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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叔背着盧茸進村,向幾名小孩打聽王翠花的家。
他們用方言對話,盧茸雖然聽不大懂,但同齡人的聲音引起他的興趣,于是不再沉默地趴着一動不動,微微擡起臉看向那邊。
小孩之間有着一種奇妙的吸引力,可以讓他們忘記其他事,都專心地互相打量。
不避諱、不害臊、直勾勾地盯着看。
盧茸暫時忘記了被王圖抛棄的傷心事,那些小孩也忘記了還牽着牛。
直到那牛擡頭把旁邊平臺上攤放的花生一舌頭卷走一堆,嚼得咔咔作響,其中一名小孩才驚叫一聲,焦急地催促其他人趕緊走。
那群小孩趕着牛順着土路往前跑,平臺旁的一間屋子裏沖出個胖女人,對着他們背影跳着腳罵。
她的聲音很大,樣子很兇,盧茸覺得比自己見過的任何阿姨都可怕,不免為那群小孩感到幾分擔心。
高叔背着他往前走,他就不停扭頭往後看。
小孩們跑遠後就不怕那女人了,邊跑邊頂嘴,還轉回頭做鬼臉。
特別是發現盧茸在扭頭看他們,就用比平常更誇張的表情和語氣對着那跳腳的女人挑釁。
眼睛卻偷偷瞟着盧茸。
——畢竟他們都沒見過比他生得更好看的娃娃,像是從畫報上摳下來的娃娃。
盧茸見他們又在扭屁股又在做鬼臉,不由抿嘴笑了下。
他剛哭完不久,臉還帶着淚水風幹後的緊繃。這一笑扯動皮膚,頓時想起自己剛才哭的事情,想起王圖。
剛揚起的心情又低落下去,回頭繼續趴在高叔肩上。
高叔和那群小孩對話過後,明顯心情也不好,不再哄勸盧茸聽話,悶着一聲不吭,腳下走得飛快。
盧茸側過頭看旁邊,看到一家院子的屋檐下,蹲着條大黃狗,身邊還有幾只小狗,肉團似的滾來滾去。
一只小黃狗跑出屋檐,被院子裏的積雪冰了爪子,哆哆嗦嗦地又往回跑。
盧茸一直看着那群小狗,好像心情好了一點。直到它們消失在視野裏,高叔在一家大門緊閉的院子前停下。
砰砰砰,砰砰砰。
高叔敲了很久的院門,開始是敲,後面邊敲邊喊,最後用上拳頭砸,砸得盧茸總覺得那扇陳舊的木門要垮掉。
他們動靜太大了,附近一家人的房門打開,一個披着棉襖端着飯碗的男人走了出來。
“你是找李柱嗎?”男人用方言問高叔。
“李柱?”高叔轉頭看了看院門,“我是找王翠花。”
“王翠花是李柱的堂客,他們是一家人。”男人刨了口飯,笑道。
高叔問:“他們是沒在家嗎?剛才遇到一群小孩,說他們走了。”
男人回道:“是啊,他們就是走了。”
“去哪兒了?”
“廣東打工去了。”
高叔追問:“那你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回來嗎?”
男人搖頭道:“不知道,這才剛走,起碼要明年過年才回來。”
高叔轉身盯着那院門出神,盧茸則被不遠處的菜地吸引了目光。
菜地裏的菜被割掉,只剩一些菜樁,還帶着冰霜,有三四頭豬甩着尾巴在嚼着吃。
男人的目光落到盧茸身上,像是想到了什麽,問道:“這是王翠花訂的娃娃?他們不要娃娃了,王翠花懷起了,李柱專門帶她一起去廣東,說那邊醫院好,就在那裏生。”
高叔沉着臉,盧茸聽到他低聲罵了句很難聽的髒話。
男人身後的房門又鑽出來兩名小孩,都端着碗,站在院裏邊刨飯邊盯着盧茸看。
高叔背着盧茸就往來時路走,男人熱情邀請道:“來吃口飯嘛,這麽冷的天,喝碗熱湯。”
高叔也沒心思回答,只擺擺手,腳下不停地往前走。
盧茸一直趴在他背上,很安靜,也不問他們現在是去哪裏。
很快就走到村口,周圍很安靜,除了風聲,只有遠處飄來的幾聲狗吠。
剛走過一堆柴垛,一段單調的電子音樂突然響起,劃破村野的寂靜。
從第一個音符傳入耳裏,盧茸腦中就嗡地一聲,從高叔背上倏地坐直了身體,滿臉的不可置信和震驚,身體都崩得很緊。
這是王圖的手機鈴聲,叫做諾基亞。很多次響起這段鈴聲後,王圖就會在廚房或者院子裏喊:“茸茸,給圖哥哥把手機拿來,放在茶幾上的。”
盧茸飛快地四處看,想找到王圖。
他的心怦怦直跳,快要控制不住地哭出聲。
這一路上他都快相信王圖是把自己給扔了,原來不是的,他已經找來了。
他就要從某個角落走出來,對自己伸出手說:“茸茸,走,圖哥哥來接你,咱們回家。”
鈴聲還在持續,王圖沒有出來,高叔卻停下腳步,一手兜着盧茸,一手從胸前挂着的黑包裏拿出個手機。
手機是黑色的,翻蓋諾基亞,盧茸認得,和王圖的一模一樣,除了顏色不同。
高叔看了下來電號碼,臉色變得很緊張,飛快按下了接聽。
“喂,喂,喂……”
山上信號不好,他喂了好久,直到對方挂斷。
他将背上的盧茸放下地,開始往回撥打。滿臉焦灼地不停看屏幕上方的信號,先是小跑到左邊的一戶院子裏,發現不行,又去爬旁邊的柴垛。
“喂……你說你說,剛才沒有信號啊。”高叔爬上高高的柴垛,打電話的聲音像在喊。
盧茸呆呆地站在原地,從他掏出電話那一刻起,他小臉上就褪去了血色,眼珠也定定地沒有轉動。
“……到我家了?我媽說了沒?……我弟進去了?……明白,明白……”
高叔這個電話很長,但他的話不多,基本是在聽,只是會附和着說是,或者明白明白。
當他結束通話滿臉惶惶地從柴垛上下來時,竟然沒抓穩摔了一跤,有捆柴結結實實砸在身上。
他推開柴火飛快爬起來,也沒管還站在路上沒動的盧茸,匆匆往村外方向走。
走了幾步後才想起盧茸,轉回頭語氣敷衍地說:“盧茸,高叔要去前面辦點事,你就在這兒等我,我辦完事就回來接你。”
盧茸一直站着沒動,聽到這句話,他才擡頭看向高叔。
他沒有哭鬧着要一起走,像是什麽都不懂。但那雙漆黑的大眼睛裏,分明有着驚慌和了然,又像是什麽都明白。
高叔對上他的視線,将其他話咽了下去,說:“高叔遇到了麻煩,不能帶着你。不過你別慌,這村裏很多人想要孩子,你看剛才那家人都請你去他家吃飯,餓不着的。你先找家人戶住下,高叔解決了麻煩再來接你。”
說完這通話,他就不再管盧茸,一邊繼續撥打電話,一邊沿着出村的路往前跑。
人影越來越小,很快就消失在了路盡頭。
盧茸站在土路上,右邊是人家的院子,房門緊閉着,上面貼着張褪色泛白的年畫,一個胖娃娃抱着條金鯉魚。
左邊是木棚做的牛圈,裏面空着,鋪了很多幹草。
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飄了起來,他覺得有點冷,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便順着高叔離開的方向往前走。
他不是去追高叔,是這裏只有一條路,他決定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盡頭,應該能回家了。
王圖叮囑過他不準回家,但就算住在家對面的樹林子裏也不錯。
何況走到沒有房子也沒有人的地方,他就可以變成小鹿,跑起來很快的。
土路有的地方結了冰,又滑又硬,沒冰的地方就滿是泥濘。
盧茸胖乎乎的雪地靴一圈已經滿是泥巴,看上去更胖。羽絨服也髒污不堪,裏面的絨衣內衣沒有掖進褲腰,一摔在地上,就露出又嫩又白的腰來。
風便嗖嗖地往裏灌。
小孩一直往前走,走到拐彎處時倏地停下腳步。他驚恐地看着正前方,雙眼瞳孔放大,急促地呼吸。
就在十幾米遠的地方,一條皮毛油亮的大黑狗,正堵在路中央,龇着牙沖他低吼。
盧茸喜歡小狗,卻也怕兇狠的大狗,每次和王圖出門,遇到小狗就去抱,遇到大狗就要王圖抱,嬌氣得不行。
他左右看了看,沒看到可以讓他倚靠的人,便帶着哭腔顫聲道:“對不起,大狗狗,我想從這裏過去,可以嗎?”
大黑狗很不好商量的模樣,還往前走了兩步。
“那就算了。”盧茸白着臉轉身,飛快地往回走。
又走回村子口才敢回頭看,發現大黑狗沒有跟上來,這才松了口氣,兩條腿直發顫。
他站在村口踟蹰了陣,覺得更冷了,清鼻涕也跟流不完似的。
平常很愛幹淨的小孩兒只得用兩只衣袖輪流擦,衣袖是不吸水的面料,鼻涕就糊得滿臉都是,風一吹就結成硬的殼。
雪越來越大,村子裏沒有一個人出來,眼看天色變暗,盧茸不知道那條黑狗還堵在那兒沒有,不敢過去,就鑽進了路旁的那個空牛棚。
牛棚是用木頭做的,三面擋風,正前方只橫着兩根粗木頭。
盧茸從木頭間的縫隙鑽進去,縮在角落的一堆幹草上。
他想,等到天徹底暗下去,那只大黑狗也會回家的吧,而且那時候他變成小鹿也不會有人發現,就可以很快地下山了。
肚子餓也不要緊,他變成小鹿後就喜歡吃草,來時他就看見了,雖然沒有草,有些樹上還是有葉子的。
不過那葉子一看就又老又苦,很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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