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現在天都黑了,沈季澤沒看到沈岩,便問財爺:“爺爺,我小叔呢?”

“你剛一直在睡,你小叔就不想弄醒你,今晚就和茸茸一塊兒睡,明天他來接你行不行?”財爺溫聲問。

“爺爺,我不想和他一起睡,這是我們的家,你讓他走。”沈季澤還沒回答,盧茸就挂在財爺脖子上,臉貼臉,撒嬌地扭來扭去。

他全身只穿了條褲衩,白白軟軟的小身子扭得像條蠶。

沈季澤自覺很有男兒威風,像盧茸這麽大年紀時,就不再對父母這樣撒嬌,現在見他用上這樣的手段想把自己趕走,心裏覺得很不齒,很瞧不上,又很氣惱。

“爺爺,我也不想和他睡,我還是去找小叔吧。”他語氣生硬地說完,就板着臉要穿鞋。

財爺将盧茸的胳膊從脖子上取下來,從他頭上套背心,嘴裏說:“哥哥是客人,不準再說這樣的話了。”

沈季澤找到自己的運動鞋穿上,還沒走到門口,就被財爺拽住了胳膊。

“小澤,你小叔回了工地,外面天也黑了,山路可不好走。”

“沒事,爺爺你告訴我方向就行。”

財爺做出害怕的樣子,不停擺手:“那不行,外面到了晚上就有很多野物,野豬啊花大哥啊全都出來了,兇得很,爺爺可不敢讓你走。”

沈季澤看了眼窗外,只能看到被燈光照亮的一方院落,遠處的山林在月光下顯出高大的輪廓,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他不再堅持要走,只站在原地不動,擰着脖子看窗外。

盧茸站在床邊沒有做聲,眼珠子斜睨着人。財爺轉身,無聲地對他做了個揚起巴掌的動作,他連忙露出一臉哀求。

財爺用手指淩空對他點了點,又放下了手。

“走吧,娃,今天累了吧?爺爺帶你去洗澡,洗了好好睡一覺。”財爺去牽沈季澤的手。

沈季澤假意掙了兩下,沒有用上什麽勁兒,也就沒有掙脫。他順勢下坡,做出不情不願的樣子,跟着財爺去洗澡。

不過他可不會像盧茸那樣站在院子裏遛鳥,而是去廚房旁邊隔出來的洗浴間洗。

洗浴間矮小簡陋,牆壁只刷了層水泥,頂上吊着個發黃的燈泡。一個自制大鐵桶挂在高高的牆上,有線路連着門口的小電閘,筒身上伸出個水龍頭。

財爺說:“水已經給你燒熱了的,打開水龍頭就可以洗,你小叔把你裝衣服的包也放在家的,我去給你拿褲衩。”

“還要拿衣服,黑色短袖那套是我的睡衣。”

“好的哦,爺爺給你拿。”

待到財爺把衣服拿來,沈季澤才開始脫衣洗澡。

水龍頭不是花灑,沈季澤怕很快把那桶水放光了,只敢開了小小的一股,好在這是夏天,水流不大也不會感覺到冷。

鄉野的夜晚非常安靜,沒有一點人聲。本就昏暗的燈光被水氣蒸騰,看東西更加模糊不清。

沈季澤一個人呆在這間小洗浴房裏,聽着遠處不知道什麽野獸發出的長嚎,心裏隐隐害怕起來。

他很快地沖水,打香皂,胡亂在身上塗抹,開始後悔來了這鄉下。

若不是非要跟着小叔一起來,他現在正在看電視。或者随便撒個什麽謊,去街上的網吧玩CS,而不是站在這什麽都沒有的淋浴房裏,還被個小屁孩要趕出去。

外面有風吹過,山中林木響起嗚嗚的回響,那松濤聲在靜夜裏落到沈季澤耳裏,格外陰森瘆人。

害怕的念頭只要一起來,就再也控制不住,他飛快洗完澡,忍住直接光着屁股往屋子裏跑的沖動,将衣服穿好了才出去。

本來擔心不夠用的那桶熱水,一半都沒用上。

大卧室裏,財爺坐在床邊,手伸在盧茸腦袋旁輕輕捏他耳朵。盧茸閉着眼睛,睫毛微微顫動,嘴巴也在一動一動地吮着空氣。

眼看就要睡着了。

沈季澤穿着過大的塑料拖鞋,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又脆又響,昏昏欲睡的盧茸被吵醒,睜開眼就一骨碌爬起來,哪裏還有半分睡意。

財爺無奈地收回手,問沖進來的沈季澤:“小澤洗完了?”

“洗完了。”沈季澤驚魂未定地站在門口。

“洗完了就來睡覺吧。”財爺見他沒動,醒悟到他和盧茸似乎處得不大好,便說:“要不你去我那小屋子睡?我和茸茸一起睡。”

沈季澤看了眼已經翻身爬起來的盧茸,硬着頭皮回道:“我就在這兒睡吧,沒關系的。”

一個人睡?那也太吓人了,不行不行。

“行,那你們快睡,可不準偷偷着玩兒。”

財爺點了盤蚊香放在地上,給盧茸露在背心褲衩外的手腳塗上花露水,要給沈季澤塗的時候被他拒絕了。

“爺爺,我不塗這個。”沈季澤說。

財爺:“塗了防蚊子。”

沈季澤:“我不喜歡聞香味兒。”

“他喜歡聞臭的。”盧茸一臉嬌憨地插嘴,眼珠子卻在骨碌碌轉,一看就在冒壞水兒。

沈季澤垂下眼簾假裝沒有聽見。

財爺道:“好吧,不塗就不塗,反正也點了蚊香的。”

給房間裏留了燈,財爺再三叮囑一定要蓋被子後,關門去了自己的小卧室。

盧茸見沈季澤準備上床,趕緊往邊上挪,将床沿擋住。沈季澤也不看他,走到床尾往上爬,盧茸又飛快地下溜到床尾。

“這是我的床。”盧茸怕財爺聽到了,聲音不大,卻做出兇巴巴的樣子。

“我剛才要走,是你爺爺讓我留下的。”沈季澤還是垂着眼皮,聲音沒有什麽情緒。

“我不管,我只知道這是我的床,我沒答應你在這兒睡覺。”

沈季澤從上至下睥睨着他:“你當我稀罕?”

“不稀罕你就別賴在這兒。”盧茸仰頭道。

沈季澤和他對視一陣後,抓過床裏面的枕頭往門口走:“床留給你了,我去沙發上睡。”

盧茸瞧着他背影,瞬間放松了警惕,滿意地往床頭爬。可就在這時,沈季澤卻迅捷地轉身沖回來,飛快上床,再在裏邊躺下。

盧茸一時大意丢了陣地,慌忙伸手去推他:“你耍賴,你耍賴。”

沈季澤佯作沒聽見,只閉上眼睛,身體緊貼篾席,雙手拽緊邊緣。他連每一根腳趾都在用力,将篾席摳得緊緊的。

盧茸推了幾下沒有推動,氣惱的盯了會兒他的臉,終于悻悻地放棄了,躺在了床外側。

沈季澤趁他往下躺時又迅速出手,把毛巾被扯過去了一半,身子一卷,将那半邊穩穩壓住。

盧茸搶了會兒搶不回來,只好氣鼓鼓地蓋着剩下半邊。

沈季澤心裏暗想,在這白胖子面前就不該講江湖道義,他反正都不要面子,我也不要了。

又後悔時光不能倒流到白天,害得自己白曬那麽久,冰棍兒也沒吃着。

倆小孩互不搭理,各自朝了個方向。看似沒在意,卻很有默契地将床一分為二,各占一半,背心相抵處就是中軸線。

不會多占,也不會讓對方越過地界,誰要是想往後面挪,另一方就抵着推回去。

都沒說話,看似在睡覺,卻都在互相提防着暗自角力。

沈季澤現在已經不害怕了,注意力全放在守護自己的地盤上。

後背貼着的身體小小軟軟,像是只小動物般,散發着好聞的、熱烘烘的香味。

但是他——絕對不帶心軟的!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兩人迷迷糊糊地都睡着了。

盧茸睡得正香,在睡夢中又覺察到了異樣,具體形容不上來,但他就是能感覺到。腦中一個激靈後,倏地睜開了眼。

和很多次的夜晚一般,他發現自己沒有躺在床上,而是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他對眼下這種情景已經很熟悉了,知道自己又在做夢。雖然夢中再沒有出現過白叔叔,但四處都有他的氣息,強大、安全、令人心安。

他準備尋找光圈,每次進入夢境後,只要找到光圈就能醒過來。

這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星光從枝葉中透下來,林中漂浮着淡淡的霧氣,如煙如紗,袅袅繞繞。

盧茸飛快地消失,原地多了只通身潔白,微微有些圓潤的小鹿。

小鹿四蹄上生着紅色的紋路,像是一朵盛開的花,蜿蜒至上,隐入大腿末雪白的皮毛裏。

它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黑漆漆的眼珠泛着水潤的光。頭頂耳旁的兩只銀色小凸起已經長出了兩寸多,小小一截像是撒了層銀粉,在星光下閃着微光。

小鹿在原地轉了圈,又蹦跶了幾下,一團白色尾巴動了動。

它小跑着往前行,又頓住,黑葡萄一樣的小鼻頭湊在一棵矮樹上嗅聞。接着張開嘴,粉嫩的舌頭一卷,一片樹葉被咬進了嘴。

盧茸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做過夢,也就沒有變成小鹿到處奔跑,畢竟他謹遵當初白叔叔和王圖的叮囑,絕對不在人面前變鹿。

睡夢中的沈季澤感受到了一股冷意,睡得不是那麽安穩。

他覺得身下冰涼,于是閉着眼睛在周圍摸索,想找到毛巾被給自己搭着。

在抓住一把沾着霧水的青草後,他終于察覺到不對,睜開眼後四處一看,睡意頓消。

不是在床上睡着嗎?這是什麽地方?

沈季澤爬起來,赤腳站在一片樹林裏,茫然地四處張望,反複搜尋睡着前的記憶。

最後記得的是盧茸睡着了,還轉身貼過來,嘴挨着他脖子,像只貓般發出小呼嚕,将肉肉的腿搭到他小肚子上。

腿不長卻很實沉,沈季澤掀下去好幾次又堅持不懈地搭上來,讓他終于放棄了繼續掀。

畢竟他也太困了。

可是明明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為什麽會出現在這片林子裏?

沈季澤确定自己記憶沒有出錯,逐漸開始憤怒。

——一定是那小孩裝睡,等他睡着後,就将他悄悄拖進了樹林。

他回去後要給財爺告狀,還要給小叔告狀,讓那小破孩被揍上一頓結實的。

沈季澤開始尋找出去的路,還好現在雖然是晚上,林子裏卻并不是一團漆黑,看着倒也很清楚。

他還穿着入睡的那套短袖短褲,光着腳板。幸好腳下松軟,墊着一層厚厚的落葉,倒不至于紮腳。

一陣風吹過,樹葉婆娑,光影斑駁,他想起了財爺說的野豬和花大哥,逐漸心慌起來。

花大哥具體是什麽不清楚,但總歸不是個好玩意兒。

遠處的林木暗影幢幢,每個動靜都讓他疑心會竄出一只野豬或者怪形怪狀的花大哥。

沈季澤想喊人,但這樹林太大了,他覺得喊聲不但傳不出去,沒準還能吸引到其他東西。幹脆緊閉上嘴,只認準一個方向,直直往前走。

盧茸撒着歡到處跑,淌過閃着鱗紋的淙淙小溪,嗅着森林裏特有的清香,在那些高大喬木間輕快跳躍。

綠葉在星光下猶如鍍上了一層金粉,看上去分外好吃。

沒錯,好吃。

鮮嫩爽口,散發着讓他垂涎欲滴的清香。

他一路跑一路嚼,并不刻意找那光圈出去,反而樂不思蜀地四處閑逛。

盧茸平常是不吃樹葉的,只有變成小鹿後,那些樹葉便跟着美味起來,就像平日裏看見糖果和冰棍,還有爺爺藏着的梅子酒。

口水瞬間分泌,血液流動都能加速。

他一邊跑一邊吃,驚起林中的鳥,昏頭昏腦地往天上沖。

跑着跑着,視野裏出現了不該出現的東西,或者是人?他在驚愕中緊急剎蹄,往前沖出兩步才穩住。

右前方的林木空隙裏有人影晃過,沒看到正面,只看到一小塊穿着黑色衣服的背影。

盧茸還從來沒在夢境裏遇到過其他人,這下震驚得不行,同時心裏開始砰砰跳,嘴巴裏也幹澀起來。

是白叔叔?還是王圖?

他放輕四蹄跟了上去,慢慢靠近,兩只小尖耳緊張地豎起,還抖動着。

小蹄子落在厚厚的落葉上,安靜無聲,只是偶爾擦過枝條,發出輕微的窸窸窣窣。

那人走到兩棵樹中間,停下來往後看,漫天星光下,盧茸一下看清他的臉。

原來既不是白叔叔也不是王圖,而是今天來家裏的那個沈季澤。

盧茸心裏湧起一陣失望,兩只豎着的耳朵也耷拉下來。

他站在一棵大樹後面,見到沈季澤滿臉驚慌地往自己這方向看,接着轉身往前小跑,速度很快,就像有什麽東西在後面追趕他一般。

盧茸心裏動了動,兩只耷拉着的耳朵又慢慢翹起來。

他沒去想沈季澤為什麽也會出現在夢裏,但他那模樣分明是在害怕。

不如……

再去吓一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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