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過了一會兒,泓大師和財爺從屋內走了出來。

泓大師在白褂子外披了件褐色的舊僧袍,仍然敞着肚皮,只是手上端了碗水。

“過來,娃娃,你們過來。”他擡手笑眯眯地招呼兩小孩。

盧茸摟着沈季澤的腰不動,也不準他過去,沈季澤只能半抱半推地将人往泓大師面前帶。

“爺爺。”盧茸又驚慌地竄到財爺背後藏起來。

他不要這個人給他驅邪,萬一變成了鹿怎麽辦?爺爺會不會趕走他,哥哥也不和他好了?想到那一幕,他就控制不住地發抖。

泓大師猛地呔一聲暴喝,沉下臉雙目怒睜,沈季澤被吼得一凜,盧茸更是摟緊財爺,腦袋埋在他腰上。

“大師,大師,別吓着娃娃了。”財爺有些心疼。

“沒事的老哥,要趕走邪物先要棒喝,我都沒棒,只喝。”泓大師瞬間收回猙獰表情,一臉和氣地解釋。

泓大師左手端水,右手将水花彈到沈季澤身上,垂着眼簾,嘴裏念念有詞。再去給盧茸彈水時,他就圍着財爺轉圈圈,嘴裏也尖銳地叫起來。

“我娃別怕,不是說驅邪嗎?大師給你灑點水就好,不疼的,不疼的。”財爺的汗衫都被扯得變了形,連忙安撫道。

盧茸卻繼續圍着財爺轉圈圈,緊抓着汗衫的指關節泛着白,一張臉失去了血色,眼睛裏滿滿都是害怕,像是某種受驚的小動物。

沈季澤再也忍不住了,沖上前擋在泓大師面前:“別給他灑水,他害怕,別給他灑水了。”

財爺見盧茸這副模樣也着了急,疊聲道:“我娃不驅了,不驅了。”

泓大師端着碗,一張滿是油汗的臉滿是無奈:“娃娃你別怕,這就是剛從水缸裏舀出來的水咧。”說完就舉到嘴邊咕嚕咕嚕喝了兩口。

財爺一怔,心想你剛才收我雞蛋的時候,不說這是什麽佛涎嗎?

盧茸躲在財爺身後,露出一只眼睛盯着泓大師,看他一口氣喝掉半碗後才停下了尖叫,只不過眼神依舊警惕,不準他靠近。

財爺擰過腰,用手掌抹去他額頭的汗:“大師,我娃怕得很,不給他灑水了。”

泓大師說:“那剩下的這些佛涎不就浪費了?”

“浪費就浪費吧。”財爺見盧茸臉色還沒好轉,心疼得緊,語氣就不怎麽好。

泓大師卻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站着沒動。財爺多年村長什麽沒見過?聞弦知意道:“水不灑了,不過雞蛋和花生是娃娃的誠意,還是要留給神佛的。”

泓大師頓時滿意了,端着剩下的半碗水走到雞圈前,倒在食槽的水碗裏。雞們顯然在這悶熱的夏日也渴了,都伸出頭去啄水喝。

他将空碗夾在腋下,又慢慢踱回來,趁兩小孩沒注意,在他們腦門上分別一拍:“耳清目明,穢物不留。”

沈季澤冷不丁被拍了記,急忙看向盧茸,生怕他又害怕。見他只僵硬了一瞬,并沒其他過激反應,這才放心。

“好了,娃娃們,沒事了。”泓大師将那僧袍又脫下,并卷吧卷吧團成團,去擦額頭的汗,“這天氣,動一動就熱得不得了。”

財爺低聲問盧茸:“娃,怎麽樣了?把爺爺松開一點。”

盧茸這才松開抓着財爺衣衫的手,蚊蚋般細聲道:“爺爺,我沒事了。”

沈季澤走過來,将他牽到一旁,見小孩兒滿頭都是汗,便用帽子給他扇風:“你怕什麽呢?就是灑點水,涼飕飕的多舒服啊。”

盧茸癟了癟嘴,臉上很委屈。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沈季澤繼續給他扇風。

“財老哥,我後院種的當歸好像長得不大好,幫我看看?”泓大師和氣地笑着問財爺。

財爺一直在帶領村裏人種藥材,雖然對泓大師吓哭盧茸不太舒服,卻也道:“走吧,看看去。”

等到兩人從屋子穿去了後院,盧茸總算恢複了精神,還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沈季澤有心哄他高興,便道:“茸茸,哥哥帶你逛逛這院子,說不定有什麽好玩的。”

盧茸不是很想動,但也只嘴唇翕動了下,還是被沈季澤牽着在院子裏走。

這院子不大,邊上一座單獨的房子就占了大半。房子造型古樸,四周挑起高高的飛檐,沈季澤從敞開的屋門看到裏面有菩薩。

還不只一尊,四尊排排端坐在供桌後面。

他對那菩薩産生了興趣,牽着盧茸往裏走:“那屋子裏有菩薩像,我們去看看。”

盧茸很小就知道自己和正常人不同,下意識對這種驅魔除妖的東西退避三舍。過年時跟着財爺來寺廟裏求福上香,也從來不會進門,只站在那棵合抱古樹下等。

妖怪就應當有妖怪的自覺,哪怕是鹿悟空這樣的好妖,也得避開一切有可能暴露的風險。可剛剛折騰了一場,他也有些累,所以只略微掙了掙,沒有掙脫,也就算了。

跨過高高的門檻,剛進屋就感覺到冰涼襲來,隔阻開屋外的熱浪,讓人渾身毛孔舒張,暑氣消散。

供桌後的臺子上端坐着四尊神像,外層油漆陳舊斑駁,露出下面的泥胎。四尊都是清一色雙手擱腿上的姿勢,看不出彼此有什麽區別。

工匠也許就是以前附近的村民,平常就是泥瓦工什麽的,所以神像們長相粗糙且敷衍。

中間一尊眼珠子空了個小坑,裏面便填了顆黑豆,估計是泓大師幹的。黑豆有些靠近鼻梁,看上去就鬥雞眼似的。

最邊上那尊全身裹着紅布,只露出了臉,但臉上的油漆比另外三尊明顯要新些。

沈季澤仔細看了會兒後,給盧茸嚴肅地說:“你也多看看,記在心裏,這些都是作文素材。”

盧茸從進來後就低着頭,不去瞅那幾座泥胎,聽沈季澤這樣講,才勉強擡頭看了幾眼,說:“我看完了,都記在心裏了,出去吧。”

沈季澤貪涼不想出去,又牽他的手往旁邊走,嘴裏哄道:“你看牆壁上還有畫,壁畫哎。”

有光線透過屋後的窗戶落在地上,也映亮了左側的土牆,那上面布滿淺淡的黑痕。

盧茸這下也好奇了,不再堅持出去,跟着湊近去看那面牆。

牆上像是小孩用黑炭筆在胡亂描摹,有些地方看得出圖案,有些地方則是随意的一團線條。

在那堆淩亂線條裏努力辨認的話,好似有三個奇形怪狀的東西抱成一團。

“這是只狗……你看,它有四條腿。”沈季澤指着其中矮矮的一團說:“頭上還插了兩根樹杈。”

盧茸盯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細瞧,覺得不大像狗,頭上那也不是樹杈,是鹿角。

他以前很愛看動物世界,因為有時候可以看到大草原上的野鹿,所以知道成年鹿的角不像他自己那樣短短一截,而是又粗又壯,還有分叉。

它們長得那麽威風,皮毛油光發亮,鹿角能毫不費力地刺透任何野獸的腹部,高高挑起來,像戳一串糖葫蘆。

鹿腿堅韌有力,可以預料一蹄子出去後,偌大的獅子都可以被踢爆,完全就是大草原上的霸主。

可事實是:

“夜幕漸漸降臨了,廣袤而古老的草原上,又上演着生命之戰……這是這只獅子在春季以來捕捉到的第十只野鹿……那只還在吃樹葉的小鹿,就被猩猩拖上了樹……母鹿急停拐彎躲過了土狼的追殺,一只花豹又沖了出來……”

這讓盧茸很沮喪,後面都不看動物世界了,寧願換臺看廣告。

不過牆上畫的狗也許是只鹿這話,他沒有說出口。

他平常不愛提起鹿,純屬最在意什麽就刻意不去說什麽,哪怕就算說出來其實也很正常。

“這三條狗抱成一團在打架……不對不對,不是三條狗,另外一只像馬一只像獅子……你看這裏還有條蛇。”

沈季澤還在仔細看那壁畫,指點着其中解釋。

最後實在辨認不出來,洩氣道:“這也畫得太醜了,都看不出來是什麽玩意兒。”

盧茸也瞧着那壁畫,看那所謂的三條抱團狗,還有它們頭上的一條蛇。

那條蛇畫得像根爛麻繩,身下還有幾個小點點,湊近了看,好像是爪子。

“哪有蛇長爪子的,茸茸你見過嗎?”沈季澤皺眉問道。

盧茸還沒回答,身後就響起一道聲音:“那可是咱們這三神廟供奉的三神。”

兩人轉頭,見泓大師不知什麽時候站在身後,笑眯眯地看着那堵牆。

“快拜拜,拜拜,進了佛堂就要拜神。”門口立着的財爺也進了屋,跪在一個髒兮兮的蒲團上。

沈季澤和盧茸磨磨蹭蹭地走過去,跪在他旁邊的蒲團上,學着拜了拜。

泓大師站在旁邊介紹:“這就是三神的神像,你們看到牆上畫的那是三神的真身。”

兩小孩兒胡亂拜了後起身,沈季澤忍不住指着面前那尊神像的眼睛問:“泓大師,那眼睛裏是黑豆嗎?”

泓大師啪地将他手拍下去,轉身對着神像行禮:“小兒無狀,信口雌黃,三神莫怪。”

又轉頭解釋:“那是栖梧山産的黑寶石,用來給神像點睛。”

沈季澤:……

你糊弄了三神還想來糊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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