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爬床

季不寒說,不是。

他竟然沒覺得有什麽了不起,将那盤蜜餞遞給他,“那還真不是什麽好消息。”

季不寒沒說話。

“你怎麽突然之間帶着劍了?”他又問。

季不寒說:“莊子裏出了點事。”

“那你忙去吧。”看樣子季不寒只是路過了。

殷落痕沒在意,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他整個腦子都是亂的。

陸蒼茫,林雪藏,季不寒,楚丹青,林驚風,天訣,林硯青,整個五湖莊……

這些人一個個都不是什麽簡單的人物,每個人都有着自己奇奇怪怪的目的,都跟他有着或多或少的聯系。

他忽然就想縮回到一個人的世界裏去。

躺回床上,任由肋下的傷口隐隐作痛,剛剛動作太劇烈,估計又碰到了。只是他懶得管,也不想管那麽多,直接就閉上了眼睛。

管他什麽天訣什麽季不寒,他睡了,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天訣畢竟還是有事瞞着他的。

剛剛天訣說“邪派那邊還是靠你來聯絡”這句話的時候他就覺得有問題了,之後問他是否是季不寒下毒一事,天訣卻似乎無意地避開了這個話題。

最開始他詢問天訣的時候問到他的勢力和下屬,他說都沒了——那個時候他還只是一本書。

可是如今這是什麽?

前後不一,分明就是還沒有将真相告訴他。

殷落痕苦笑了一聲,都說了不想了,他怎麽還想這麽多。

于是,終于腦袋空空,靈臺清明,很快就睡過去了。

他發現自己有時候也很能自欺欺人。

五湖莊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自然引來了争議,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好,林德勝怎麽才能抓到兇手?頓時江湖人士就有些人心惶惶,在前廳裏聚了一群,鬧個沒完。

季不寒就是去處理那件事的。

不過殷落痕醒來的時候竟然已經是月上中天了,他下午的時候才吃過東西,倒也不覺得餓,只是他想想又覺得可恨——好歹他還是個病號嘛,這些人竟然就直接将他丢在了這裏不管了。

其實不關楚丹青這幫人的事,他們都去前廳處理那些心懷不軌鬧事的人了,現在才剛剛結束一會兒,又去調查此次是否有人煽風點火了。

殷落痕睜着眼睛盯着帳頂很久才坐起來,只是他才坐起來,就發現一個影子,在昏暗的燈光下,坐在他床邊。

這人手裏拿着的,正是他那本已經與尋常書無異的秘籍。

一身的白,似乎不适合天訣。

“你……怎麽在這裏……”實在想不出話來了,他有些苦惱。

天訣慢慢地翻着秘籍,這本書,讓他很有一種懷念的感覺,盡管這上面已經找不到任何他待過的痕跡。

“我是不是應該重新鑽回這本書裏去,這樣你也許不會這麽心煩。”

殷落痕一驚,辛辛苦苦找到身體從書裏出來,怎麽要回去?他張嘴就要阻止,可是話到了嘴邊卻突然之間咽了下去。

他想到了自己之前對他的偏見。

那些,看不見的隔閡。

林雪藏已經死了,這副身體沒人撐着,也會出問題。

五湖莊的三公子死了,到時候會鬧出什麽大事來?

——殷落痕不敢預料。

他軟下口氣,終于還是說話了:“之前是我不對,你別生氣了成麽?”

“我有生氣嗎?”

天訣轉過臉來,卻側身坐到他身邊,靠着床板,一條腿伸直,一條腿卻放到了床上屈起來,一派的閑散。

“你若不生氣,便不會拿那盤蜜餞洩憤了。”人的情緒是貫穿的,一件事能夠影響到另一件事,殷落痕又不是沒有過這種經歷。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已經這麽了解天訣了。

“有嗎?我只是一時失手。”

天訣翻着那書頁,就像是殷落痕曾經慢慢地翻過那樣。

殷落痕卻不說話了。是不是一時失手,大家心裏都知道。

他對季不寒的感覺一直很複雜,季不寒算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真正認識的第二個人。陸蒼茫這些也是後來才熟悉起來的,況且對陸蒼茫這人,殷落痕真的算不上很了解,只是見面的次數多了那麽些而已。

“你知不知道,當我脫離這本書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

殷落痕安靜地聽着天訣說的這些話,也許這是很難得的一次機會。

“我待在書裏太久了,我必須時刻告訴自己,我不是一本書,我需要一個身體,讓我做完自己沒做完的事,達成自己沒達成的野心,報那些還沒來得及報的仇,殺那些還沒來得及殺的人。”

“每當我的靈魂脫離那本書,重新用自己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才能告訴自己,我還活着。我是一個反派,是一個魔頭,我殺人不眨眼,我不對誰手下留情,我不該留存有七情六欲,我甚至不希望擁有朋友。”

“再要好的朋友,也總有分開的時候,而這之間存有的感情,就有影響一個人理智的判斷。”

“我很後悔,當初沒有殺了你。”

殷落痕苦笑,終于找到機會接了一句:“果然當初我現在用的這具身體才是首選嘛。”

天訣涼涼地瞥了他一眼,手指劃過平滑的書頁,似乎是不經意地在上面畫着什麽。

殷落痕仔細一看,頓時一陣抽搐。

靠,看這貨臉色那麽平靜地說着那麽平靜的話,他還真以為這貨很平靜,可是尼瑪啊——你敢不敢不要再拿書頁上一直寫“殺”字啊!!!小爺心肝都被你吓顫了!

天訣也是個死變态!

殷落痕忽然之間懷念起天訣還是書的時候,那個時候天訣多乖巧啊……

诶,又有哪裏不對勁?管他呢……

天訣道:“本座那是舍不得殺你。”

……

怪怪的感覺。

殷落痕翻了個白眼,權當自己沒聽見。

“你繼續。”

于是天訣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

他這一說,殷落痕才發現這家夥其實有些話唠。

“你這人很蠢,可是有時候很能打動人。”

“其實不是沒想過殺你,只是我在書裏沒辦法親自動手,只能借刀殺人。我也想過在你練功的功法上做手腳,可是改動《嫁衣天訣》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嫁衣天訣》被稱作神訣,必然有它被稱作神訣的道理。”

“除此之外,也想過在你行走江湖的時候給你下絆子,可是後來覺得沒必要,而且太冒險。如果你真的被下了絆子,你死了,驚風樓這種情報機構一看,原來死的是那個名傳江湖的大魔頭,本座一世英名就被你毀幹淨了。而且,如果你死在江湖人的手裏,以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多半就是被人秒殺的命,也許缺胳膊斷腿,根本不能用。”

“而且,我越來越沒覺得你用着的是本座曾經的身體……”

……

他以前怎麽沒發覺天訣其實陰險得可以呢?

他忽然之間一扯天訣的衣袖道:“說白了你是根本找不到能夠完美地弄死我的法子這才選擇了別人的身體,對吧?”

“你腦子終于夠用了一回。”天訣對殷落痕的低能早就已經習慣了,只是聽之前他那破下限的一句蠢話,頓時又覺得自己是高看了他的智商,于是冷不丁地毒舌了一句。

殷落痕被他刺兒得說不出話來,他又總結出來一條:但凡反派,必定都是怪胎!

“我知道你對林雪藏的死還有心結,可是你不能逼迫我——離開這個身體,還給那個已經死了的林雪藏。殷落痕,你就從來不曾為我的處境考慮過的嗎?”天訣終于是深深嘆息,轉過頭看着他,又抓起了他的頭發把玩。

殷落痕心中酸澀得很,終于也說了實話:“我看到你,就看到他倒下的時候,其實他也是很好的一個人,為什麽會是這種結局?”

雖然林雪藏已經手染了無辜之人的鮮血,站在所有的公理和道義的角度上,他都不應該同情這樣的人,可是他倒下的那個時候,他真覺得自己眼前的世界都幾乎失去光彩。

天訣約略猜到他的感受,卻只是說了這樣一句:“這個江湖,就是在把最幹淨的人染黑,可是卻又不浸透,在黑與白之間,善與惡之間,充斥着無盡的徘徊和掙紮。一旦現身這個泥濘,再為之苦煩糾結,林雪藏就是下場。”

他是在警告殷落痕,不要像林雪藏一樣。

殷落痕很久沒說話,像是在出神。

昏暗的燈光裏,兩個人并排坐在床頭,看上去安靜極了。

殷落痕沉默了許久,終于又開了口:“你現在用着他的身體,接下來準備怎麽辦?”

“先幫他報仇,然後我找機會名正言順叛出五湖莊,投奔到洛痕公子麾下。”他将殷落痕的頭發放到鼻尖嗅了一下,忽然之間有些惡意地勾起唇,“不知道正道的那些牛鼻子們知道林三公子當年遇害的各種真相的時候,會不會氣得吐血呢?”

“他那兩位哥哥才是真絕色。”現在一提起林常林玮,殷落痕心底只有惡心的想法。

天訣也知道那天的事情,他想起來不由得心中一動,擡眼看了看殷落痕,說實話,他對這張臉不是很熟悉,現在看到反而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張臉是在改變的,身體裏住着的人不一樣,面容的氣質也就跟着組——真已經看不出還有任何他的痕跡了。他也不知心底這泛上來的感覺是什麽。

到底該不該百無禁忌呢……反正他喜歡的,是身體裏這個傻氣的靈魂……

殷落痕又問道:“投奔到我麾下是什麽意思?”

“之前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相信,況且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身體,将一些事情告訴你反而會害了你,所以很多事情瞞了你。”

天訣是曾經洛痕山莊的莊主,對于人心的玩弄,其手腕之高,是足以令殷落痕仰視的。他知道殷落痕也許會因此不滿,殷落痕只是傻氣一些,卻不是不聰明,很多事情一點就通,只是他不适應這江湖的規則。

“落痕山莊曾經是江湖第一魔莊,光滅了個山莊也不過是表面上的,我死了,山莊看上去分崩離析,可是暗地裏還保存有實力。本座的屬下,忠心的不多,三五個足矣。更何況,還有個陸蒼茫可以利用。”

殷落痕被他驚到了:“陸蒼茫這種人,你要怎麽利用?”

“天下之勢,以利而合。陸蒼茫能夠利用我的死,到處散布謠言,破壞正道支柱季不寒的聲譽,他這種手段都能使,我又有什麽不敢的?”天訣笑了一聲,卻有些冷。他這副身體,還多虧了陸蒼茫呢。不過他也知道,殷落痕因此欠下了陸蒼茫許多個人情,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人情債這種東西,最是難得還。

切掉這人情債最徹底的方式就是——殺了陸蒼茫。

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更何況陸蒼茫的武功,似乎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麽簡單。

殷落痕沒想那麽多,他只是怔了一下,“謠言是……陸蒼茫?他那樣的人看上去……”

“看上去不會像是做這種事的人,對吧?”天訣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麽,頓時暗恨得緊,又使勁拉他的頭發,惹得他怒瞪他。

殷落痕沉默了。

人不可貌相。這個江湖,一個人到底戴了多少張面具呢?

他不禁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給我弄張人皮面具來戴戴吧。”

“那叫豬皮面具,你戴嗎?”天訣一下就笑了。

靠!豬皮!

他瞪大了眼,罵道:“別告訴老子人皮面具都是豬皮做的!”

天訣笑得肚子疼,這家夥,總是這麽有趣。

“你不用戴面具,你還要留着這張臉,重新當魔頭呢。”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不禁又笑了出來。

死變态!

殷落痕拍開他的手,“你快滾回去睡了,大半夜的還在我這兒躺着!”

“我都在你床上睡這麽多回了,算起來我算是第一個爬上莊主大人您的床的人了,哈哈……”

他戲稱他為莊主大人,卻是已經完全放下了自己過去的身份了。

按照天訣的計劃,殷落痕以後必定是個魔頭啊。

他覺得頭疼,一腳就趁天訣不備,将他踹下床去:“本座允許你爬床了嗎?快滾!”

天訣嘴角抽了一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這家夥入戲還挺快……

不過他也是的确不能在這裏久待,只好暗嘆了一聲,給他比了個手勢就走了。

殷落痕聽着那關門聲躺在床上,眨了眨眼睛,忽然之間笑起來,“這家夥,一下就把心結給老子解開了,想傷春悲秋都不成啊,該死的變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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