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賀炜辰番外【一】

在賀炜辰從小長到大的印象裏，只有過兩個讓他感到很好奇的人。

一個是楊骁的父親。雖然他從沒見過這個男人，但有關他的事跡早就聽說了一籮筐。在他還很小的時候，這個男人總是被他爺爺當做第一手的反面教材來教育自己。

另一個是大周的妹妹。這個叫周青苗的女孩子，無論看誰都是一副冷冷的樣子，眼睛微眯，神色涼薄。

大院裏的孩子總是會下意識地瘋到一起，其中又以他、常兒、大周為首，後來又加了一個更加無法無天的楊骁。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周青苗總是融不進他們的圈子，即使她是大周的妹妹，和這個圈子的最上層有着最牢不可破的關系。

每當他們帶着大院裏一幫野小子瘋丫頭四處嚣張的時候，這個女孩子就靜靜地站在一旁的樹下，眯着眼睛冷冷地打量他們，好像他們都是一群從精神病院裏剛剛刑滿釋放的瘋子。

那種眼神，充滿了冰冷的戒備。

賀炜辰知道，常兒和骁子都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但是他們從不說破。因為這個小姑娘是他們的好兄弟最疼愛的也是唯一的妹妹。至于大周——在他眼裏，周青苗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最完美最值得寵愛的小公主。

的确，賀炜辰承認周青苗長得很好看。當別的女生還在為自己新換的牙而嚎啕大哭時，她已經會梳着一絲不茍的劉海、穿着從國外帶回來的黑白格子連衣裙和紅色小皮鞋從他面前經過，目不斜視。

盡管從不喜歡她的傲慢，但是他一直在心底暗暗做着比較，然後不服氣地承認，那種傲慢的神情讓周青苗顯得更加出衆，在一大群女生裏，他每次都能一眼認出她來，從不出錯。

周青苗的傲慢仿佛與生俱來，她只會對着大周露出屬于妹妹的乖巧，然而對于別的人，即使是她的父母，她也絲毫不會吝啬自己的傲然。她爸爸從來不會因此而生氣，只會用一種充滿憐愛的目光注視着她，然後嘆息一聲，轉身離開。但是她的媽媽不同。

賀炜辰不記得自己曾經多少次看見她被她母親罰站。每次她罰站的時候，大院裏那些玩伴，無論男生女生，都會故意走上去譏笑幾句。他們都感受到了這個女孩子平時對他們若有若無的敵意，因此在這個可以肆意嘲笑她的時刻，誰都不願意錯過。

每當這時，周青苗就會靜靜垂下眼，看上去似乎是在逃避，但賀炜辰沒來由地感覺到，這個女孩子仍然在打心眼裏瞧不起這些人。因為她的下巴，還是不由自主地微微揚起，在空氣裏形成一個優美得讓他移不開眼睛的弧度。

賀炜辰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又一眼。這個讓他始終弄不懂的女孩子身上，仿佛突然多出了一種他也說不清的東西，不動聲色地吸引着他，讓他不自覺地想要靠近。

######

時值某天，周青苗又被她媽媽罰站。

中午，賀炜辰跟楊骁打完籃球，一起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站在梧桐樹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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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骁淡淡瞥一眼，沒說話。

賀炜辰知道自家兄弟向來不管閑事的性格，但不知怎麽的，他突然間就忍不住想要跟他聊一聊這個讓他感到非常好奇的女孩子，于是他主動開啓了話題，“她怎麽又被罰站了？”

楊骁無所謂地“唔”了一聲，沒發表看法。

“你不覺得張阿姨對她太嚴格了？”張阿姨就是周青蒙和周青苗的媽媽，“她從來不罰大周，上次大周在學校裏打群架她都沒說什麽。”

“大概吧。”楊骁聲音懶懶的。

賀炜辰皺起眉，說不出自己是什麽情緒，嘟哝一句：“她怎麽這麽笨？她媽重男輕女她都不知道反抗。”雖然還不滿十三歲，但是他已經隐約有了逆反心理。

楊骁原本散漫的步伐一頓。他擡頭看向身邊的賀炜辰，眼睛裏微微一閃，“賀子。”

“嗯？”賀炜辰明顯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有些漫不經心。

“你是不是喜歡周青苗？”

“嗯……哈？！”賀炜辰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瞬間吓了一跳。

他猛地漲紅了臉，心髒在胸腔裏砰砰直跳，激烈得好像想拼命沖出來，“怎麽可能！骁子你瘋了！我怎麽可能喜歡她？！”

楊骁平靜地說：“你關心她。”

“誰關心她了！”賀炜辰大怒。

楊骁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之後淡淡“哦”了一聲。

賀炜辰有些遲疑，瞄一眼楊骁的表情，壓着聲音說道：“骁子，以後這種事別亂說。”

“知道了。”楊骁平淡應道，“反正我下個月就走了，不會跟別人說的。”

賀炜辰的注意力立刻被這件事吸引過來，一想到好兄弟即将遠行，情緒也漸漸低落下來，下意識地忽略了剛剛那個讓人不安的話題。

但是當他回到家後，方才的一切又不由地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他坐在二樓自己的房間裏，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皺眉望着不遠處那個女孩子。

他喜歡她？

絕不可能。

她雖然長得很好看，但是她那種傲慢又冷漠的樣子，最讓人讨厭。每次看到她看他的眼神，他就氣悶得很：她憑什麽不把他放在眼裏？他成績向來出類拔萃，運動比賽一把罩，學校裏那麽多女生都圍着他轉，她憑什麽看不起他？

越想越覺得生氣，賀炜辰“嘭”地一聲把手裏的書摔出去，轉身撲倒在床上，拉過被子蒙住頭，睡覺！

然而當保姆上樓來叫醒他，讓他下樓吃晚飯的時候，他還是下意識地往窗外看去。

那個瘦瘦小小的人影，仍然在梧桐樹下站得筆直，膝蓋和肩膀的線條繃得近乎僵硬，似乎從正午時分一直站到現在，連一寸地方都沒挪動過。在滿院躍變的光影之中，她仿佛已經凝成了海市蜃樓。

賀炜辰突然就覺得自己剛剛睡的那一覺白費了，他心裏還是亂得慌。

揉揉頭發，他抄起外套轉身狂奔下樓，就要往門外跑。

母親在身後叫住他，“這麽晚了還出去？”

他停住腳，面不改色地撒謊，“我去找大周，有點學校裏的事。”

“這孩子，你忘了？青蒙前兩天被他爸爸帶到南方去了。”母親笑道。

賀炜辰臉上一熱，這還是他第一次說出這麽劣質的謊話。

急中生智之下，他補救道：“那我去看看骁子，他快走了，我去幫他收拾東西。”

“要收拾也吃了飯再去，現在這個點，楊家也正要開飯，你過去蹭飯成什麽樣。”母親不輕不重地回絕了他，壓着他老老實實地吃晚飯。

飯一吃完，賀炜辰立刻坐不住了，起身就往外跑。

跑出門幾步，他又停住，轉身先去了小賣部，然後再朝周青苗走去。

走得近了，他才發現，女孩子的嘴唇已經被秋天的涼意凍得有些發紫，單薄的身體在冷風裏微微發抖，但仍倔強着不肯示弱。

他心裏騰地動了一下，說不出什麽滋味。

他走到她身邊，停了一下，僵硬着聲音說道：“又被罰站了。”

周青苗垂下眼，沒動靜。

賀炜辰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把他當成那些來嘲笑她的人對待了。

他心裏一陣氣悶：她每次都這樣！好像他跟那些欺負她的人是一夥的！但明明每次都是她不理他，看不起他！

他握緊了拳頭，只覺得心頭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讓他連頭發尖都散發出騰騰怒氣。

就在這時，周青苗突然晃了晃身體，整個人一下子朝前栽去。

賀炜辰吓了一跳，下意識地搶上前去，伸手抱住她，急急喊道：“喂！你怎麽了！”

周青苗過了幾秒種才慢慢睜開眼，一看自己在他懷裏，立刻掙紮起來，但仍抿緊嘴唇不說話。

突然間，賀炜辰心裏有些堵。

他松開手，從褲袋裏摸出剛剛從小賣部買來的巧克力，遞過去，“給你。”

周青苗沒有接。

賀炜辰把巧克力往她手裏塞，氣道：“我又不會毒死你，你怕什麽！”

周青苗躲開了手，卻終于正眼看了他一眼，還是那種讓他讨厭的眼神，充滿了冰冷的戒備。

但這一次，賀炜辰覺得心裏的難受比厭惡更多了一些。

他為什麽要難受？他有些茫然地想。

周青苗垂下眼，盯着那塊被賀炜辰捏得幾乎快要變形的巧克力，喉頭滾動了好半天，才張開嘴，卻只發出一陣幹澀的嘶聲。

她立刻閉上嘴。

賀炜辰卻陡然一震，看向她的眼神裏帶着自己都沒發覺的光芒，“你要說什麽？”

周青苗抿抿嘴唇，幹啞了一整天的喉嚨裏終于慢慢地擠出一個字，“……水。”

賀炜辰一把把巧克力塞給她，不容拒絕地說道：“你等着。”轉身拔腿就朝小賣部跑去。

周青苗在他身後，手裏捏着那塊還帶着他體溫的巧克力，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不帶敵意的平靜。

當賀炜辰急急慌慌買了礦泉水回來，周青苗已經坐在了門口的石階上。

賀炜辰一怔，随即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将水遞過去。

周青苗接過水，擰開喝了一口，潤潤嗓子，然後才低低說了聲“謝謝”。

賀炜辰一下子尴尬起來，眼神唰地從女孩身上移開，讷讷道：“不用。”

想了想，又硬邦邦地補充一句：“我是看在大周的面上，你別想多了。”

周青苗毫不意外地“嗯”了一聲，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微冷。

賀炜辰看着她開始慢慢地吃巧克力，心裏微微松了一口氣，便問道：“你為什麽又被罰站了？”

周青苗動作一頓，然後又開始一點一點地掰巧克力，沒有回答。

賀炜辰也不是執着于答案，他就是忍不住想要跟她說說話。他覺得他們之間的氛圍是從未有過的友好，這種友好甚至讓他有些得意。

于是他繼續問道：“你又惹你媽生氣了？”

“……”

“今天怎麽站這麽久？平時不是站一會兒就回去嗎？”

“……”

“你為什麽不找你爸爸求救？”總是這麽被罰站，他都看不下去了。

“……”

“你媽媽是不是喜歡大周不喜歡你？她從來不懲罰大周。”如果讓大周幫忙求情，她媽媽應該不會再這麽狠心懲罰她了吧。

“……”

“周青苗，你……”

周青苗唰地站起身，賀炜辰吓了一跳，後面的話都被吞回了肚子裏。

周青苗向下走了兩級臺階，轉回身來看着賀炜辰，眼神重又變成了那種冰冷的敵意。

“賀炜辰。”

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冷冷聲音卻意外的好聽，但賀炜辰心裏突然一陣發慌。

果然，只聽周青苗一字一字地說道：“你少多管閑事。”

說完，她把那塊沒吃完的巧克力丢回他懷裏，轉身徑直走出了大院。

賀炜辰愣愣地看着她倔強的背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他氣得眼睛都紅了，惱羞成怒地抓起巧克力用力摔在地上，發出悶悶的一聲響。他猶不解氣，又沖上去狠狠踩了兩腳，看着塵土裏已經不辨原形的巧克力，他只覺得心裏一陣發苦。

他做錯什麽了！憑什麽這麽對他！

一轉身，就看見楊骁正靜靜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神色平靜地看着他。

賀炜辰一陣惱怒，粗噶着聲音低吼，“你看什麽！”

楊骁神色不變，似乎什麽都沒看見，“你媽打電話來叫你回家，她說你來找我了。”

聽到這話，賀炜辰微微冷靜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在冷風裏打了個哆嗦。

擡眼見楊骁還在看着他，賀炜辰頓了頓，終于垂下了肩膀，“你都看見了。”

“一部分。”楊骁走近幾步。

賀炜辰擡手止住了他的靠近，“你別過來。”

楊骁停住步伐。

賀炜辰沉默一陣，突然低啞着開口，“骁子，我發誓再不管她。”

楊骁淡淡“嗯”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