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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圈裏有股味兒,很難聞,盧茸将自己蜷在幹草堆上,鼻腔裏就全是草木的味道,好受了很多。
他看着外面飄飛的雪花,開始胡思亂想。
幼兒園的小朋友都被接回家了吧,也不知道王圖有沒有給自己請假。如果不請假的話,老師會生氣的。
他沒想自己還能不能回幼兒園,單想到老師生氣,心裏就很焦慮。
遠處傳來說話聲還有笑聲,盧茸豎起耳朵去聽,将自己又往幹草堆裏縮了縮。
開始那群孩子牽着牛又回來了,每人手裏提着一大塊冰,上面有個洞,用草繩系着邊走邊吃。
他們停在牛棚前,等着牽牛的大孩子将牛送進去。那大孩子剛推開圍欄,就站着不動了。
其他孩子也停下了叽叽喳喳,傻愣愣地看着前方。
盧茸有些緊張,他本仰靠在幹草堆上,慌亂中想撐手坐起身,結果柔軟的幹草不好着力,人就栽下來,在地上滾了一圈。
他趕緊爬起來,站直和那群孩子對視着,雙手揪緊了自己的褲腿。
安靜中,那名八九歲的大孩子最先回過神,問盧茸:“你怎麽在牛棚裏?背着你的那人呢?”
他說的是方言,盧茸聽不太懂,只聽清楚牛棚兩字,便怯怯地小聲道:“我一會兒就走。”
“我們剛才在溪邊不是看到那人了嗎?他一個人走的。”旁邊有其他孩子對大孩子說。
“是啊是啊,我也看見的,他一個人往公路那邊走,估計要下山。”
“這娃娃他怎麽不帶上?就丢在牛棚裏?”
這群孩子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都擠上前,趴在木欄上看盧茸,牛都被推到了一邊。
盧茸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悄悄往後退了步,□□草堆一絆,又往後跌坐下去。
毛線帽滑到臉上,他趕緊往上推,重新戴好。帽頂系着的兩顆絨球松了,吊在臉上擋住眼睛,他又撥開絨球調整位置。
那群孩子像是看見什麽有趣的事,都大聲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盧茸被這樣圍觀,又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麽,心慌的想找個地方藏起來。但牛棚裏只有這堆幹草,他便只能僵直地坐着,眼眶開始泛紅。
那牽牛的大孩子對他們吼了一聲,像是在讓他們不要吵,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他又掉轉頭,用不太标準的普通話問了一遍。
“你怎麽坐在牛棚裏?剛才背着你的那人把你放這兒的嗎?他去哪兒了?”
這次盧茸聽明白了。
他很不想回答,但被這些人堵着,心裏有些怕,便小聲回道:“他走了,我自己進來的。”
一群孩子面面相觑,還是那大孩子吩咐了幾句,其中兩個孩子飛快跑走,不一會兒就帶了個大人過來。
盧茸還坐在幹草堆上,低頭看自己的腳,雙手擱在膝蓋上。他聽到有大人的聲音在詢問,可用不着他回答,那群孩子都在搶着答。
有人走了進來,一雙黑藍色的棉鞋停在他面前。
“娃娃,你坐在這兒很冷,咱們回屋烤火。”那人伸手來牽他,“你看這手套濕了,摘掉吧。”
盧茸的手套被取掉,手被握住,他感覺到了幹燥粗糙的溫暖,但還是将手拼命往後縮,再蜷進衣袖裏。
“你這小手都成了冰坨坨了,咱們回屋烤火吧。”他沒有擡頭,只聽得到那人的聲音很柔和,像是幼兒園保安亭的老爺爺。
“他聽不懂,要說普通話。”那群孩子又在大叫,“財爺,你要說普通話。”
“財爺不會說普通話,哈哈哈哈哈。”
……
蹲在盧茸面前的財爺轉頭,笑着說:“財爺是村長,怎麽不會說普通話?我上次去鄉上開會,來了幾個大城市的人,我就說的普通話。”
“不信不信。”孩子們又跳又鬧地取笑,“你說句我們聽聽,拼音會不?再背幾個拼音字母?”
“財爺,aoe是啥你曉得不?”
正說着,牛欄外又來了幾名聞風趕來的大人,站在外面和財爺交流。
“作孽哦,楞個冷,就把娃娃扔在牛圈裏,要是莫人發現,那今晚出不出事都難說。”
“這娃娃是哪兒來的?”
“那是高成剛帶來的,是準備賣給王翠花的。”
“哪個高成剛?”
“曾家村高家屋頭的親戚,早年說是搬去貴州,現在就在搞這些賣娃娃的活路。”
“還在搞啊?不是說遭抓了嗎?”
“沒抓到,跑了的,他弟弟被抓進去了。”
“那現在咋個辦?王翠花肯定不要了,高成剛又跑了。”
……
盧茸知道他們在說自己,只低頭看鞋,兩只腳輕輕搓,想弄掉靴沿的泥巴。
那只剛才想牽他的手又伸了來,握住他一只腳,另只手拿着幹草,揩掉上面的泥塊。
“娃娃,你和財爺先回去,有啥事明天再說,天都要黑了。”木欄外的大人對盧茸說。
小孩們又叽叽喳喳:“說普通話,他聽不懂。”
大人改成蹩腳的普通話:“娃娃,你和財爺先回去,天要黑了。”
小孩們開始學舌,嘎嘎地笑。
盧茸聽他們時不時一陣笑,便沒有開始那麽緊張,偷偷擡起頭,去看面前給自己擦鞋的人。
財爺邊擦鞋邊說:“娃娃,回去烤火,明天財爺送你下山。”
“娃娃,回去烤火,明天財爺送你下山。”小孩們又跟着學。
暗淡光線裏,財爺的每條皺紋都透出慈祥和柔和,盧茸看了看他,又轉頭看那黑的天和冷的雪。
一陣遲疑後,在衆人以為還要勸說一陣時,便見那小孩探出身,兩條小手臂很輕地搭上財爺的脖子。
財爺似是一愣,立即就反應過來,眉開眼笑地将盧茸抱在懷裏站起了身。
“走走走,都回家了,免得把你們鼻子凍掉幾個,撿起來後都不知道誰是誰的。”
小孩們圍在財爺身邊跟着往他家走,邊伸手偷偷去摸盧茸的腳。
只要盧茸從財爺脖子邊擡頭看他們,他們就興奮地笑。
盧茸被抱進一家院子,財爺将那些小孩都趕回家,關上了院門。
進了屋,他被放在一個火塘旁的長凳上,財爺說:“乖娃坐着,我去給你生火。”
盧茸坐在長凳上沒動,看財爺拿一個長竹筒對着火塘裏吹,幾下後,裏面的木頭就騰起了橘紅的,溫暖的火苗。
財爺取下他的圍巾手套,又端來熱水給他洗臉洗手,最後用了個大木盆,将他腳泡了進去。
“燙一燙,免得小腳腳凍壞了。”財爺說。
熱水很舒服,盧茸泡了會兒才感覺到腳又長回身體,在裏面輕輕動着大腳趾。
財爺蹲在旁邊笑着看,伸手進去戳了戳大腳趾,說:“嘎嘎蟲。”
兩只小胖腳立即疊起來,幾根腳趾也含羞似的蜷起,財爺摸摸他的頭,說:“好好泡着,我去給你弄吃的。”
盧茸很輕地點頭,雙手放在膝蓋上繼續泡腳,等財爺出門去了隔壁廚房才轉動着眼珠四處看。
財爺很快就端了碗面過來,放上方桌。接着去卧室打開大立櫃,取出一條嶄新的毛巾。
他用剪刀咔嚓咔嚓地将毛巾剪開,給盧茸擦幹淨腳後,用毛巾将兩只腳裹得像小粽子。
再套上一雙很大的棉鞋,盧茸的雪地靴就烤在火塘旁。
他抱起盧茸,放在方桌旁,問他:“要爺爺喂嗎?”
盧茸盯着那碗熱氣騰騰的面,最上面還卧着兩個荷包蛋,咽了下口水搖搖頭。
財爺将筷子遞到他手上,說:“那吃吧,趁熱。”
長凳很高,盧茸坐在上面,兩條腿懸空。可那方桌比長凳還要高很多,他要探着頭才能看到碗裏的面。
他舉起手,很不熟練地用筷子去夾面條,夾了幾下沒夾起來,有些忐忑地看了財爺一眼。
他筷子使得不是很好,平常在家裏吃面,都是用叉子卷起來往嘴裏喂。
財爺沒說什麽,接過碗筷給他喂,盧茸也不再堅持自己來,開始大口吃面。
“乖娃,你叫啥名?記得自己家不?家裏的爸媽叫啥名曉得不?”財爺用方言問,見盧茸沒回答,又用荒腔走板的普通話問了遍。
盧茸頓時不吃面了,側過頭看着長凳不說話。
他長長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睛下沿落上一排陰影。
“爺爺不問了,先吃飯,先吃飯。”財爺連聲道,又夾起塊荷包蛋喂到盧茸嘴邊。
盧茸将口裏的蛋咽下去,才小聲說:“我叫盧茸,毛茸茸的茸,今年四歲了,在幼兒園念中班,已經得了五次乖寶寶,三次愛幹淨寶寶。”
他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只看見嘴在蠕動,財爺聽清了前半段,知道他叫盧茸,今年四歲。
等到吃過飯,財爺将盧茸又抱到火塘邊,揭開長條茶幾上搭着的枕巾,露出下面一臺電視機。
“……沈書記表示,開發龍潭山旅游資源,是目前工作的重中之重……”
電視是黑白畫面,很小,盧茸的視線被那聲音吸引過去,看財爺在擰動旁邊旋鈕,咔嚓咔嚓地換臺。
“……龍潭山的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交相輝映……”
財爺換出三個有畫面的臺,都是同一個新聞,他自言自語道:“又全部是本地臺了,平時那麽多動畫片去哪兒了。”
他繼續換臺,剩下的全是雪花,轉頭時看到盧茸揉着眼睛在打呵欠,便關掉電視去抱他:“茸茸,睡覺吧。”
盧茸已經很累了,財爺将他放上床脫衣服時,習慣性地就要靠到財爺肩頭閉上眼睛睡,剛靠上去就想起這不是王圖,又趕緊擡起頭,努力睜着眼睛。
財爺把他剝得只剩秋衣秋褲,将那軟軟的小身子塞到暖好的被子裏,再掖好被角。
盧茸幾乎是挨枕就睡着了,朦胧中聽到財爺在說:“好好睡,爺爺明天帶你下山去派出所,找你爸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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