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沈季澤好不容易哄得盧茸不哭了, 就想去找光團,但盧茸卻像是剛才被吓狠了,抱着他不撒手。無奈之下, 他只能接着哄,較勁腦汁想那些安撫人的話。
可憐他也只是個小學生, 還是個語言匮乏的學渣, 翻來覆去就只得那幾句。
“我錯了, 我不該一個人走的,我真的錯了。”
“哥哥不會把你扔進垃圾桶的,信我。”
盧茸在這些幹癟的車轱辘話裏卻奇異地獲得了安全感, 慢慢止住了哭聲, 只像蚊子似的哼哼着。
與其說是哭, 不如說是在撒嬌。
沈季澤側頭去看他的臉, 試探問道:“哭完了嗎?哭完了我們找光團去?”
哼哼聲即刻變大了。
“行行,那就再等會兒。”沈季澤趕緊道。
反複幾次後,沈季澤無奈地盯着天花板, 問:“哭好了嗎?”
“還沒有。”盧茸雖然沒再哭,但帶着濃濃的鼻音,還是抱着人不想動。
沈季澤将下巴擱在他頭頂,想了會兒後問:“茸茸, 你怎麽說我要把你扔在垃圾桶裏啊?垃圾桶又裝不下你, 再說誰會将你扔那裏面去?”
盧茸将臉換了個位置埋着,那塊衣料已經濕了,貼着臉很不舒服。
“裝得下的。”他說。
“啊?”沈季澤沒有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我說垃圾桶裝得下我的。”盧茸的聲音從布料裏發出來, 有些甕聲甕氣。
沈季澤拿手比劃着懷裏人的大小, 無聲地笑:“可能裝得下吧, 但是誰會裝垃圾桶裏去呢?你是怎麽有這種想法的?”
盧茸沉默着伏在他懷裏, 一聲不吭,就在沈季澤準備問他現在好些了沒,就聽他突然用很輕的聲音說:“我四歲的時候就被家裏人扔在垃圾桶裏的。”
雖然聲音很輕,但沈季澤還是聽清楚了,他倒吸一口涼氣,僵在了原地。
盧茸很安靜地繼續說:“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家裏人扔了,在大街上被人販子拐到了村子裏,是爺爺救了我,還養了我。”
在沈季澤的世界裏,最大的憂愁就是父母知道他又測驗考試了,玩CS的時候輸給了肖勇,老師在上課的時候抽他背課文。他的世界簡單平和卻充滿安全感,永遠不會想到,會有孩子會被自己的家裏人扔掉。
這種事他聽說過,但是那是別人的故事。出現在大人們聽我派出所的一個朋友說的談話裏,或者電視新聞端正肅穆的女主播口裏。都是極其遙遠的事,遙遠得像課本上小明和小花的故事那樣不真實。
可這個天天和他一起,周身散發着奶香,此時正軟乎乎趴在他懷裏的男孩兒,用強作平靜卻微微發顫的聲音告訴他,那些故事是真的,就發生在他身上。
沈季澤浮起一陣強烈的不真實感,同時覺得像是有只手伸進了自己胸腔,再狠狠揪緊。
兩人緊緊摟在一起,沉默着沒有說話。
片刻後,沈季澤松開手,輕輕撫摸着盧茸的背:“茸茸,你還記得咱們在後山那個寺廟裏見到的神像嗎?”
盧茸雖然不知道他問這個幹什麽,還是埋在他懷裏點頭。
沈季澤說:“那塊搭着紅布的,名字叫月老的,大師說拜了以後就能讓人恩恩愛愛白頭到老。你知道白頭到老的意思嗎?就是頭發白了都還在一起。”
他停頓了一下,有着兩秒的猶豫,不過還是接着說:“要不這樣吧,咱們也去拜拜,有菩薩盯着,你總放心我不會将你扔了吧?”
沈季澤想不出能和誰一起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肖勇不行的,兩人經常為了一句話就打架,誰願意和他一路打到老?班裏的其他同學也不行,沒有關系特別好的。
至于未來老婆嘛,在他心裏也只是一個空泛的名詞,并不明白其中代表的真正含義。只有懷裏這個小男孩兒,讓他覺得一起恩恩愛愛白頭到老,也還是不錯的。
特別是剛聽了盧茸的故事,他心裏又酸又軟,恨不得把什麽好東西都獻給盧茸,只求他別傷心,別認為自己會扔掉他。
——還有那什麽該死的垃圾桶。
拜菩薩,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可以向盧茸做出保證的方法。
盧茸果然心動了,從他懷裏仰起了頭,被淚水洗過的眼睛灼灼發亮。
沈季澤見到這雙眼睛,僅有的一點猶豫也被抛諸腦後,趕緊補充:“拜了菩薩,你就再不怕我會扔掉你了,所有的垃圾桶都會被他捶扁。”
他兩手合攏做了個團吧團吧的動作。
盧茸臉上還有幾道淚痕,睫毛也濕潤成一簇簇,但見沈季澤邊說邊比劃,也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
“怎麽樣?”沈季澤問。
盧茸沒回話,還是那樣笑着,臉頰上浮起兩個小酒窩。
沈季澤明白他這是高興了,繼續手舞足蹈地比劃,模拟着捶打垃圾桶的動作。
“那捶扁以後就扔到田裏,被那群豬吃掉。”盧茸終于開口,聲音是哭後的沙啞,卻又透着雀躍。
“豬好像不吃鐵皮。”
盧茸說:“吃,它們就喜歡吃垃圾桶,所有的垃圾桶捶扁後,都讓豬吃掉。”
“好把,吃掉,捶扁後就喂豬。”沈季澤只有順着道。
“大黑要吃兩個,不對,要吃五個。”
“八個。”
“十個。”
“一百個。”
“哈哈哈,一百個呀,哈哈哈。”
盧茸快樂起來,也不再摟着人哼哼唧唧,開始手足并用地學着豬啃菜幫子,作勢一口吞掉一個垃圾桶,嘴裏發出嗷嗚嗷嗚的聲音。
“那就說定了,咱們出去後就到寺廟去拜神。”沈季澤撩起T恤下擺擦盧茸額頭上的汗水。
“嗯,出去就拜。可是,可是說要帶着老婆拜,咱們去哪兒找老婆帶上啊?”他奶聲奶氣地問。
沈季澤啧了聲:“咱們是去找月老,讓他做個見證,證明我們會一直在一塊兒,又不是帶着老婆去那種意思。”
“哦。”盧茸似懂非懂地點頭。
沈季澤終于哄好了人,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這才注意到盧茸還光着白白的身子,又開始在那裏扭來扭去地學大黑。
他四處望了下,看見散落在不遠處的衣服,沒好氣道:“你怎麽又脫光了?一不對勁就把自己扒個精光,說了幾次也不停。”
他去将短褲T恤撿起來,涼鞋擺在盧茸面前:“這種行為很不好的,知道嗎?要改正。我們班上要是誰愛脫得光溜溜的,肯定會被笑死。”
說完将T恤往盧茸頭上套:“也就是我對你好,才不笑你。”
“嗯,哥哥對我真好。”盧茸腦袋被罩在在衣服裏,也一直在點頭。
沈季澤停下手問:“那你喜歡哥哥嗎?”
“喜歡哥哥~~”盧茸用上了那種既嗲又拖的聲音。
沈季澤最喜歡聽他用這樣的語氣對自己說話,心裏高興得很。
盧茸穿好衣服,正去牽沈季澤的手,目光掃過他小腿時突然頓住,趕緊蹲下身去看。
沈季澤跟着低頭,看到自己開始在大霧裏摔倒時,腿上那些被刮擦出來的傷口。
“哥哥,你這是怎麽了?又遇到女鬼了嗎?”盧茸一張臉皺巴巴的,大眼睛裏都是焦急。他伸出手指頭想去觸碰傷口,在空中又縮了回去,顯然是怕把人碰疼了。
如果盧茸不提,沈季澤都忘記了這碼事,但是被這樣一提,只覺得整條腿都火辣辣疼了起來。
“啊疼,好疼,不是又遇到女鬼,是我在路上——”沈季澤差點把摔跤的事說了出來,臨時改口:“是和最開始那只女鬼對打的時候留下的吧。”
盧茸瞧那有些地方都破了皮,滲出了血絲,心疼得很,噘起嘴對着那地方輕輕吹氣。
“哎哎哎你輕點,啊嘶……”沈季澤皺眉閉眼,一副忍痛狀。
盧茸将動作放得更輕,吹了會兒問:“還疼嗎?”
“你讓我感受一下。”沈季澤曲曲腿,覺得好些了,便道:“不疼了,咱們趕緊走吧。”
“好啊。”
盧茸剛起身,又看到沈季澤胳膊肘上的擦傷,大驚道:“哥哥,你胳膊上也有。”
“啊!是嗎?”沈季澤擡起胳膊肘看了眼,頓時覺得整條胳膊都開始疼。
“快來吹,快來吹,嘶……”他忙不疊催盧茸。
“好好好。”盧茸又噘起嘴對着他胳膊肘吹氣。
他小心地捧着沈季澤手臂,細細柔柔的氣息吹拂在那些破皮處,沈季澤覺得舒服了很多。
等到一切妥當後,倆小孩才手牽手往前走,只不過這次一拐彎,就看到不遠處飄着一個醒目的光團,正正地懸在通道中央。
“找着了,原來就在這兒啊,剛才我也路過的,怎麽就沒有發現?”沈季澤既驚訝又興奮。
盧茸不動聲色地在空中嗅了嗅,發現已經有了白叔叔的氣息,連忙道:“沒錯,這個就是出去的光團。”
沈季澤若有所悟:“肯定是剛才我弄死那個紅衣女鬼才出現的。當然,鹿戰士的功勞也很大。”
盧茸在原地蹦了兩蹦。
走出光團,盧茸睜開眼,和面對面側躺的沈季澤對視,都露出了一個笑容。
兩人還躺在沈岩的單人宿舍裏,空氣中有股淡淡的酒氣。周圍不再是一片黑暗,有遠處不時的狗叫和窗外的蛐蛐兒聲。
沈季澤伸出手指,按了按盧茸挺翹的鼻尖,接着就皺起了眉。
“你聞聞這酒味兒。”他抽了抽鼻子:“屋子裏居然還有股酒味,你喝醉了這酒味兒得把我也熏翻。”
“我以後不喝這種酒了。”盧茸嘻嘻笑着,伸出胳膊摟住他脖子。
“小孩兒就不能喝酒,什麽酒都別喝。”沈季澤嫌棄地把他往外推:“真臭,離我遠點兒。”
盧茸不但不往外,還拼命往他懷裏鑽,沈季澤假意推了兩下也就作罷。
現在天還沒亮,也不知道是半夜幾點,兩人叽叽咕咕地說了會兒話,不知什麽時候都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沈季澤去洗漱時,發現身上本來的那些擦傷都沒了,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他低頭看胳膊肘和膝蓋,別說滲血絲,連團烏青都沒有。
只是覺得脖子上光光的不大習慣,伸手一摸,發現那個從不離身的玉葉子吊墜沒見了。
昨晚洗澡時都還在,只能是在小叔那間屋子裏掉的。他匆匆洗漱完趕緊回屋子,床上床下到處翻找。
盧茸問清楚後也幫他一起找,可兩人将每一寸地方都翻遍了,也沒見到那塊玉墜。
沈季澤回想了會兒,覺得是自己和那紅衣女鬼對打時弄掉的,可掉在那種地方,怎麽還可能找得回來?
他垂頭喪氣了一陣,開始琢磨怎麽編個理由把父母糊弄過去。
“那怎麽辦呢?要不再去買一塊?我在山下鎮子的店裏見過,十塊錢一個。”盧茸蹲在他面前,很乖地出着主意。
沈季澤嘆了口氣,煩躁地撓了撓頭:“我那個不是十塊錢一個那種,是我媽從古董商人那裏買來的真玉,還去寺廟裏找高僧開過光……”
見盧茸一臉懵懂地看着自己,他又說:“算了算了,就說搞丢了,大不了挨頓揍。”
聽到挨揍,盧茸表情變得開始緊張。沈季澤瞥了他一眼,明白這是吓着人家了,趕緊反過來去安慰他。哄說自己挨揍很輕松,就在屁股上輕輕拍兩下,一點也不疼。
吃完早飯後,沈季澤背上自己的書包,往裏面塞了兩件換洗衣服,牽上盧茸去給沈岩說,他又要去財爺家住。
“又去財爺那兒?”沈岩帶着安全帽,和幾名工程師正在看圖紙,聞言問道。
沈季澤說:“是啊,這裏太吵,我不能靜下心學習。”
沈岩想了下,便掏出手機撥電話:“小朱,我沈岩,財叔在村委會嗎……”
和財爺通過電話,他對沈季澤揮揮手:“去吧去吧,只是別調皮。對了,把我放在宿舍裏的一瓶酒還有兩條煙給你財爺帶去。”
“好咧。”
沈季澤又牽着盧茸往宿舍跑,按照沈岩的吩咐,從裏面取出一瓶茅臺和兩條軟中華往書包裏塞。
書包塞不下,他就把作業都倒出來,只留下一個作文本。
兩人背好煙酒,順着山道往村子裏走,盧茸牽着沈季澤的手又蹦又跳,快樂溢于言表。
家裏沒人,財爺還在村委會,沈季澤剛把書包放在小桌上,盧茸就趴在桌上問:“接下來咱們做什麽呀?”
沈季澤瞥了他一眼,見他滿臉希冀地盯着自己,便知道他在想什麽,嘴裏卻故意說:“先做作業吧,作業做好了再說。”
說完便神情穩重的從書包裏掏作文本。
盧茸見狀欲言又止,只得怏怏地去拿自己書包。
沈季澤等他擺出紙筆後,卻猛地跳起來,撒腿便往外跑,邊跑邊喊:“你寫吧,我要去後山寺廟拜神啰。”
盧茸愣了下,見人已經跑到了院子裏,趕緊大叫着追上去:“我也要去。”
文具盒啪嗒掉在地上也不管,裏面的鉛筆小刀散了一地。小狗正在院子裏拱螞蟻玩,也狂叫着跟在兩人身後攆。
追追打打到了寺廟,小狗竄到旁邊的林子裏去玩,兩人就躲在敞開的院門旁往裏看。
院子裏很安靜,沒看見人,只有幾只蘆花雞,在踱着方步遛彎。
“這次沒帶花生和雞蛋,泓大師會讓咱們拜神嗎?”盧茸探頭探腦地小聲問。
沈季澤蹙眉道:“不知道啊……這算是風景點吧?其他風景點可以收門票,這寺廟能收門票嗎?”
他從短褲兜裏掏出幾張大額鈔票,這是他媽臨行前給的零花錢,只是到了這兒後,一分都還沒用出去過。
“哇,哥哥,你好多錢啊。”盧茸見到那幾張鈔票,眼睛都直了。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小孩兒能擁有這麽多的錢。
“這算很多嗎?”沈季澤問。
盧茸伸手撚了撚其中一張:“當然多了,你知道嗎?可以把李家小賣部的糖都買空。”
“李家小賣部的糖?你想吃糖?”沈季澤看了他一眼。
“不了,不想吃。”盧茸使勁搖頭,兩只手也輔以動作,只不過臉上卻分明寫着想吃兩個字。
“你們兩個娃娃鬼鬼祟祟的在幹啥呢?”一道聲音冷不丁從院內響起,門被拉得更開。只見依舊穿着那件不系扣的白褂子,大敞着肚皮的泓大師,手裏端着飯碗走了出來。
兩小孩立即站直了身體。
泓大師往他倆身後看,沒發現其他人,便問:“你們爺爺呢?”
兩小孩搖頭。
泓大師打量着兩人:“這裏可不是小孩兒玩的地方,會攪了神仙們午睡,快走快走,去其他地方玩去。”
沈季澤沒有做聲,盧茸卻大聲回道:“泓大師,我和哥哥想來拜神。”
經過上次那麽一遭,他已經沒有那麽怕泓大師了,更別說這次是要和哥哥一起拜月老,便更是勇敢了幾分。
“哦,拜神?那可以啊,拜了好考第一名。”泓大師往嘴裏刨了口飯,笑眯眯地說。
“不是的,我們要拜恩恩愛愛白頭到老那個神,名字叫做月老的那個。”盧茸的聲音有藏不住的喜悅。
泓大師愣住了,片刻後反應過來,臉上的神情有些詭異,像是在忍笑。他用筷子頭點點兩人:“你倆要恩恩愛愛白頭到老?要拜月老?”
沈季澤突然就有些害臊,扭頭看向一旁,盧茸卻脆聲道:“就是我倆。”
泓大師被口飯嗆住,開始劇烈咳嗽,面紅耳赤地捶自己胸口。
沈季澤從兜裏掏出錢,有點難為情地說:“泓大師,我們可以給門票。”
泓大師瞥了眼他手中的錢,邊咳邊指着院子那頭:“不收門票,自己……咳咳……去拜吧。”
兩人連聲道謝,歡喜地進了院子,經過泓大師身邊時,沈季澤還對他行了個隊禮,盧茸也趕緊跟着效仿,站直後舉起右手行了個隊禮。
泓大師胡亂擺了擺手,一臉不忍直視地轉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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