郁星聯系過,親生的媽鐵了心要跳火坑,他攔不住,郁星在信息裏說:突然降溫,小瞳你從小就容易在這個時節受涼感冒,一定要穿多點,學校放假了嗎?要是有空,回來跟媽媽一起吃頓飯?
語氣溫婉柔和,跟小時候拿掃帚揍童瞳的媽仿佛不是同一個,童瞳依稀記得好像是她跟童世寧離婚後性情陡變,對自己的态度也軟了下來,父母都在身邊的時候,一個開口就是冷暴力,另一個整天自顧不暇,暴躁異常,童瞳成長的時光裏根本不知道“溫柔”兩個字的含義,甚至天經地義地以為世上所有的父母都是如此相處,嫌棄、不耐、冷戰。
沒有被溫柔對待過的人,也不知道如何溫柔地對待別人,對秦澍,他憑着一腔直覺去喜歡,去對他好,然而當對方逃避,他只懂得硬碰硬地去強求。
童瞳對自己的性格和心理狀況懵懵懂懂地有些意識,可能是有些問題,有先天的,也有後天的,但他也不知道拿自己怎麽辦,尤其在面對郁星和童世寧,他們這三個明明應該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卻偏偏彼此都是一身刺,紮得對方無法靠近。
童世寧那天酒醒後大概有輕微的後悔,但短信裏說得也很含糊,口氣一如既往的冷淡強硬:要畢業了,以後在家的時間只會越來越少,有空多回來。
寝室除了自己空無一人,其他人回家的回家,早起去備考的已經去了圖書館,童瞳蒙着眼想了十分鐘,給童世寧發了消息,決定回這邊家裏。
他沒法面對任繼凱,怕自己忍不住還是想殺了那個人渣。
出門時童瞳套了件外套,看看陰沉的天忍不住想,真巧,連天色都跟童世寧的脾氣臉色一樣,陰鹜沉重,這麽個鬼天氣去那邊家裏,簡直絕配。
回到西壩的電站家屬大院,童瞳在這裏一直住到高中,小時候覺得這院子大得無邊無際,夜裏跟小夥伴捉迷藏能捉得迷路,要是秦澍沒提早把他找出來,最後一定是被郁星拿着棍子扯着嗓子滿院子連吼帶罵地趕回去。
現在的家屬院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秦澍曾經偷偷跟他說,他們家早在江南買了別墅,但礙着父親老子的領導名聲,硬扛着還住在這裏。
童瞳還沒進門就聞到嗆鼻的油煙味,這裏家家戶戶的廚房管道都是個擺設,一家做飯十裏飄油煙,你家今兒吃了小炒肉還是炝白菜全樓都知道。
老童在做羊肚鍋仔?童瞳一邊開門一邊心裏嘀咕了下,他愛吃羊肚鍋仔,但郁星做飯手藝實在堪憂,只能最簡單的家常菜,童世寧手藝倒不錯,但也很少這麽費心費力地忙活。
廚房的油煙一層淡淡的藍色薄霧,從關着的廚房門蹿出來,把狹窄的客廳也染得又迷又嗆,童世寧聽到動靜,隔着廚房門回頭看了眼,就算是打了招呼。
房子裏很安靜,童瞳四處看看,沒找到上次在西壩夜市上見到的那個阿姨,不是說要結婚了嗎?人呢?
他疑惑了下,不僅沒見到人,連衛生間和童世寧的房間都毫無另一個人的生活痕跡。
童瞳推開廚房門擠了進去,想開口問,又見童世寧手腳不停地煎炒焖炸,就閉了嘴。
難得童世寧沒喝酒,心情好像還不錯,算了,萬一一開口又是雷點。
童世寧圍着圍裙,端出來好幾個菜,一大鍋羊肚鍋仔,一個紅燒長江小野魚,一個拍黃瓜和一碟油炸花生米,每一樣都是絕佳的下酒菜。
童瞳幫着擺好碗筷,猶豫了下,還是幫童世寧擺好了酒杯,又拿了瓶還剩一半的稻花香放到旁邊。
不料童世寧揮揮手說:“再拿個杯子,今兒你陪我喝點兒。”
童瞳一愣,簡直難以置信,你怕是忘了上次在魚市攤子你是因為什麽踹的我?
但他還是去拿了個杯子,童世寧只給他倒了半杯,給自己滿上,一邊說:“少喝點兒,跟啤酒不一樣,這酒度數高。”
童瞳确實喝不慣白酒,但他跟童世寧碰了碰,淺淺抿了一口,白酒的辛辣由絲入縷,跟着擴散成一大片,一口酒要連吃三口菜才壓得下去。
筷子伸到羊肚鍋,裏面除了羊肚羊肉,竟然還有煮得火候正好的幹土豆墊底,這也是童瞳的一大口腹之欲,土豆這東西遍地都是,但是在小小圓圓沒長大的時候就挖出來,不厭其煩地煮熟再暴曬幹,制成硬如石頭的幹土豆就不容易了,這東西做成菜也麻煩,要提前泡水,至少泡一夜,再跟鍋仔一起煮,比普通的土豆煮熟要糯、韌,好吃太多。
還有江野魚,這玩意兒也不是随買随有,得預定,大的野魚遠不如小的好吃,小野魚是宜江出了名的下酒菜,看似不起眼,進了飯館得賣到一兩百一盤。
看到這些東西,童瞳料想這頓飯老童至少提前兩三天就在準備,萬一他今兒沒回來呢?
童瞳酒喝到一半,童世寧剛好也是一半,童瞳忍不住還是問了:“上次那個阿姨呢?就……要結婚的那個?”
童世寧從來沒跟他說過結婚的事,要不是上次在夜市攤子上撞見,可能直到結婚領證辦酒後童瞳都不會曉得,他心一橫問出口了,雖然童世寧結不結婚跟他關系不大, 但他覺得郁星還是會想知道。
童世寧頓了頓,又抿了口酒,三顆花生米落了肚,眼皮不擡地淡聲說:“結什麽結,我讓她走了。”
“什麽?”童瞳瞬間皺眉:“為什麽?”
童世寧面色還是很淡:“你問個……哪那麽多為什麽,不合适就是不合适,麻煩。”
童瞳沒忍住,冷笑從心裏蹿到了臉上,話一下就順嘴溜了出來:“您還真是,沒過門的看着都順眼,只要一進門立馬哪哪都不順眼,我還以為您就對我媽這樣,原來對誰都這樣。”
“啪!”童世寧摔下筷子,童瞳看到了熟悉不過的暴戾眼神和慣性擡起的手,但童世寧似乎又忍住了,手在空中頓住半秒後落了下來,口氣卻厲害多了:“你他媽懂個屁!你老子的事輪得到你來管?!”
“我哪敢管您啊,也好,您也算放人一條生路。”童瞳不知道是不是被白酒激的,渾然無懼。
今天的童世寧也很一反常态,連翻被怼也沒真的動火,只嘆了口氣,悶頭喝掉剩下的酒,又給自己倒了半杯,轉了話題問童瞳:“你們是不是要實習了,怎麽安排的?”
童瞳詫異:“你怎麽還知道實習的事?”
童世寧說:“聽秦澍他爸跟人閑聊時講的,說準備讓他直接進電站實習,我想你們一個學校,你應該也差不多。”
所以這趟把他叫回家是想也給他安排實習工作?童瞳不免嘆氣,秦澍他爸是什麽身份,您一個底層工人,別跟我說要把我安排去閘口值夜班。他坦然說:“您別費心了,系裏都安排好了,可以去高中當實習老師,在伍家那邊。”
“噢。”童世寧點點頭:“那也不錯,你學英語的,當老師好,你媽也是老師。”
童瞳可沒打算當老師,但他也懶得跟童世寧細究這個,童世寧又問:“畢業了呢?工作都要自己找?”
“那當然,難不成還包分配?都什麽年代了啊您到底活在哪個世紀?”
童世寧連臉帶脖子泛着酒紅,但他并沒醉:“我是說,你成績這麽好,要是你爺爺還在,唉不提這個,但你五爺爺一家都在德國,我想跟他們聯系下,你畢業了就去那邊吧,怎麽着也比在國內瞎混好,你去繼續念個書或是工作都行。”
童瞳聽過不少童家往事,他正經的親爺爺童老爺子是一群兄弟中最聰明事業最好,卻也死得最早的,若非如此,這一支也不會家破如山倒。
童老爺子那一溜親兄弟,童瞳的二爺爺三爺爺五爺爺七爺爺,各個要麽在省城高校任教,要麽早都出國,但這麽多年,這些所謂親兄弟的支脈并沒有對早死的四哥這一脈有過任何支援幫助。
童家曾是大戶,在分家後,親兄弟明算賬這一傳統文化發揚了個淋漓盡致。
此刻童瞳聽到童世寧冒出的話,覺得簡直就是癡人呓語,他哭笑不得:“爸,你還記得上一次跟五爺爺他們家聯系是多久以前?十年?二十年?別說我了,人家還記不記得你都不一定,你突然要把我塞過去,你覺得那邊會是什麽反應?歡天喜地地接手?”
童瞳繼續說:“再說了我學英語西班牙語日語,德語可一句不會,空口白牙地去念書?知道德國留學一年多少錢嗎?咱這破房子賣了都不夠倆月生活費的。”
童世寧沒再說話,眼眶卻明顯紅了,童瞳打住伶牙俐齒的話頭,他知道童世寧安的什麽心思,這個當口,他有些後悔當時高考後填的那張任性到了極點的破志願書,如果北大畢業,童世寧大概不會這麽揪心他的就業問題,甚至生平頭一次冒出了要去聯系富親戚的卑微念頭。
他安慰童世寧:“現在又不是經濟低迷期,太平盛世的,找個工作還能難死人嗎,你放心吧,要能混好,在哪都能混好,要不是那塊料,硬捧上了天也會自己受不住跌下來。”
童世寧又沉默了會,點點頭沒再說什麽,無聲地跟童瞳碰了碰酒杯,兩人一起把最後一點酒喝了,童瞳給兩人盛了飯,把鍋仔和野魚吃了個幹淨。
味道是真好。
喝了酒犯困,吃完童世寧就去午睡了,童瞳洗碗的時候看外面的天,比來的時候還要暗。
該說的話都說了,該聊的事情也都聊清楚,童瞳并不打算在這裏吃晚飯再過夜,那就太親密了,對他和童世寧這麽多年形成的,各自自帶結界的父子關系來說并不合适,他在客廳桌上給童世寧留了張紙條,靜悄悄關門走了。
走到樓下出了樓道口才發現已經細蒙蒙地下起了雨,秋雨微涼,并不猛烈,童瞳猶豫了下,不想再跑上去叮叮咣咣開門拿傘,用衛衣帽子兜住頭,就這麽走了出去。
從家屬院走到公交站臺,要貼着江邊走上一段,這天氣江邊霧蒙蒙空蕩蕩的,童瞳一手扯着帽子往前盡量多兜一點兒,眼睛只顧着看地面,走得飛快。
下一秒,一雙腳停在了他面前,童瞳差點撞在了那人身上,他趕緊一疊聲的“對不起”,一擡頭,卻看到秦澍正在他面前,手中撐着一把傘,罩住了兩人頭頂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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