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二天吃過早飯後,財爺給盧茸戴好他的手套、帽子和圍巾,再抱進一個竹編背篼裏坐着。
腳邊擠着個藍花包袱,裏面裝着十幾個煮雞蛋。
財爺背上盧茸往村口走,一群小孩子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一路跟了老遠。
走到昨天遇到大黑狗的地方,盧茸忍不住兩手扶住背篼,探出頭在財爺耳邊小聲提醒。
“爺爺,這裏有大狗狗的哦。”
這還是他從昨晚到現在第二次說話,財爺愣了下,笑眯眯道:“不怕,爺爺不怕大狗狗。”
話雖如此,盧茸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四處望,幸好沒有再看到那條大黑狗。
迎面走來一個人,和財爺寒暄了幾句,知道他要下山後趕緊阻止,說前方垭口那段公路塌方,道班的車過不了,人也就下不了山。
等那人離開,財爺側頭問盧茸:“茸茸,下不了山怎麽辦?”
見盧茸不做聲,他又道:“爺爺背你去看看。”
盧茸被背着從鄉道上了公路,沒走一陣子,就看到前面路段整個塌陷,斷了很長一截,顯然無法通過。
財爺遠遠站着問盧茸:“我們過不去了,晚幾天找爸媽行不行?”
盧茸嗫嚅着想說自己沒有爸媽,財爺又問:“等路通了我們再下山,先和爺爺住幾□□不行?”
財爺等了幾秒後,聽到背後小聲嗯了聲。
“真是個乖乖。”他笑了起來。
往回走的路上,財爺有句沒句地逗盧茸說話。盧茸摟着他脖子,從開始只蹦出單個的詞,到後面話越來越多。
“我怕老師不給我小紅花了。”他聲音仍然很小,細聲細氣的。
“什麽?”財爺有些沒聽清。
“我今天又沒上學,老師會罵我。”盧茸想到這就有些害怕。
財爺笑道:“不怕,等你回家後,老師肯定不會罵你。”
盧茸糾結了下,終于還是說:“可是我沒有家,王圖不準我回去。”
“王圖是誰?”
“是我哥哥。”
“那你爸媽呢?”
“我沒有爸爸媽媽,王圖說他們在天上,我有白叔叔。”
盧茸被王圖帶着在那別墅長大,沒見過什麽外人,但有幾次半夜醒來,發現床邊坐着一個高大的叔叔,俯身看着他。
他每隔段時間就會被噩夢困住,在裏面走不出來。不過他一點都不慌,因為夢裏總會出現那個叔叔,牽着他往前走。
走着走着,夢就醒了。
他曾經在睜開眼的第一瞬間,無限依戀地喊床邊坐着的人:“爸爸。”
那人沉默一陣後,說:“茸茸,我不是爸爸,我是白叔叔。王圖是我派來照顧你的人,他會守着你長大,我也會經常來看你。”
可白叔叔其實很少來,所以盧茸在夢中時害怕又開心,因為夢醒來就可以看到白叔叔。
他有些難過地想,白叔叔也許不知道他到了這兒,下次做夢時,他去別墅裏找不到自己了可怎麽辦?
財爺沉默了會兒,停下腳步問:“茸茸,高成剛是在哪兒發現你的?就是帶你來那個人,是在哪兒把你帶走的?”
“街上。”
“那你知道那地方叫啥名嗎?”
“大街。”
財爺又問:“那高成剛帶走你之前,你在哪兒?”
“我在垃圾桶裏。”
盧茸用手摳着背篼沿,比想到白叔叔時更難過。
他不想爺爺繼續問,覺得想哭,還好爺爺果然沒有問了。
路旁的雪地裏出現只灰兔子,撲棱着耳朵,傻呆呆地立着。
盧茸噙着淚花看那兔子,看它一跳一跳地跑遠,好像又忘記了難過。
“那是兔兔。”他忍不住要給爺爺講解,聲音裏還帶着奶聲奶氣的哭腔。
“兔兔哇,茸茸好厲害,認得出兔兔。”
盧茸說:“兔兔愛吃胡蘿蔔和白菜,眼睛紅紅的。”
財爺放下背篼,将他抱了出來,端詳着小孩的紅眼眶,用手一下下輕拍着後背,說:“兔兔眼睛紅紅的,不光吃胡蘿蔔和白菜,也愛吃雞蛋。”
當財爺背着盧茸回村時,那些小孩又興奮地圍了上來,衆星拱月般将他們往回送。
財爺一路上也和那些詢問的大人解釋:“路塌了,道班的車下不去山呢。”
那些大人就笑道:“財叔你反正一個人,正好讓這個娃娃多陪你幾天。”
財爺到了村委會,給小鐵爐生火,讓盧茸坐在旁邊,自己拍了拍長桌上蒙着紅布的話筒頭,“喂,喂喂,喂。”
盧茸聽到外面也傳來遙遠的回音:“喂,喂喂,喂……”
“啊,那個啊,我說個通知啊。垭口公路塌方,石頭把路堵死了,道班的車過不去,這兩天都別下山。還有啊,咱們村居然也出了買娃娃的事情,晚上7點,每家每戶出個人來村委會開大會……”
盧茸邊聽邊伸出手烤火,從敞開的大門口看到外面有幾團絨球滾過。
是他昨天看到的那幾只小黃狗。
他矜持地起身走到門旁,手牽着桌旁財爺的衣角,假裝不在意地往外看。
那只大黃狗轉頭,他就趕緊縮回來,等上十幾秒後,又偷偷去看那幾只小狗。
“……誰要有高成剛的消息瞞住不說,就關到倉庫去,路通了就送派出所!”
財爺突然語氣嚴厲地提高音量,高樹上架着的大喇叭也跟着提高音量,那幾只小狗吓得一哆嗦,慌慌張張地往大狗身旁跑。
盧茸看得目不轉睛。
在大喇叭裏說完話,財爺鎖上村委會的門,背起盧茸走到村口的小賣部。
“李正,給我拿兩雙小男娃的襪子,越厚越好。”
“背上這個娃娃穿嗎?那莫得他這麽小的,他這麽小的只有女娃的。”
“那就拿女娃的嘛,反正穿在鞋子裏頭,兒童牙刷也要一把。”
晚上洗過腳後,盧茸就換上了一雙粉紅色的襪子,上面還有黃色的小花。
看了一陣黑白電視機裏的動畫片,上床睡覺時因為不太困,他不像昨晚那樣很快睡着,開始想王圖。
想了一會兒,便縮在被子裏默默掉眼淚,濕漉漉的臉蛋往枕頭上蹭。
一雙手突然隔着被子輕輕拍他,盧茸聽到爺爺的聲音:“乖娃,好好睡,等路修好就下山。”
溫暖粗糙的大手一下下輕落在身上,帶着使人平靜的安全感。盧茸漸漸收住眼淚,迷蒙地泛起了困意。
“要摸耳朵。”他口齒不清地說自己的入睡規矩。
財爺開始輕輕摸他的小耳朵。
“下面一點,還要抓背背。”他輕聲哼哼。
財爺又隔着他的秋衣抓背。
盧茸将大拇指伸到嘴裏吮,被財爺取了出來,他繼續保持吮吸的動作,嘴一動一動吮着空氣,終于沉沉睡了過去。
……
盧茸記得自己躺在床上睡覺,但有意識睜開眼時,眼前是一條空曠的街道,兩邊商鋪都關着門,積雪在月光下透出陰冷的白。
周圍一片靜谧,沒有人也沒有聲音,遠處的黑暗裏有影影綽綽的房屋輪廓,森冷沉默。
他沒有驚慌呼叫和哭鬧,只低頭看自己。在看清身上是那套入睡時穿的秋衣秋褲時,明白這是又做夢了。
從他有記憶開始,好幾次在睡夢裏到了陌生的地方。他在那些錯綜複雜的巷子裏穿行,總找不着出去的路,也遇不到一個人。
他走不了一會兒就會着急,開始小聲哭,最後大聲喊圖哥哥。
不過白叔叔總會在夢裏适時出現,牽着他往正确的方向走,給他說不要怕,只要找着光亮,就能找到出去的路。
可今天的夢裏卻沒有白叔叔,只有他自己,心裏便有些慌張。
他站在原地等了會兒,覺得身上很冷,兩只腳也在冰涼的地面上蜷了起來。
無聲無息地,盧茸從街道上消失,開始站立的地方多了一只小鹿。
小鹿也就小狗那麽大,純白的皮毛,纖細的四蹄,水潤的圓眼睛,頭頂還有兩個銀色的小凸起。
——小小的一截,還沒有指節長,那是剛剛冒出頭的兩只稚嫩的小角。
小鹿機敏地撲簌着耳朵,在空無一人的街道奔跑,四蹄發出很輕的噠噠聲,在雪面上落下一串長長的小梅花。
……
月光透過窗棂,給室內撒上一層清冷的白。
牆邊床上有兩卷被子,財爺和盧茸各自都沉沉睡着。
盧茸黑密的睫毛開始顫動,眼睛慢慢睜開。他轉動頭打量四周,聽着爺爺的鼾聲,确定自己獨自一人從夢裏走了出來,心裏很激動,也很興奮。
只可惜不能告訴白叔叔和王圖,他終于自個兒找到了那團光,然後沖出來了。
夜很靜,窗外有落雪的窸窣聲,盧茸滿足地翻個身,又睡了過去。
接下來,財爺每天都背着盧茸去看一次塌方的地方,告訴他不要着急,雪停後就會有人修路,那時候再下山。
盧茸很乖地點頭,說我不着急。
他之前會擔心老師生氣,現在已經麻木了。
何況現在多好玩啊,不用每天去幼兒園,早上財爺将他從被子裏捉起來,喂兩個荷包蛋後接着睡。
等他睡醒,財爺會背着他去村委會,一路上停停走走,和那些遇到的大人們聊天。
大人們會給他懷裏塞上又香又甜的烤紅薯,或者一把酥脆的炒花生。
財爺捉了只小黃狗回家,讓他取名。他按捺着狂喜想了很久,給小黃狗鄭重地取了個名,叫做小狗。
一群大人圍坐在村委會房子裏讀文件時,他就追着小狗在院子裏跑圈圈。
斷斷續續地,財爺在村頭小賣部裏又買了很多東西。
盧茸多了一套棉襖,秋衣秋褲,還有自己的小毛巾、小木盆。
他穿上咖啡色的燈芯絨棉襖棉褲,圓滾滾的,戴上本地孩子那種包住耳朵的棉帽,抱上小狗,跟着來接他的蛋娃他們一起去種烏頭,割牛草。
冬天到處都沒有綠草,只有一種叫牛耙菌的草還茂盛生長着,在雪地裏頂着一簇簇的綠,淺淺地冒着。
盧茸抱着小狗站在地邊,看蛋哥他們撥開積雪割草。
心裏想,這個草看上去好好吃,可不敢變成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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