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盧茸從被窩裏被抱起來時,睡得正香。王圖給他穿衣服,他迷迷糊糊閉着眼,讓擡手就擡手。

王圖動作不像平常那麽輕柔,毛衣套在頭上使勁往下扯。盧茸耳朵被挂得疼,不滿地哼了兩聲。

毛衣穿好,他又倒在王圖肩上繼續睡,任由他擺弄自己手臂,耳朵裏是窸窸窣窣的羽絨服摩擦聲。

拉好拉鏈,他耷拉着頭,閉眼坐在床邊,等王圖去擰毛巾來擦臉。

但王圖卻直接給他套上毛線帽和圍巾,再抱着出卧室,飛快地下了二樓。

随着門開,呼嘯的風卷着雪花刮進來,盧茸打了個冷戰,瞌睡瞬間消失,睜開了眼。

家裏院子正前方那塊被照亮,泛着慘白的光,其他地方都隐匿在黑暗中。

王圖将他放到雕花大門的車道旁,低聲吩咐:“就站在這兒等我,我去開車。”

盧茸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自己在路燈下哈出的白氣,有點困又有點興奮。

他從來沒在天沒亮的時候被王圖送去幼兒園,今天肯定會是第一個到的小朋友。

是第一名。

家裏的黑色轎車停在面前,車門打開,盧茸爬上了副駕駛。

剛剛坐穩,車就沖了出去,他往後仰了仰,費勁地扯過安全帶給自己系上。

“圖哥哥,今天我要比其他小朋友都去得早。”盧茸兩條懸在空中的腿前後甩動,戴着手套的手輕拍着座椅,語氣裏全是得意。

王圖沒有如同以前般應聲,只沉默着開車前行,出了別墅區大門,駛上了街道。

天還是黑的,路上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被路燈映照的範圍內全是雪。

盧茸轉頭在玻璃窗上哈氣,再從手套裏取出手,在上面胡亂畫畫。手指和沾着水氣的玻璃摩擦,偶爾發出一聲異響。

黑色轎車行駛得很快,王圖沉着臉不斷看後視鏡。盧茸一直在玻璃上畫畫,沒有注意到後方已經被一團漆黑籠罩。

那和深夜的黑不同,沒有路燈的光芒也沒有依稀的房屋輪廓,濃稠到極致便如同實質,透不出一絲光亮。

黑色像一塊巨大的幕布往前蔓延,追着轎車而來,所經之處都被吞噬其中,連同天上的星光。

王圖将油門踩到底,車輪卷起了一片雪霧。前方路面出現一個凹坑,他既不減速也不避行,直接從凹坑上開過去。

車輛劇烈颠簸,盧茸彈出座椅又被安全帶扣回椅背。他有些快樂又有些誇張地大叫:“哎喲我的屁屁哦。”

以往他擺出這樣的語氣和表情,王圖總會發笑。但現在他卻什麽也沒說,只沉臉看着前方。

沒得到回應的盧茸忍不住去看他,在路燈的光照下,看到他臉上有兩道紅痕,仔細辨認後問道:“圖哥哥,你臉上那是什麽?”

王圖沒有回答,只開始咳嗽。

他咳得很厲害,像是氣都喘不過來一般,盧茸的目光便帶上了擔憂。

“你生病了嗎?”他問道。

好一陣後,王圖才啞着嗓音道:“茸茸,白叔叔教你的那些話都記住了嗎?”

盧茸怔愣了一下,回道:“記住了。”

“那你講來我聽聽。”

“不要讓任何人發現我能變成小鹿,也不能給任何人講這件事。”

他說完後又邀功地加了一句:“我沒有變成小鹿,圓圓他們講動物園裏的小鹿,說的都不對,我也沒有變成小鹿讓他們看。”

話音剛落,後方就傳出幾聲細碎的笑聲,像是個小孩在捂着嘴發笑,聲音混在風雪裏飄入車內。

盧茸飛快地轉身,椅背卻擋住了視線,只能将臉緊貼在車窗上,費勁地向後轉動眼珠。

車後挺遠的地方是一團漆黑,什麽也瞧不見,他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可又看不出來。

盧茸茫然地眨眨眼,對那笑聲失去了興趣,又轉頭看向前方。

天地間,風雪裏,有道無形的屏障在快速移動,将沿途所有一切都隔離在黑暗背後。

黑障裏又響起了幾道聲音。

是小孩不懷好意的笑聲,男人詭谲低沉的呢喃,中間夾雜着女人凄厲的哭嚎,宛如夜枭嘶鳴,女鬼訴怨。

盧茸慢慢坐直了身體。

他有點害怕,想王圖抱,但知道他在開車,便懂事地只往那邊挪了挪,伸手抓住王圖的一只衣角。

轎車繼續急速前進,普通家用轎車在空蕩的馬路上開到了180碼,發動機聲和風噪鼓蕩,車窗咔咔作響。

盧茸不敢往後看,只緊張地問:“圖哥哥,後面那些人在幹什麽呀?在幹什麽呀?”

“沒事的,茸茸,圖哥哥在這兒。”王圖并沒有解釋,只安慰道。

王圖再次看了後視鏡,突然踩下剎車。家用轎車一個急剎,在雪地上往前滑行了數米,發出刺耳的輪胎摩擦聲。

盧茸被安全帶緊緊勒住,卻也吓得心裏怦怦直跳。

“你先坐着別動。”王圖匆匆交代一句後便要下車。

盧茸不想一個人,便手足并用地往駕駛座爬,驚慌地說:“我要和你一起。”

“別動,我馬上就回來。”王圖轉身命令道。

王圖對他從來沒有這樣嚴厲過,盧茸頓時被吓住了,只得癟着嘴又坐回了原位。

他不敢轉頭去看車後面。

黑夜、怪聲、王圖的嚴厲,讓他覺得後面肯定有什麽可怕的東西,比如說電視裏的那種怪獸。

他目光只緊緊追随着王圖,看他跑着繞過車前方,從懷裏掏出一個長頸的白色瓶子,揭開瓶蓋後弓身快速後退,将裏面的液體澆在街道上。

雪面發出被侵蝕的滋滋響聲,出現一條橫貫街道的紅色細線,瞬間又消失隐匿在白色中。

王圖做完這一切後跑回車旁,剛拉開副駕駛門,一具小小軟軟的身體就迎面撲來。

盧茸緊緊摟住他脖子,閉着眼急促地催:“你快上車吧,快上車吧,去幼兒園,老師可厲害了,什麽都不怕。”

“不上車了,咱們今天不去幼兒園,要馬上離開這兒。”王圖抱着他,轉身就往右跑。

“手套,我的手套。”盧茸趕緊提醒。

他剛才取了手套在車窗上畫畫,還沒有來得及戴上。

王圖又退到車旁,将遺落在座椅上的毛線手套拿起來交給他,再匆匆跑向街邊一條漆黑的小巷。

從溫暖的車內陡然來到車外,盧茸被冰冷的空氣激得渾身一顫。他将臉埋在王圖脖子邊,眼睛慢慢睜開一條縫去看後面。

那些怪聲突然齊齊消失,周圍瞬間安靜。盧茸瞧着那方向,雖然看不出什麽,卻本能地覺得像是被什麽注視着,渾身又冰又涼,很不舒服。

他飛快縮進王圖懷裏,只聽他急促的喘息和腳步踩在雪面的咔嚓聲。

王圖跑得很快,盧茸被颠得很難受,但忍住了沒有做聲。

這是一條逼仄彎曲的巷道,兩邊都是低矮破舊的房屋,時不時有分支出的巷道,像葉脈般伸向各個方向。

王圖抱着盧茸在這些巷道裏穿行,很快來到一所漆黑的小院前,大力拍打着鐵門:“師兄,師兄。”

屋內燈光刷地亮起,十幾秒後,鐵門被打開。

趴在王圖懷裏的盧茸掉過頭,看見門口站着一名披着黑色羽絨服的中年人。

咦?他在心裏小小的驚嘆了聲。

這名中年人他認識,是在別墅區裏打掃清潔的陳叔,經常拿着掃帚推着小車掃落葉,看見院裏玩的盧茸還會叫他出去,摸一顆糖果遞給他。

王圖不準他吃任何人的東西,除了陳叔給的。

盧茸的下巴被包在圍巾裏,頭上戴着綴着個絨球的黃色毛線帽,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和挺翹的鼻尖。

一片雪片落下,挂在睫毛上,他眨了眨眼。

陳叔看着他,嘴裏卻問王圖:“來了嗎?”

聲音很嚴肅。

王圖回道:“我們從別墅逃出來的,用漱魂水暫時擋着。”

陳叔又說:“咱們兩人足夠了,只是不能帶着他,先放這兒吧。”

王圖聞言,抱着盧茸就往院子裏走,陳叔擋在門口沒讓,說:“別放這屋子裏,不安全。”

王圖左右看了下,見門旁不遠處有兩個很大的藍色垃圾桶,便抱着盧茸過去,将他放進半空的那個裏面。

盧茸冷不防被吓了一跳,他上半身露在桶外,驚慌地抓緊王圖的衣袖:“我不是垃圾呀,我是小孩啊。”

王圖将他手取下,溫聲道:“盧茸,我和陳叔要去辦件事,你就在這裏不要出去,我們辦完事後就來接你。”

“不,我也要去,我不是垃圾。”盧茸手足并用地要往垃圾桶外爬。

“聽話!”王圖厲聲道。

他的胸部在急速起伏,額頭有青筋鼓起,表情很兇。

盧茸一時間竟然不敢再動,只眼睛裏迅速蓄滿淚水。

他憋住哭意委屈地問:“只是一會兒嗎?”

“是的。”王圖說。

“那我可不可以坐在垃圾桶外等?”

“不可以。”王圖冷淡地拒絕。

盧茸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哭腔:“那快來接我哦,不要讓垃圾車把我裝走。”

“會很快的。”

“還要給老師請假。”他哽咽了下,補充道:“別說我在垃圾桶裏。”

“好。”

王圖說:“你也要記住一定要藏好,不要發出聲音。除了我和陳叔來接你,不管外面發生什麽都不能出來。”

盧茸點頭,毛線帽頂上的絨球也跟着晃。

“那你坐下。”王圖說。

盧茸小心地坐下,屁股下很軟和,他伸手摸了摸,是個裝得鼓鼓的塑料袋。

王圖将桶蓋緩緩放下,蓋到一半時,看到裏面的小孩仰頭看着自己,滿含恐懼的眼裏閃着淚花,卻抿着嘴沒有做聲。

他心裏一軟,又柔聲道:“別害怕,我和陳叔明早就會來接你,如果來得晚也不要慌,但是要記住,千萬不能回家。”

“用不着明早,一會兒就完事了。”陳叔關上院門,将披在身上的羽絨服穿好,邊拉拉鏈邊說。

“反正你們要快點,免得被垃圾車趕在前面了。”盧茸軟下聲音央求。

王圖還想說什麽,就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麽炸裂開。

他和陳叔齊齊看向那方向,看到停滞不動的黑幕開始往前蔓延。

他不再猶豫,将桶蓋咣啷一聲合上,和陳叔兩人朝着黑幕的方向奔去,動作異乎常人的迅捷,瞬間便消失在巷口。

盧茸聽着腳步聲消失,坐在漆黑的垃圾桶裏,渾身繃緊,一瞬不瞬地瞧着桶蓋上方的那道縫隙。

陳叔離開時沒有關燈,有橘紅的燈光從院牆頂上灑出來,讓他可以從縫隙看見對面的巷壁。

斑駁的牆體上有扇鐵門,門旁貼着泛黃的小廣告。盧茸不認識上面的字,但下面有一串數字,他便在心裏無聲地念。

“130……”

遠方又響起那些尖銳笑聲和凄厲哭嚎,垃圾桶旁的一只塑料袋,也在風中嘩嘩作響。

黑暗中像是藏着一只怪獸,在某處窺視着這只垃圾桶,讓他的心髒被恐懼箍緊,全身不受控制地發抖。

雖然這個散發着異味的垃圾桶,阻隔開那些讓人害怕的東西,成了他唯一的庇護所,但那桶裏卻冰涼徹骨,手腳沒多久就被凍得發木。

盧茸想調整姿勢,稍微動了動,身下的垃圾袋便窸窸窣窣地響。

他想起王圖說的不準發出聲響,便仍舊板正身體坐得筆直,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動靜,想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

他好想此時躺在自己柔軟的小床上,用被子罩住下巴,只露出耳朵聽隔壁房間傳來電視的聲音。

那聲音讓他心安,知道王圖就在不遠的地方。

盧茸呆呆想着,小聲吸吸鼻子,擡起衣袖擦掉臉上冰涼的眼淚。

他繼續數數,一遍遍念那串數字,從頭認到尾,再從尾認到頭。

視線漸漸模糊,他盯着那道唯一的光亮,将一聲嗚咽斷在嘴裏。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王圖遲遲沒來。他終于抗不住了,東倒西歪一陣後,靠在筒壁上沉沉睡了過去。

……

盧茸被吵醒時,天已經亮了。

他這個垃圾桶是蓋着的,垃圾就被扔進旁邊的桶,發出咚咚的響聲。

王圖還沒來接他,只聽見旁邊有人在說話。

“……昨晚我睡得太死了,廚房煨的那一大鍋湯全部煮幹,鍋都差點燒穿,今早的客人都沒喝上湯。”

“我也睡得死,五點就要起床和面,我六點才醒……”

盧茸坐直身體,眼睛貼在縫隙上往外看,看見對面那扇鐵門已經打開,有一胖一瘦兩名阿姨靠在門上聊天。

王圖說過天亮就會來接他,也許還等不到,可現在已經天亮了,他并沒有來。

沿途經過的人會扔垃圾,那只垃圾桶滿得像座小山,就順手丢在桶旁的地上。

沒人想伸手去揭旁邊這只桶蓋,也沒發現裏面有個蜷縮成一團的小孩。

盧茸想,王圖只是被事情拖住了,辦完事後還是會來接他的。到時候一定要大聲指責他,再也不和他好了。

——至少一天內都不和他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等待讓時光都那麽漫長。

可随着那道縫隙的光亮慢慢變暗,像是天要黑了,他又覺得時間怎麽過得這麽快。

他将頭埋在膝蓋上,打定主意只要王圖現在來,就不指責他了,還是繼續和他好。

每當有推車經過,盧茸就一陣揪心的緊張。

那些巷子裏的垃圾桶,都是用推車來裝走垃圾的。

到時候他也會被倒進推車拉走,像一團垃圾一樣,拉到不知道哪兒去倒掉,但肯定是王圖找不着的地方。

盧茸低頭看自己的手套,讓手指在裏面動來動去。

他餓了整整一天,肚子一直在叫,鼻子也很靈敏,竟然覺得垃圾桶裏泡面的味道還很香。

他正猶豫着要不要去翻時,垃圾桶突然咣當一聲,頭頂灑進來一片光亮,外界模糊的聲音也瞬間變得清晰。

他飛快仰頭,和一名胖阿姨對視着。

胖阿姨一手撐着垃圾桶蓋,一手拿着個包子。看見盧茸,她停下口中的咀嚼,露出震驚的神情。

“你是哪家的小孩?為什麽會坐在垃圾桶裏?”她大聲問。

盧茸緊張地看着她,沒有做聲。

胖阿姨将剩下的包子塞進嘴裏,兩手伸到盧茸腋下,要将他抱出來。

“我不出去,別抱我出去,我要等人。”盧茸兩腳騰空,抓住她手臂驚慌地叫道。

胖阿姨不管他的抗拒掙紮,将踢騰着腿的小孩拎出來後放在地上。

“怎麽回事啊?”另一人問。

胖阿姨回道:“我一打開垃圾桶蓋,看到這個小孩在裏面。”

另一人将盧茸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看他厚厚的深藍色羽絨服,還有真皮雪地靴,搭配的整套毛線帽、圍巾和手套,說:“穿得很好啊,還是有錢人家的小孩。”

胖阿姨問:“小孩,你為什麽坐在垃圾桶裏?你爸爸媽媽呢?家住哪裏?有他們的電話——喂,喂,你要去哪裏?”

盧茸頭也不回地往巷子口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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