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塵埃

秦澍還那樣,眼神溫和的,倒是童瞳微微亂了一秒,他幾個月難得回一次西壩,就這麽巧,風蕭蕭易水寒,分手分得山崩地裂的兩人又撞見了。

再仔細看,秦澍的眼神裏多了一抹愁。

很快,他回複正常,問道:“回來看童叔叔嗎?又吵架了,這麽快就走?”

童瞳搖搖頭,自嘲地笑笑:“沒有,吵習慣了,偶爾一次沒吵,倒覺得少了點什麽,他喝了點酒睡着了,學校還有事我就先回去。”

“嗯。”秦澍悶悶地應了一聲,眼神轉過去盯着蒙蒙江面,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童瞳仍舊用兜帽罩着腦袋,盯着鞋尖,過了會說:“你上去吧,我走了。”

說着就往前面公交車站跑過去,秦澍一把拽過他胳膊:“就這麽一會兒你都不願跟我待了嗎?”

童瞳一怔,轉身瞪着秦澍,他有些難以置信,秦澍剛說了什麽?是在抱怨嗎?

他張了張口,卻不知道怎麽回,怼回去“不,不是我不願意,是你不敢”?他說不出口,太幼稚了,這輩子最赤裸坦誠的行為都在那個下午做盡了,現在的他對秦澍這個人,對以往的妄念,都只想挖個坑深埋起來。

秦澍瘋了吧,他怎麽還能對自己抱怨?

秦澍話說出口,也意識到太沖動了,拽着童瞳的手松了開,面色讪讪,顧左右硬找話題:“是童叔叔叫你回來的嗎?”

童瞳“嗯”了一聲,過了自嘲說:“大概是你爸跟人講要安排你的實習,把他刺激到了,叫我回來讓我畢了業去投奔國外的富親戚。”

“啥?”秦澍懵了一會,追問道:“我爸安排我實習?我們實習還要再過一個月,都系裏統一安排,這又不是正式工作,他瞎操什麽心。”

童瞳笑了笑:“實習工作,正式工作,對你爸來說沒什麽區別,一句話的事。”

秦澍一臉一言難盡,朝江面嘆了口氣:“進他娘的破電站,再過大半年,我就真的半點自由都沒有了。”

童瞳有些意外:“是嗎?我以為你不介意進電站,這算是個好單位。”

這話題令秦澍有些煩躁,他不自覺沖出一句話:“那麽愛幹電站我還費盡心思開啥酒吧。”跟着又補道:“也不是說我就喜歡開酒吧,就……”

“我明白。”童瞳打斷他,秦澍大概也被高壓逼得要瘋,明明白白的人生就在前頭,他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但臨到頭,竟然掙出一點想要反抗的心。

只是這心太弱了,跟他對童瞳難以言明的感情一樣弱。

童瞳想了想,試着開口說:“現在已經是成年人了,如果以前沒得選擇,但現在不是,現在你可以做選擇,你要相信自己。”

秦澍猛地轉頭,眼神從江面又回到童瞳臉上,有一絲錯愕。

童瞳繼續說:“就比如工作,如果你真的那麽抗拒進電站,你有你自己想要做的事和追求,畢業後可以去嘗試,畢竟選擇什麽樣的人生是自己的事,大人的規劃有他們的道理,但是否能令自己心甘情願,只有你自己知道。”

童瞳從來沒有這麽嚴肅的跟秦澍聊過這樣的問題,在秦澍的心裏,他還是個連填高考志願這樣的人生大事都任性妄為的人,但此刻的這番話,秦澍心裏隐隐覺得……童瞳有些陌生,有些遠。

但又不得不承認童瞳說得對,秦澍不是不明白,他點頭:“我明白。”又自嘲地一笑:“你一定會說我太軟弱。”

童瞳搖頭,換了溫和的笑,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你非他人,不應該妄下結論。

秦澍認真看着他,眼裏有愧疚:“小瞳,是我……對不起你,當年你成績那麽好,要是去了北京……”

童瞳打斷他:“算了。”卻在心裏也自嘲了下自己,當時雖年少,但自己做的選擇自己得受着,這道理他從一開始就明白,選擇學校是,選擇對象也是。

秦澍眼中閃着褪不掉的愧意,伸手習慣性地揉了揉童瞳額前被雨淋濕的頭發,童瞳有些不自在,微微偏了偏頭,秦澍似乎想起了什麽,含含糊糊地問道:“那個,誰,邊城有跟你聯系過嗎?”

童瞳心中緊了一緊,“沒。”他盯着地面的水坑:“我跟他又沒有聯系方式,怎麽聯系。”

“那就好。”秦澍語氣有些嚴肅,也有些隐晦:“他那四個姐姐全都不是省油的燈,家裏情況無比複雜,是個大坑。”

童瞳無言以對……邊城,姐姐……跟他有毛線關系。

公交車擦着他們進了站,童瞳指了指車,快聲說:“車來了,那我先走了,回頭學校見。”

秦澍匆匆點頭,跟着把傘柄往童瞳手中一塞:“你拿着吧,一會下車還要走一大截用得着。”說着用手在頭頂遮了個小雨棚,往家屬院跑了過去。

回到寝室已近傍晚,原以為寂寂無人,哪知裏頭熱氣騰騰,冷超帶着一幫放假沒回家的人正在聯網打游戲,牌局已經沒人肯跟他玩了,這才開發了新組局,穆柯竟然也在寝室裏頭,跟冷超組了一個隊,正在游戲裏殺得昏天暗地。

見童瞳回來,冷超眼睛盯着電腦屏幕,口中卻大聲嚷嚷:“童瞳,穆柯說來找你,還在你床上睡了個午覺,趁你不在,這人悄摸在你床上不知道做了不可告人的事,中午那床搖得,都快散架了。”

穆柯爆起一聲怒吼:“放屁!”驚慌失措地跟童瞳解釋:“中午吃飯路上遇到冷超,就跟他一起過來想找你玩,昨兒沒睡好,你不在就小眯了會,我可什麽都沒幹啊,冷超你也太缺德了,我是那種人嗎!”

“你是。”童瞳一點面子不給,三下五除二地換了床單被罩,穆柯哭喪着一把聲音,游戲裏卻又停不下來,哀嚎着罵:“冷超你特麽還是我隊友呢,怎麽能這麽坑人?啊?我幹什麽了我,給你保駕護航就得到了這種污蔑待遇?”

說着氣不過,竟直接在游戲裏槍口調轉,一槍把隊友冷·作死·超崩死了,冷超狂吠着跳起來,直接按住穆柯手裏的鼠标一通亂點,好了,兩人前後腳挂掉,給敵方白送倆人頭。

“不打了不打了。”冷超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到陽臺來抽根煙透透氣,童瞳正把換下來的床單塞進洗衣桶裏,撒上洗衣粉,準備一會拎到樓下洗衣房去洗了。

他問冷超:“你怎麽還跟這兒待着?不是說放假跟杜骊一起去她家麽?”

冷超眯着眼狠吸了口煙:“不去了,去毛線!我這時候要是去了,那她不跟吃了定心丸一樣,回頭畢業我再出點什麽差錯,她還不得滿世界追着砍了我。”

童瞳盯着他,搖頭嘆息:“這話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接,又軸,又賤,又嘚瑟,還顯擺,說真的,直男中像你這麽作的,頭一份。”

童瞳拎着桶下樓,冷超這會好兄好弟地攬着穆柯的肩膀跟着一起下去:“走吧,一會洗衣機轉的時候正好去吃個飯。”說着從兜裏掏出張不知道誰的飯卡:“哥請你,二樓小食堂走着。”

穆柯還在急赤白臉地解釋:“夜瞳,我真沒有那啥,就躺了會,被子都沒散開……”

“知道知道。”童瞳也覺得好笑,指着冷超罵:“總有一天你會死在你這張嘴上。”

對冷超來說,杜骊不在的放假就是放風,他穩穩紮根在了寝室,板床就板床,反正通宵打游戲也睡不了幾個小時。

有這尊瘟神在,童瞳原本計劃的論文趕工也泡了湯,寝室其他人熬不住這烏煙瘴氣的習氣紛紛打道回了家,而穆柯幹脆挑了張順眼的床也駐紮在了這裏。

童瞳放棄了,學生時代最後一個國慶假,撒開了造吧。

幾個人開始了豬狗不如的,沒日沒夜打游戲的日子,餓了叫外賣或是去食堂吃個飯就當散步鍛煉身體透氣,童瞳原本不怎麽會玩這種大逃殺一樣的厮殺游戲,卻很快發現一槍崩掉對方頭的時候超級有快感,幾天下來殺紅了眼最兇的反而是他,穆柯成了他的金牌掩護,幾個人配合無間,分數一路上揚。

玩物喪志的日子過了五天,直到杜骊一通氣沖沖的電話打來,幾個人才驚覺假期已經到了尾聲,無比繁瑣的現實又回到了眼前。

冷超因為拒不肯跟杜骊回家,兩人臨分別時又大吵了一通,童瞳不用猜也知道,只要一吵架冷超就放飛自我得格外兇,狠狠玩游戲狠狠不睡覺二樓小食堂鍋仔狠狠一通吃,直到杜骊打電話說下午到宜江,讓冷超準點滾去車站接駕,冷某人才仿佛回了魂,關了電腦遣散了無關閑散人員,寝室原本的同學也陸續回來了,穆柯游魂一般跟他們說再見,回了自己的出租房,冷超倒在木板床上小眯了會,免得一會去接人氣色太差,看起來像沒日沒夜幹了五天勞改似的。

冷超抓童瞳一起去接杜骊,實在是吵怕了,有童瞳在,杜骊還能克制點兒,兩人從寝室走到側門,準備在那直接叫車過去。

節假日,商業街開得如火如荼,一眼看過去,唯一關門的那家就格外紮眼,童瞳和冷超都看到了,綠島不僅關着門,卷閘門上還醒目地貼着一張大紅紙,一個毛筆寫的,碩大的“轉”字隔着二十米都清晰可見。

童瞳有些驚了,綠島要轉讓?前幾天還見着秦澍,完全沒見提起啊!為什麽要轉?

他跟冷超茫然地走過去,轉讓的招貼紅紙上只寥寥幾句寫着“因店主私人原因,無暇顧及店面經營,遂誠意轉讓,尋有緣人,如願意繼續經營酒吧者優先,附帶秦澍的手機號碼。”

一時間心裏五味陳雜,綠島是秦澍的一個念想,寄托,大二他砸鍋賣鐵地要做這麽件事,童瞳把大一一年賺的外快全給了他,秦澍還特正式地給了他一半的“股份”,為了省錢兩個人汗流浃背地自己DIY裝修……雖然綠島後面幾乎沒賺到過什麽錢,客流量不少,但人均消費實在太低了,只能勉強維持個成本開支,但童瞳記得秦澍曾咬着牙關說,就算畢業進電站了,也要把這烏托邦繼續開下去,他就是,不能容忍除了被家長安排好的路,屬于秦澍自個的部分是一片空白。

而現在,烏托邦被挂了牌,尋有緣人。

哪有什麽有緣人,同一個世界無數個夢想,這條商業街很搶手,童瞳想,沒幾天這裏就會被拆了,會變成面目全非的游戲廳美甲店鴨脖熱幹面館。

但,他告誡自己,綠島不是他的,無可奈何花落去,那也只能随它落了。

兩個人站在緊閉的卷閘門前長籲短嘆地懷念了一番,冷超擡手招了輛空出租車,車掉頭,向市區駛去,童瞳在後座扭過頭,綠島灰撲撲的霓虹燈招牌越來越遠,再也不會亮起,一顆曾經夜夜點燃的明珠,如今只如一粒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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