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
也不知道是不是去了趟寺廟的原因, 接下來幾天,他們果然沒有再被拉入夢中的幻境,平穩地一覺睡到大天亮, 那晚所遭遇的驚恐也漸漸淡去。
兩小孩天天黏在一起,在家裏看動畫片, 去小溪抓抓魚, 日落後帶上小狗去田埂上散步, 輕松平靜又惬意。
有時候會遇到蛋娃那群村裏小孩,他們都直勾勾地看着沈季澤,明顯充滿了好奇, 卻不敢上來搭讪。
因為沈季澤雖然長得好看, 但全身上下包括表情都勁勁兒的, 和他們明顯是不一樣的人。
小孩兒們說不出來什麽感受, 就是覺得不一樣,所以每次遇見只盯着瞧,目不轉睛地瞧。
沈季澤覺得這些小孩有些髒兮兮的, 最開始不想和他們一起玩,何況他本質顏狗,喜歡盧茸這種長得漂亮的。不過被凝視的次數一多,他便也會看回去。
小孩就是這樣, 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就代表互相看對了眼,可以處處。
蛋娃他們被沈季澤多盯了幾次, 像是得到了某種鼓勵, 終于上來搭讪。
最開始是找盧茸:“盧茸, 我們馬上要騎豬了, 你來看嗎?”
“對啊對啊,我們馬上就要騎豬了,快去看。”有人開了頭,小孩們都叽叽喳喳。
龍泉村的豬反正沒人偷,也不會自個兒尋路跑下山,所以大多是散養,并不時刻都關在圈裏。它們會去田裏吃那些菜幫子,還會上山鑽樹林子吃掉落的堅果。
因為堅持運動,村裏的豬長得很結實,身架子也大,且面容兇悍。要是誰多看了它們幾眼,它們就會停下吃東西,脖子一擰,滿臉都是你瞅啥?不注意的話,還以為這是一群野豬。
不過這群牛犢子似的豬,也成了村裏小孩兒們的坐騎,他們會趁豬不注意,偷偷摸摸從後面翻上去。豬不樂意,四下狂奔,小孩兒們就騎在背上四處颠。
大人們看見了也不會特別在意,只笑道:“小心點哦,莫被摔下來了。”
小孩兒皮實,就算被摔了也不在意,爬起來就去追豬,玩得不亦樂乎。漸漸地,也發展出了騎豬比賽這項運動。
財爺不準盧茸去騎豬,但他最喜歡看那場面,聽小孩兒們說又要騎豬了,高興得很,拼命點頭。
蛋娃他們往田裏跑,邊跑邊頻頻回頭看沈季澤,目光裏像是長了鈎子。
小孩之間奇妙的交流,讓沈季澤秒懂這種隐晦的邀約,再加上盧茸一直在扯他手,便也跟了上去。
蛋娃一群玩得很瘋,在田裏打滾,給選手豬加油,豬們也嗷嗷叫。
沈季澤雖然不會去騎豬,也不允許盧茸去,只矜持地站在田埂上看,但臉上挂着笑,時不時指點兩句,給心中的那頭豬加油。
小孩兒們對他挺滿意,覺得這人不錯,好相處。
盧茸站在他旁邊,聲嘶力竭地給自己的心頭豬加油:“大黑,大黑,沖啊,往前沖啊。”
他聲音一反平常的奶聲奶氣,高亢尖銳,像只聒噪的小雲雀。沈季澤被他吵得耳朵嗡嗡響,忍不住頻頻側頭看。
盧茸一張臉漲得通紅,雙手握拳放在胸前,額頭上都滲出了汗珠,顯然心情是非常緊張。
沈季澤瞧他這副模樣,不由生出了惡趣味,伸手将他眼睛擋住。
盧茸看也不看地一把将眼前的手撥開,繼續嘶喊:“大黑,你好好的跑,我給你吃花生!”
他白皙脖子上都鼓出了青筋,恨不得自己跳上去化身為大黑,風一樣地沖向終點。
沈季澤也不去瞧豬了,又伸手去擋。
盧茸再撥。
繼續擋。
繼續撥。
沈季澤極其幼稚地一次次去擋盧茸眼睛,似乎看他的反應覺得很有趣,盧茸也很有耐心地一次次将他手撥開,最後終于忍不住皺眉道:“哥哥你好煩啊。”
沈季澤心尖尖一跳。
他挺喜歡看盧茸皺着眉頭,用這種軟軟的腔調說哥哥你好煩,有幾分無奈,幾分委屈,還帶着幾分親近。
“叫聲哥哥聽,我就不煩你了。”他捏了捏盧茸的臉蛋兒。
盧茸敷衍道:“哥哥。”
不知道看到了什麽,他眼睛驟然一亮,又尖叫一聲:“大黑啊啊啊啊啊。”
沈季澤被這串啊啊啊啊吵得腦門兒疼,伸手将他臉蛋兒的那團軟肉扯起來:“重新叫,認真點,你這樣吵,不好好叫哥哥我是不會答應的。”
盧茸終于屈服了,他轉頭嗲嗲地叫了聲:“多多~~”
臉還被揪着的,哥哥兩個字不标準,但是沈季澤只是想聽那語調兒,于是滿足地收回手,還将他額頭的濕發撥到一邊:“哥哥放過你了,好好給大黑加油吧。”
當然除了玩兒,兩人每天也會做一陣作業。沈季澤做作業看上去很認真,寫字唰唰的,眉頭輕蹙,做認真思索狀。
因為要在盧茸眼前撐臉面。
現在兩人熟了,他就逐漸暴露學渣本質,盧茸作為一名還沒步入三年級的小學生,都能自覺寫作業,他這個再過一年就小學畢業的,只在練習冊上畫小人兒。
但盧茸問起時,他還是一臉嚴肅地回道:“你不懂高年級學生的學習方式,寫一會兒就要放松大腦,這樣學習起來更有效。當然,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盧茸似懂非懂道:“哦。”
沈季澤又用指節點點他作業本:“快寫,不要開小差。”
“嗯。”
財爺把沈季澤帶到村委會,讓他用裏面的座機給家裏打個電話報平安。
“……嗯,每天就是做作業……沒跟小叔一起,他人都跑沒了……小叔讓我在爺爺家……村長爺爺……挺好的,每天都認真寫作業,這裏挺開拓思維的,我覺得我開了竅,突然搞懂了很多以前想不明白的題……”
沈岩終于辦完事回了龍潭山,下車後直接來到財爺家,提了大包小包的禮物,要接沈季澤走。
盧茸正在幫財爺擇菜,看到沈岩的瞬間,手裏的菜啪嗒掉到盆裏。
“他,他怎麽來了?他不是說了要去,要去辦事,讓哥哥等,等他嗎?”他不可置信地結結巴巴道。
財爺沒在意到他的異常,說:“別他啊他的,要叫沈叔叔。”說完就起身,親熱地迎了上去。
盧茸雷劈般怔在原地。
當初沈岩對沈季澤說要去辦事,過幾天再來接他,盧茸當時在一旁聽着,心裏還很同情,覺得沈季澤這是被他小叔給扔了。
最開始心裏是不大接受的,覺得有人來和他搶爺爺。但現在不同了,他經常會暗戳戳的高興,慶幸沈季澤被沈叔叔扔了,讓自己多了個哥哥。
可……可沈叔叔怎麽又回來了?
沈季澤聽沈岩的吩咐,去收好衣物包和書包,剛剛走出屋門,一道黑影就沖了上來。
盧茸一頭紮進他懷裏,用腦袋頂着往屋子裏推,很急切地說:“你進去,不要出來,你進去。”
沈季澤說:“茸茸,我小叔來接我了。”
“不行,你不能跟他走,不行。”
盧茸仰起頭,滿臉都是焦急,大眼睛裏已經泛起了水光,眼看就要開始嚎啕了。
“啊……小叔……”沈季澤抓緊門框穩定住身形,為難地去看院子裏的沈岩。
財爺很不好意思地上來抱盧茸:“你這娃娃,又不是見不着了,就在隔壁工地,明天一早就可以去找小澤哥哥嘛。”
原來是這樣嗎?
盧茸頓了頓,打斷了正在醞釀中的一系列後續。諸如滿地打滾,大聲嚎哭,一屁股坐他腳上再抱住小腿不松之類。
“是啊茸茸,随時都可以和哥哥一起玩的。”沈岩見狀笑道:“要不茸茸今天就和我一起去工地玩玩。”
財爺猶豫道:“這樣啊,那會不會打擾到你啊……”
“財叔說什麽呢?小澤都麻煩您這麽久了,也沒聽您說一句被打擾了啊。”
盧茸已經快速變臉,牽起沈季澤的手,飛快走向院門:“爺爺,我明天中午回來吃飯,要吃炒雞蛋。”
又仰頭問沈季澤:“哥哥你要吃什麽?”
沈季澤說:“涼拌菜苔吧。”
財爺只好道:“行行行,那明天中午給你倆做好炒雞蛋和涼拌菜苔。”
見沈岩現在就要走,財爺又從廚房橫梁上取了塊挂着的臘肉塞給他:“你們工地夥食不好,拿去嘗嘗。”
沈岩也不客氣,當即就道了謝收下,心道回工地後,得備一份厚禮還回來。
他們公司承建的療養中心離村子大約半公裏,主體工程剛完工,沈岩就住在搭建的臨時宿舍裏。
雖說是臨時宿舍,但條件還挺好,自帶衛生間,冰箱空調電視等電器都齊全。
附近村子的小孩會經常來工地玩,撿點不要的廢角邊料做玩具,盧茸也來過幾次,對工地不陌生。
他撿過那種全是泡泡的氣泡膜,按爆時啪啪作響。半米見方的氣泡膜他可以玩上半天,剩下的還要保存好,看動畫片時就拿出來,邊看邊按,雙份享受。
進了屋,沈季澤要在小叔面前表現,剛坐下就從書包裏掏出本子要做作業。
但沈岩本就大大咧咧,并沒有領悟到這舉動背後的深意,從而誇獎他一番。還隐隐覺得自己侄子讀書讀迂了,走哪兒都要先做題,沒有小孩子該有的活潑好動。
于是他有點擔憂地旁敲側擊了一番,鼓勵他多出去走走,多和村子裏的小孩一起玩玩。
沈季澤因此很惆悵。
他成天和盧茸到處跑,還看村子裏的小孩騎豬,怎麽就不活動了?如果那豬再幹淨些,他自己都要上去騎了好嗎?
于是等沈岩去外面看工程進度時,本子擺出來後也不寫字了,和盧茸一起看電視。
等到傍晚沈岩回來,帶着倆小孩去食堂吃飯。他們一桌坐滿了人,財叔送的那塊臘肉也煮熟端上了桌,還擺了幾瓶橙黃色的洋酒,是沈岩從山外帶來的威士忌。
沈季澤和盧茸一人端碗飯,邊吃邊聽這群工人喝酒聊天,天南地北地吹。
期間,盧茸視線總會落到別人的酒杯上,沈季澤明白他的心思,就湊近了低聲道:“這是白酒,度數很高,你不能喝。”
盧茸轉頭盯着他,欲言又止,滿臉寫着央求。
“你別看顏色一樣,但那不是梅子酒,叫威士忌。”沈季澤又說。
他家酒櫃裏有很多酒,從瓶身上的英文就看得出這是洋酒,而且是威士忌。
兩小孩叽叽咕咕地低聲說話,被沈岩注意到了,他問道:“你倆在說什麽呢?”
沈季澤解釋:“我在給他說那不是梅子酒,是威士忌。”
“哦,小孩兒想喝酒嗎?”一名工人笑着逗盧茸。
盧茸大眼睛四處瞟,沒有回答,那表情卻寫滿了垂涎欲滴。沈季澤見勢不妙趕緊道:“他不想喝的,他不會喝酒。”
盧茸倏地看向他,眼睛裏滿滿都是控訴。
工人們都大笑起來,有人就在盧茸面前放了個酒杯,給他倒上小半杯酒:“想喝就喝,沒事的,嘗嘗味兒。”
盧茸躍躍欲試地擡了下手,沈季澤在旁邊面無表情地咳嗽了聲,他又将手慢慢放了下去。
他知道小孩子不能喝酒,所以就算平常可以和沈季澤頂嘴,這種事情上還是能聽話。
大人們見他雖然不端酒,但兩只眼珠子就粘在酒杯上,像只饞貓似的,更是慫恿個不停。沈岩平時也不着調,現在覺得有趣,便沒有阻攔,只笑嘻嘻地看着。
“別怕,喝,叔叔們給你撐腰,哥哥不敢管你。”又對沈季澤說:“讓你弟弟喝一口吧,就讓他嘗嘗。”
盧茸在桌子下面扯住沈季澤的衣襟左右搖晃。
沈季澤終于頂不住他渴求的目光,無奈道:“那你嘗嘗吧,一嘗就知道辣嘴巴了。”
盧茸獲得允許後,高興地捧起了酒杯。所有人都等着看他被辣得露出怪相,沒想他嘗了一口後,咂咂嘴,又一仰脖,把那小半杯都喝光了。
“厲害,高人。”
“真是高人,來來來,你是大哥,快吃口菜。”
工人們嘻嘻哈哈地笑,有人拿起酒瓶去給盧茸面前的空杯斟酒。
“不行不行,不能給他倒酒了。”沈季澤趕緊去擋那人的手,見盧茸滿臉希冀地盯着自己,又沉臉道:“想什麽想?不準喝,你是小孩兒吶。”
那工人靈活地轉身,讓沈季澤擋了個空,從空隙裏給酒杯滿上。
剛滿上的瞬間,盧茸就端起咕咚兩聲,喝光了。
酒水入喉,他在心裏感嘆:“真好喝啊……”
工人們拍着巴掌大笑,對盧茸豎大拇指。盧茸也哈哈樂着,去看身旁的沈季澤。卻看他沉着臉一臉怒氣,又讪讪地收起了笑。
沈季澤又氣又急,卻也不好對着那些工人發作,只能将他空酒杯奪過來,還給廚房的師傅。
沈岩也阻止工人道:“行了行了,小孩兒喝一杯都頂了天,不要再給他倒酒,咱們自己喝。”
盧茸滿足地打了個酒嗝,提起筷子開始吃飯,沈季澤一聲不吭地在他身旁坐下,只黑着臉刨飯。
“哥哥,我想吃那個雞翅膀。”
他想吃的鹵雞翅在大圓桌中間,手短夠不着,便去扯沈季澤的衣袖,讓他給自己夾。
沈季澤卻像是沒聽見,只顧吃自己的,腮幫子有力地鼓起,像是洩憤般地狠狠嚼着米飯。
盧茸慣會看眼色,知道他在生氣,也不敢再說吃雞翅膀的事,只悶頭刨飯。
還好沈岩在旁邊聽到了翅膀兩個字,趕緊夾給他:“茸茸,還想吃什麽給叔叔說就是。”
盧茸邊啃翅膀邊偷眼去瞧沈季澤,見他臉色不太好,便湊到耳邊讨好地說:“哥哥,雞翅膀很好吃,你也啃一個吧。”
“離我遠點,一嘴酒氣。”沈季澤咽下嘴裏的米飯冷冷道。
盧茸撅起嘴,悶了片刻後道:“那你之前喝梅子酒呢?我都沒嫌棄你。”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沈岩道:“就是,茸茸別理他,自己吃。”
盧茸見沈季澤不理自己,就低頭啃翅膀,結果一根還沒啃完,便覺得一股熱氣沖上頭頂,眼睛也開始發花。他甩了下頭繼續啃,可那雞翅左右晃動,怎麽也不能準确送到嘴裏。
對面的工人發現了他的異狀,用筷子指了指:“小孩兒喝醉了。”
盧茸只覺得腦子迷迷糊糊地,勉強張開嘴,手上的雞翅卻被一只手取走。他想奪回來,可別說伸手了,連句連貫的話都說不出。
模糊視線裏,他看見身旁的沈季澤長出了三個頭,每個頭都怒氣沖沖地看着他。
“哼。”
他哼一聲想轉開頭,身體卻不受控制地靠了過去。在倒入沈季澤懷抱的同時,意識消失,沉入了酣睡。
盧茸躺在一張雙人床上,小臉通紅地陷在被子裏,沈季澤坐在床邊,不時伸手去探他發燙的臉和額頭。
“小叔,他會不會太燙了點?”他皺眉問道。
沈岩也探手去摸,說:“正常的,喝醉了就是這樣,再過一會兒就好了。”
外面天色盡黑,沈岩去簡易衣櫃裏取換洗衣服,嘴裏道:“小澤,這個床只能睡兩個人,你今晚和茸茸睡,小叔去其他人那兒擠一擠。”
“知道了小叔。”
“那你多注意點茸茸,牆邊那箱子裏都是礦泉水,他如果半夜醒了要喝水,你就給他拿。”沈岩說。
沈季澤道:“明白。”
沈岩出門前往後看了眼,看到沈季澤正拿起盧茸搭在外面的手,小心地往被子裏放。動作間很輕柔,含着極大的耐心。
沈岩不禁在心裏暗暗點頭:沒瞧出來他還會照顧比他更小的孩子,真不錯。
等沈岩離開後,沈季澤去拿了兩瓶水放在床頭,再爬上床躺在盧茸身旁。
躺下後又不放心地盯了會兒,确定他沒有什麽異常,這才開始睡覺。
……
盧茸又被困在那個墨藍色的垃圾桶裏,鼻腔裏滿是腐爛和臭烘烘的氣味。他透過桶蓋的縫隙,看到王圖正在離去的背影。
他伸手去推桶蓋,卻沉重得怎麽也推不開,想開口喊王圖,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焦躁地掙紮,無聲地痛哭,絕望地看着王圖越走越遠。直到那突然溢出口的哭聲将自己驚醒。
盧茸倏地睜開眼,定定盯着房頂,眼角還有一滴正淌出的淚。
耳邊有人聲在呢喃,細碎地念着他聽不懂的話。随着他的清醒,那聲音逐漸減弱、消失。
房頂挂着一盞白熾燈,亮得讓他睜不開眼。他偏過頭,發現自己躺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四周的牆壁也全是灰色水泥。
這是間寬大的屋子,卻沒有任何家具和物品,只有房頂一盞燈。
“爺爺。”他邊喚財爺邊坐起身。
聲音在空曠的室內帶起一陣回音。
“哥哥。”他又喊。
依舊沒人答應。
盧茸坐起身,呆呆回憶了會兒,才想起自己開始喝醉了。以前他偷喝過小半壇梅子酒,所以知道這是喝醉的感覺。
可為什麽會睡在這兒呢?
他想是不是喝醉了後,被人放在這裏睡覺,但轉念又覺得不可能,哥哥不會讓自己就這樣睡在地上。
他慢慢爬起身,走到窗邊往外望,看到下面是塊空地,堆放着水泥和砂石,還有一些大型機器。邊緣一排藍色波浪紋的房頂,是沈叔叔白天帶他看的宿舍。
盧茸明白過來,他這是睡在還在修建的大樓裏面。
委屈,就很委屈,還很生氣。
不就是沒聽話多喝了一杯酒嗎?不就是喝醉了嗎?沈季澤就把自己扔在這兒。
他上次喝梅子酒喝醉了,就該讓爺爺把他扔到田裏去。
盧茸板着臉就往門口走,想着也不要和其他人講了,自己現在就回家,還要給爺爺告狀。
等沈季澤明天來找他,發現人沒了,急死他。
大門是嶄新的防盜門,上面的透明保護膜都還沒扯掉,盧茸擰開把手走了出去。
門外一條長長的通道,頂上每隔段距離就安顆燈泡,将還沒有完工的水泥通道照得雪亮。
樓梯就在對面,盧茸順着往下走,空無一人的樓裏,響起他咚咚的腳步聲。
——因為有些生氣,所以踏得重。
經過轉角處時,他看見那裏放着兩個水泥包,旁邊還有個鐵皮桶。水泥沒有拆開,紙袋上印着萬工水泥廠的字樣,鐵皮桶身糊滿了水泥漿,裏面還剩下半桶水。
到了下一層的通道,兩邊依然是安着棕紅色防盜門的房間,整層樓空空蕩蕩。
他繼續往下,在路經樓梯拐角處的時候發現,這裏也擺放着兩個水泥包和鐵桶。水泥包印着萬工水泥廠的字樣,鐵桶糊滿水泥漿,裏面還有半桶水。
盧茸有點驚訝地停頓了下,覺得和樓上的怎麽一模一樣?
當他再下了一層樓,依舊看到拐角處那兩個水泥包和鐵桶時,心裏開始發慌。
站在那裏想了會兒,他用手指将上面那包水泥的紙袋扣了個小洞,這才猶豫着往樓下走。
他已經放輕了腳步,連呼吸都跟着放輕,整棟樓都安靜無聲。
這次下到最後一級臺階後,他扶着旁邊的鐵欄杆,探頭往下望,果然在樓角拐彎處看到了熟悉的水泥包和鐵桶。
“哥哥。”靜立半晌後,盧茸突然高喊一聲。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這棟大樓裏只有他一個人。
又過了會兒,他扶着鐵欄杆,像是怕驚動誰似的,蹑手蹑腳地往下走。只有手掌在鐵欄杆上摩挲而過,發出沙沙的聲響。
拐角處那兩包水泥,整整齊齊地累疊着,随着他越走越近,上面那個被手指戳出的小洞清晰可見。
盧茸停在水泥包面前,并不覺得害怕,只是茫然地想,這是又進入夢裏了吧。
不對,哥哥說這不是夢,那就是個不知道在哪兒的地方。
可他打量了下四周,又覺得算了,還是當做就是夢吧。
縱然他已經遇到過這種情況很多次,但這次有些緊張,因為從頭到尾就沒感覺到白叔叔的氣息。
沒有白叔叔氣息在的地方讓他心慌,和他以前的夢境不太一樣。但除了緊張之外,心裏又有些高興,原來哥哥并沒有把他獨自一人扔在空房間,也沒有讓他睡在地上。
盧茸飛快地下樓,進入通道,推開樓梯對面的那扇房門。
這是他開始醒來的房間,可以從窗戶看到外面的工地,他想去那兒看看,沒準可能發現個人什麽的。這種情況不是不可能,上一次不就在夢裏碰到哥哥了嗎?
防盜門的鎖舌是收回去的,一推就開,但當他跨進房間時,裏面的景象卻讓他收回往前的腳,定定站在了門口。
屋內的電燈沒有亮,只有窗戶透進來的月光,将地板中央照得慘白一團。
也照出了趴在那裏的一個人。
那人穿着白色的長袍,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半俯在地上,四肢關節詭異地彎折着,明顯不是正常人類可以辦到的,倒像是一只節肢昆蟲。足足米長的頭發就散落在周身,鋪開黑壓壓的一層。
聽到門響,他慢慢擡起頭,那張臉就隐藏在黑發後面,只從縫隙裏透出慘白發青的皮膚。
盧茸陡然看到這麽個玩意兒,魂兒都被吓出了竅,嗖地變成一只小白鹿,轉身就跑。但因為驚吓過度,蹄子居然在地面打滑,原地刨了幾下沒前進半步,吓得他發出一聲變調的鹿叫。
而這時,面前的防盜門無風自動,砰一聲關得嚴嚴實實。他跳起來就用蹄子去撥動門把手,咔嚓咔嚓,門卻像是被反鎖了,擰了幾下都沒有打開。
盧茸正想用角頂開門,就聽到背後傳來異響,他扭過頭,發現那人已經直起了上半身,正在試圖站起來。
小鹿渾身的毛都炸了開來,四只小蹄子縮成一團,緊緊摳着地面。
不能讓他過來!
盧茸迅速轉回身,在心裏給自己鼓勁:不怕不怕,我是妖怪,不怕不怕,我是鹿悟空。接着深呼吸一口,低頭亮角,對着那已經撐起上半身的怪物撞了過去。
砰一聲悶響,他估計着撞上了對方的胸。結果剛擡起頭,就見一頭黑發挂在眼前,雞爪子般幹枯的手帶着長指甲,正探進去想從中間撩開。
不!我并不想看你的臉。
盧茸心下激蕩,猛揮前蹄,對着那顆頭重重擊了上去。又是一聲悶響,那“人”被這一下打得不輕,身體往旁邊偏倒撲在了地上,長長的黑發鋪曳在地。
他猛地直起身,兩手去分臉前的頭發,嘴裏發出“嘶”一聲就要轉頭。
砰!
盧茸迅速揮蹄将他擊翻。
“嘶——”他憤怒了,猛地一個擡頭。
砰!
“嘶——”側方擡頭。
砰!
“啊嘶——”不服輸地擡頭。
砰!
幾次重擊後,他撲下後終于沒有再動。盧茸緊張地看着,微曲起一只蹄,時刻準備着。
突然,那人猶如一只壁虎般,爬在地上飛快地倒退兩步,再用肘撐起身,探出只手,倔強地繼續去撥臉前的頭發。
盧茸:!!!
他一個猛躍,跳上這人的後背,不顧不管地四蹄亂飛,對準頭部和背又踢又踏。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不能讓他把臉露出來。
屋內響起蹄子高頻率擊打的悶響,一陣瘋狂輸出後,蹄下的“人”不再動彈,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盧茸屏息盯着他,心髒跳得快要從鹿嘴裏蹦出來。
月光下,那只枯槁的手搭在地上,片刻後手指動了動,顫抖着往上擡……
就在盧茸再次舉起蹄子時,啪嗒垂落在地,再也不動了。
盧茸一步步後退,警惕地盯着他,還沒退到門口,就聽到鎖舌彈出的聲音,門居然自動開了。他趕緊沖出了屋,後蹄同時将門重重踢回去,發出一聲巨響。
盧茸靠着牆壁吐出舌頭哈赤哈赤喘氣。
嗚嗚嗚嗚真的好可怕。
他轉頭看見自己散落在門口的衣服和鞋,用蹄子撥到身前,再熟練地打成了包袱卷兒挂在脖子上。
平複了兩分鐘,他走到樓梯口往下看,看到拐角處那兩袋水泥和水桶後,便轉身順着通道往前走。
看樣子不管怎麽走都下不了樓,始終都在這一層,那幹脆就不往下了,就在這樓找找光團。
盧茸不再去想着打開那些門,只噠噠噠地往前小跑,邊跑邊扭頭左右察看。
通道很長,跑到盡頭時,左右兩邊分別出現一條通道。都是灰灰的水泥面,四處散落着磚石和木條,并沒有什麽區別。
盧茸犯難了,站着左看看右看看,最後伸出前蹄在兩邊輕點:“點兵點将,騎馬打仗,點到哪邊,就往哪走,要是不走,就是小狗。”
蹄子随着最後一個字落在右邊,他毫不猶豫地跑向了右方通道。
這條通道也很長,兩邊是關閉的房間,他跑到盡頭,對着出現在左右的兩條通道,頓了頓,輕車熟路地使用點兵方法,跟着落到右邊的蹄子,繼續向右拐。
“點兵點将,騎馬打仗,點到哪邊,就往哪走,要是不走,就是小狗。”
向右。
“點兵點将……”
向右。
向右,向右。
如此一連跑了好幾條通道,在他眼裏出現一條樓梯,并在拐角處見到那鑽了個洞的水泥袋時,這才發現自己又跑回最開始的地方了。
盧茸怔立在原地,用蹄子左右輕點了一遍後,終于醒悟到點兵點将這個方法不好使。
怎麽全是向右啊?這是繞了個大圈圈嗎?
他将脖子上的包袱緊了緊,琢磨着下個通道要一左一右地選擇,不能每次都同一個方向。
正想着,身旁的防盜門突然咔噠一聲,傳來門把手被擰動的聲音。
這不大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裏,卻像是平地炸起一道驚雷。
盧茸飛快轉頭,發現這就是自己剛才出來的房間,現在在開門的,一定就是那個被自己打趴的妖怪。
千萬不能讓他出來!!!
因為是新門,為了方便工人們施工使用,鑰匙都挂在門把手上,他趕緊湊前去直起身,摘下鑰匙去反鎖門。
可蹄子只有一個開叉,終究沒有手指靈活,不是特別好使。特別是對付這種不大的小玩意兒時,鑰匙總會從蹄叉口滑出來。
裏面的妖怪似乎察覺到門口有人,更加瘋狂地轉動把手,還來回拉扯推搡,鐵門都震得轟轟顫動。
盧茸不想等自己跑遠後,這妖怪就出了門。萬一他幹脆把頭發紮起來了呢?也不用伸手去撥,直接就把臉露出來,在哪兒一碰到自己,就将那大臉湊上來。
整個通道都是妖怪拉扯鐵門的重響,盧茸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得有手。于是果斷變回人形,捏住鑰匙就往左邊擰。
咔。
門被拉開了。
啊!鑰匙擰反了!
盧茸驚叫一聲,來不及去管那已經拉開的門和鑰匙,慌亂中直接對着前方出蹄,等到揮舞到空中時,才發現那不是蹄子,而是自己的手臂。
“啊——”對面同時發出一聲高亢的驚叫。
這聲音落到耳中,是那麽的熟悉,正準備變鹿的盧茸立即打斷了動作。
定睛瞧清楚對面還在持續驚叫的人,他欣喜地大喊:“哥哥。”
驚叫聲戛然而止。
走廊燈光照亮了門內的人,他穿着淡藍色T恤和白短褲,一手扶門,一手正舉瓶礦泉水,不是沈季澤還是誰?
“哥哥。”盧茸跨前一步,抱住沈季澤的腰,又喊了聲。
沈季澤慢慢放下手,不可思議地喃喃道:“茸茸?”
“是我呀,哥哥,咱們又在夢裏碰上了。”
沈季澤露出悲喜交集的神情,他開始在房間內被吓得夠嗆,現在扔掉手中的礦泉水,一把緊摟住盧茸,将臉埋在他發頂,身體還有些微微發抖。
盧茸踮起腳從他肩膀往屋內看,只見開始那妖怪還趴在地上,只是位置好像變過,沒有趴在屋中央,挪到了牆根處。
沈季澤平複了心情擡起頭,注意到他的視線後,趕緊把人擋住還往外推:“走走走,先出去,不要呆在這兒。”
咔嚓關好門,再旋轉鑰匙反鎖上,沈季澤啞着嗓子繼續垂:“茸茸,咱們快離開這兒,這裏有問題。”
盧茸被他推着往前走,不斷回頭去看那房間,沈季澤說:“別看了,那裏面不知道是個什麽玩意兒,我進來後第一眼就認出那不是人,和電視裏的鬼差不多。但是不怎麽厲害,好像只能慢慢在地上爬,拼命想給我看他的臉。那怎麽行呢?我就用礦泉水拼命砸,砸得他擡不起頭。”
“哇,那你很厲害了。”盧茸很真心地贊嘆。
他自己是變成鹿才敢上,但沈季澤只憑一瓶礦泉水就行。
“你進來多久了?剛才——”沈季澤在看清他後,嘴裏的話頓住,接着又道:“你怎麽又光溜溜的?衣服呢?”
他用手指勾勾套在盧茸脖子上的衣服包:“為什麽把衣服脫了?動不動就把自己剝個精光是什麽毛病?”
盧茸撓撓自己的光屁股蛋兒,轉着眼珠:“就……很熱吧,跑來跑去太熱了。”
“太熱了你也別脫褲子。”
“哦。”
沈季澤沒有就這個問題多說,畢竟不是什麽特別大的事,何況盧茸每次洗澡後就光着到處跑,他從最開始的震驚到後來的麻木,已經逐漸習慣了。
“不過現在沒那麽熱了,我還是穿上吧。”盧茸解開胸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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