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盧茸在蛛絲網一樣的巷道裏胡亂穿行,找了很久才到了街上。街上人來車往,一片忙亂,和平時沒有什麽不同。
他走到昨晚王圖用瓶子劃線的地方,茫然地四處打量。
那裏什麽都沒有,也沒有王圖。
他們開來的那輛黑色轎車還停在路邊,他走過去踮起腳往裏面看,是空的,沒人。
他不知道王圖到底去了哪兒,垃圾桶也沒法呆了,想了會兒後,就只能守在車旁。
現在已經是傍晚,下班的人從他身邊匆匆走過,沒人注意到這名小孩。就算注意到了,也以為他家大人就在路旁的商店裏。
冬季的白天總是很短,天色很快變黑,路燈亮起。盧茸依然蹲在車旁,望眼欲穿地看着他們來時的方向。
每當看到穿着淺米色羽絨服的身影,他都會眼睛一亮,站起身跑過去。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後,又失望地埋下頭,慢慢走回來。
他看着自己短短小小的影子,用腳去踩頂上的那個圓絨球。淚水滴落在雪面上,砸出淺淺的小窩。
“他只是忙,不會扔掉你的。”他對着自己的影子小聲說。
中途他又回了兩次垃圾桶那兒,路上想象着王圖正在垃圾桶裏焦急地翻找。他決定到時候不吱聲,等王圖急得要哭時才慢慢走過去。
可想象中的場景始終沒能實現,王圖依然沒見人,他自己倒是又哭了兩次。
肚子很餓,到處飄來食物的香味,讓他更加難受。天上又飄起了雪花,他走到路旁的一家面館前,透過玻璃門看着裏面。
面館裏坐着名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盛滿面的碗放在桌上沒動,只将手上的玩具汽車在桌面上推來推去。
他無意中擡頭,和玻璃門外的盧茸撞上了視線。
小男孩對盧茸做了個鬼臉,按照平常的話,盧茸會還個鬼臉回去。但他現在沒有心情,只轉身默默離開了面館。
“嘿,小孩。”
他聽到身旁有陌生的聲音在叫,但沒意識到是在叫自己,垂着頭繼續往轎車方向走。
“小孩,小孩。”那人擡高音量連續喚了兩聲。
盧茸這次站定看了過去,只見一名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一棵樹下對自己招手。
“小孩,你過來,叔叔有點事情。”那人說。
盧茸慢吞吞地走過去,停在中年男人面前。
中年男人伸出左手,像是想摸他的頭。他将頭偏了偏,男人的手摸了個空。
男人并不以為意,笑笑後将背在身後的右手伸出來,提着個紙袋,遞到盧茸面前。
“餓了吧?吃個肉餅。”他和氣地說。
紙袋是棕色的,上面有幾團被浸潤的油。盧茸認得上面一個咧嘴笑的小人,他吃過這種肉餅,很香很好吃。
他盯着面前的紙袋看,一股面食烘烤後的香味鑽進鼻腔,肚子更加歡快地叫了起來,口裏瞬間分泌出唾液。
他的确很想吃,可想起王圖和老師平常的叮囑,便猶豫着沒動,只一雙眼睛就粘在紙袋上。
中年男人似是瞧出他的掙紮,也不再勸,從袋子裏拿塊肉餅喂到自己嘴裏,邊吃邊大聲道:“真的很香,很好吃,太好吃了。”
盧茸看着他咽了口唾沫。
“來吧,吃,叔叔請你吃。”中年男人又将紙袋遞到他面前。
他的表情很真誠,也很殷切,帶着和善的笑,就像王圖平常讓他再吃一碗飯時的模樣。
盧茸太餓了,于是不再推拒,慢慢将手伸進了紙袋。
他眼睛盯着中年男人,動作依舊很慢地拿出肉餅,遞到嘴邊。心想只要人家不樂意,他就把肉餅還回去。
中年男人一直露着微笑,盧茸在肉餅上咬了一口,鹵肉香瞬間溢滿口腔。
“謝謝。”他小聲說。
“吃吧吃吧,別客氣,吃完了這裏還有。”中年男人說。
盧茸開始大口大口吃肉餅,邊吃邊回答中年男人的問題。
“我姓高,你就叫我高叔。”
“高叔。”盧茸含混的叫。
“嗯。”高叔點頭,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幾歲了?”
盧茸咽下嘴裏的一口肉餅,熟練地背誦:“我叫盧茸,毛茸茸的茸,今年四歲了,在幼兒園念中班,已經得了五次乖寶寶,三次愛幹淨寶寶。”
他說完後便等着高叔的誇獎,高叔卻心不在焉地點頭,嘴裏念道:“四歲了啊……”
盧茸沒等來誇獎,還是認真地回道:“嗯,四歲了。”
高叔見他吃完肉餅,又遞上去一塊,盧茸搖頭不吃了。
這肉餅很大,平常他半個都吃不完,現在吃了一整個,肚子已經很飽了。
高叔又從自己随身攜帶的黑包裏取出一瓶水,擰開瓶蓋遞過去。
盧茸剛吃過人家的肉餅,現在也不再客氣,接過來咕咚咕咚地喝。
他已經渴了一整天沒喝水,又吃了個肉餅,嘴裏正發幹,一口氣就将整瓶水全部喝光。
高叔一直看着他喝水,等他喝完後接過空瓶旋好瓶蓋,重新放回了那個黑包。
盧茸想和他道謝,再回到轎車那兒去等王圖,可嘴還沒張開,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耳邊的人聲和車噪開始消失,面前的高叔看着他,面孔越來越模糊。
他費勁地張口,想說自己暈,但舌頭不聽使喚聲音也發不出,接着眼前一黑,什麽也不知道了。
……
盧茸覺得自己飄在大海裏。
大海無邊無際,有很多很多個浴缸都裝不下的水。
他在水裏浮浮沉沉,耳邊不時會傳來一些聲音。
“……列車就要出發了,請各位旅客檢查自己的行李……”
“……這孩子怎麽一直在睡啊?都睡了一整天了……”
“大姐,我們是回老家哩,孩子是來這兒看病的,剛看完回去。”
“原來是生病了啊……”
盧茸聽到高叔和人對話,又聽到哐啷哐啷很有節奏的機械聲,像是隔着一層深水,模糊而遙遠地傳入耳裏,很不真切。
他想着原來不是在大海裏啊,又迷迷糊糊沉入了昏睡。
……
盤山公路上行駛着一輛油漆斑駁的陳舊皮卡車,車內除了司機,副駕駛上坐着名戴着護耳皮帽的幹瘦中年人,兩人有句沒句地對着話。
“這天真的是太冷了,今年可真邪了門。”
“我們這龍潭山到了冬天就是這樣,也不光是今年,年年都凍死個人。”
中年男人從棉襖口袋裏掏出包阿詩瑪,抽出一根遞給司機。
“不用了不用了,剛吃了根。”司機用當地口音謝絕。
“抽吧,沒事兒。”中年男人又遞了遞。
司機笑着接過,沒抽,小心地別在左耳背上。
“高哥,這大冷的天,帶着娃兒走親戚也不容易,該明年開春了再過來。”司機從後視鏡看了眼後座。
後座搭着一件陳舊的藍布棉襖,下面有團微微的隆起。一個小孩的頭露在外面,面朝椅背睡得很香。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戴着黃色的毛線帽,頂上有個絨球。
“明年開春就忙,沒時間了。”中年男人也就是高叔回道。
司機問:“那你們是打哪兒來的?聽口音不是縣城裏的人。”
高叔笑了笑沒有回答,開始問他龍潭山的情況。司機立即就轉移心神,興致勃勃地回起問題來。
盤山公路很狹窄,路面泥濘不堪,兩邊偶爾會出現一團薄薄的雪,透出下面的黃黑,反而更顯污濁。
在皮卡車颠簸過一個凹坑後,左邊出現了一條分路,只容一輛車行駛的鄉道,蜿蜒進遙遠的樹林。
“高哥,你就順着這條路,往裏再走半個小時就是龍泉村了。”司機停下車說。
“那謝謝你了。”
高叔将一整包煙丢給司機,再跳下車,将後座的盧茸抱上,和司機告別。見着皮卡車消失在遠方後,坐到路旁一塊大石上。
山間雖然沒有風,但化雪時的空氣分外冷凜,盧茸在高叔懷裏動了動,毛線帽子上的絨球轉了個方向,露出肉肉的半張臉,被擠得變了形。
裹着的大棉襖下窸窸窣窣地伸出一只髒黑的小手,揉了揉眼睛。
盧茸木木地看了會兒灰暗的天空,長睫毛撲閃着。又看向身旁的公路,再看向抱着自己的高叔,臉上既困惑又茫然。
高叔單手抱着他,從随身帶的黑包裏拿出瓶水,還有一個用塑料袋封好的面包。
盧茸羽絨服上面的小黃鴨成了灰黑色,小小的臉縮在圍巾裏,有幾道橫貫的污痕,襯得幹淨部位的肌膚更白。
他的嘴很幹,上面已經起了層皮。高叔将手裏的水擰開瓶蓋遞上去,他往後面仰頭躲開。
他并不知道自己一直睡覺是那瓶水引起的,只是下意識感覺到了危險,不想再喝這個人的水。
高叔沒想到四歲的孩子會有這樣的戒心,眸光閃了閃。自己仰頭喝了幾口後,将瓶口遞到盧茸嘴邊:“喝吧,這水是高叔剛開的,很幹淨。”
盧茸在他懷裏掙了掙,沒有掙開,張嘴想說話,卻只發出暗啞的一聲氣音。
高叔趁這機會将瓶子傾斜,水流進盧茸口中。他來不及吞咽,水就順着嘴角流出去,同時開始嗆咳。
高叔皺眉看着他,眉宇間有着幾分不耐煩:“好好喝,別灑了。”
盧茸嗆咳完,盯着那瓶水舔了舔唇,終于還是接過來,自己捧着大口大口地喝。
等他喝完水,高叔又拆開面包外面的塑料袋,掰了一塊喂到他嘴裏。
盧茸咀嚼着那塊面包,高叔像是聊天一樣地輕聲說:“盧茸,你生病了知道嗎?昨天在街上昏過去了。”
“昏過去是什麽?”盧茸含着面包不解地問,聲音很沙啞。
“昏過去就是……你突然睡着了,生病了。”
盧茸停下咀嚼,微微張着嘴:“我生病了?”
“是啊,不過還好,咱們已經看過醫生,病已經好了。”
盧茸愣愣地吃完面包,扭頭看着公路旁的一棵樹。過了會兒轉回頭,高叔正去拿身旁的黑包,對上他視線後動作一頓。
小孩那雙大大的眼睛裏全是淚水,兩顆黑瞳仁就浸泡在裏面。
高叔清楚,每個剛醒來的小孩都會找爸媽或者爺爺奶奶,哭鬧一場。他一般是能哄則哄,實在哄不好的,就吓唬威懾一通,也能乖乖聽話。
何況已經出了城市到了村子邊上,也就沒有那麽多的忌憚,什麽手段都可以使。
不過這個小孩長得太好看,又機靈,他并不想将人吓唬得傻傻呆呆的。馬上就要見買主,越機靈不怕生,就越是能提價。
盧茸含着淚小聲央求:“我想找圖哥哥。”
高叔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沒有做聲。
“高叔,我想找圖哥哥。”
高叔開了口:“他已經把你扔掉了。”
“你撒謊,圖哥哥不會扔掉我。”盧茸一個激靈,從他懷裏坐直了身。
“我知道你一直守在那輛車旁邊,他連車都不願意要,怕回來碰到你。”高叔又說。
盧茸的臉開始漲紅,他覺得事情不是這樣,但卻說不出來,只能機械地重複:“你撒謊,你撒謊。”
“我聽包子店的人說了,他把你扔進垃圾桶的。”
“那是他讓我藏在裏面的。”盧茸提高音量大喊道。
他不想再聽到這個人說話,掙紮着要下地。
高叔摟緊他,将他手腳禁锢住,嗤笑一聲道:“只要是放進垃圾桶的,都是不要的垃圾,他就是想扔掉你。”
盧茸一直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被高叔點出來,整個人怔了下。一張臉唰地褪去血色,眼淚順着往下淌,挂在小巧的下巴上。
“所以,你是沒人要的——”
“你撒謊,你撒謊,我要去找圖哥哥。”盧茸尖銳地大喊,打斷了高叔的話。
他兩手握在胸前,小身體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
“我不和你在一起,我要去找圖哥哥。”
他身體下溜要下地,被高叔摟住不放,便開始拼命掙紮。羽絨服和絨衣內衣被掙得往上爬,露出一段柔嫩的腰。
高叔差點按不住他,不明白一個四歲的孩子哪裏來這麽大的力,在心裏暗罵了一聲操。
他像只絕望的小獅子,揮舞着自己稚嫩的爪子,卻沒有絲毫的攻擊力。又像只被扔上海灘的小魚,坦着白白的肚皮,身體硬直着撲騰,缺氧般張着嘴呼吸。
“你撒謊,你撒謊,圖哥哥不會……不會不要我。”
他嗓音沙啞着嚎哭,在激動的掙紮中,帽子掉在地上,露出了柔軟的黑發,被汗水濡濕後貼在額頭上。
高叔抓住他兩只手,将人緊按在腿上,聽着那刺耳的哭嚎,心煩意亂地大吼:“你他媽再不聽話,我就将你丢這兒不管了。”
沒想到這句話刺激了盧茸,他只稍微停頓了下,更兇地掙動起來。
高叔咬牙切齒地俯身看他,想着要不要幹脆打暈,可又怕打傷了不好見買主,畢竟再過去不到半小時的路程就進村了。
正在猶豫時,他突然看到小孩頭頂有兩個圓圓的銀色凸起,硬幣大小,在黑發裏若隐若現。
等定睛去看時,那銀色又不見了,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他這一分神,手上松了勁,竟然被盧茸掙脫下了地。他異常敏捷地從地上翻起身,順着公路就往下跑。
高叔趕緊去追,幾步就趕上,将人一把摟起來夾在腋下。
他伸手去撥盧茸的頭發,嘴裏說:“別動,我看看,叫你別動。”
要是這孩子頭上長了什麽難治的惡瘡,就會少賣很多錢。畢竟按照包子鋪和盧茸自己的說辭,他的确被那個什麽哥哥丢進了垃圾桶,沒準真的就是扔了個病孩子。
高叔撥弄了一陣,看見頭發裏幹幹淨淨沒有什麽惡瘡,松了口氣,重新回到路旁坐下。
片刻後,盧茸終于精疲力盡地停下掙紮,只手腳還軟軟地偶爾踢一下。他躺在高叔腿上,頭挂垂在大腿邊,看着遠處也倒垂着的樹木。
冰涼的淚水順着眼尾流向額角,再淌進頭發裏。
高叔被他搞出一身的汗,也是氣喘籲籲。
他忍住心頭的火氣好言好語地哄:“高叔看你可憐,給你重新找了個家。你那個哥哥不要你,高叔就給你找了新爸媽,會給你縫新衣裳,天天弄好吃的,高叔是送你去福窩窩呢。”
盧茸覺得眼睛很脹痛,他閉了閉又睜開,繼續看着那些樹,嘴裏用氣音呢喃道:“你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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