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神殿敘舊緣

一縷晨光自大殿頂部傾瀉而下,那人影便矗立在光柱之中,煙霞萦繞,龍章鳳姿,更不染半分塵俗。

又兼劍眉英挺,眼神冰封千裏,竟映不進半點活物,鼻若懸膽,唇薄如削,黑發一絲不亂,有若墨染水晶般垂墜肩後。

相貌不足而立之年,身姿挺拔如玉竹迎風,白衣勝雪,腰間懸一柄漆黑如墨的三尺長劍,唯有劍柄鑲嵌的一顆龍眼大的寶石殷紅似血。

這般靜默中,唯有劍意凜冽,有若海潮無聲,将這大殿充滿。身在劍意包圍中之人,自是個個臣服,人人畏懼,莫不敢拜。當真好一個斬七情斷六念,證大道登仙途的逍遙劍仙。修為深不可測,不知比他高出多少境界。

風啓洛凝脈修為,縱使心有不甘,卻如何同這大能抗衡,一時竟動彈不得,全身有若被冰封,眼睜睜看那陌生男子擦身而過,行至風雷身邊。

他又狠狠一咬舌尖,激痛之下,那劍意恐怖壓制方才退了幾分,立時揚手,四色靈蛇有若半空炸開的璀璨煙火,往那劍修激射而去,又喝道:“不可碰他!”

那白衣劍修竟是連頭也未曾偏移半分,五行神龍的雛形撞在劍域之外,便煙消雲散,不剩半點殘餘渣滓。

那男子方才伸出手掌,又冰冷開口道:“此杖名生殺,乃龍德聖物。一殺一生,皆在一念。”言語之際,已握住風雷胸膛外那青銅手杖繁複花紋的末端,接觸之處,白光驟起,竟沿那藤蔓花紋一路流瀉,遍布杖身,亦将風雷全身包圍。

風啓洛緊張之餘,竟又抗住威壓脅迫,硬生生往前行了幾步,卻終究不敵,跌坐在地上,又啞聲道:“莫要傷他。”

那劍修置若罔聞,手腕略略一提,便将手杖自風雷胸膛上拔起,白光彙聚在傷口處,又漸漸消散。散去之後,那傷口亦是不見蹤跡。

那手杖頂端的球型晶石,卻已染上淡淡一層薄紅,杖身亦是漸漸伸展成足有一人高的尺寸。

風雷随即睜眼,竟是毫發無傷,起身時視線一掃,身形立晃,便将風啓洛圈在懷中抱起。

那劍修将法杖握在掌中杵地,仍是冰雪難侵的語調道:“患難見真情,你二人如此珍重彼此,倒也難得。”

風啓洛見他竟救了風雷,惡感雖減,防備依舊。有風雷在側,以劍域抵抗那人威壓,他方才松快幾分,便立在風雷身側,恭敬行禮道:“前輩救助高義,沒齒難忘。在下風啓洛,敢問前輩如何稱呼。”

那劍修道:“本座乃大衍仙宗宗主。”

星衍大陸以家國為重,宗派雖衆,卻并不出色,故而風啓洛一時亦未曾憶起大衍仙宗為何方神聖。卻聽那劍修續道:“龍德新任大國師,昆吾震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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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德上國種種動态,鄉野之人自是無從探聽,風神山莊卻知之甚詳。前世之時,龍德大國師由本國一名天才法修擔任,百年以來從未更替。

他與風雷重生一次,卻不知改變了多少事态。這昆吾震陽應是化外高人,如今驟然出任龍德大國師,又出手救下他二人,風啓洛一時之間竟難辨他目的何在。只得同風雷向他致謝。

昆吾震陽道:“本座為這魔龍而來。”

那劍修冰寒視線便落在大殿一角。

風啓洛與風雷二人亦是循他目光一道望去。

卻見那青灰石階下,正有個四五歲的小童坐起身來,用兩個嫩白拳頭揉搓眼睛。正是黃發垂髫,雪白粉團,那小童腳邊躺的卻是正一,一身黑金尖刺竟有泰半斷折裂開,模樣凄楚,小舌尖亦是吐出半截在外,好一刻方才挪動一下,應是被風啓洛那田黃印砸下所傷。

那童子終于醒轉,便放下拳頭,粉嫩臉上一雙水銀嵌珍珠的明澈眼眸中卻驀然閃過一絲怒色,昆吾正陽便并指遙遙一點,指尖一道細長金色劍光穿過大殿,沒入那小童眉心之中。

小童面上便顯出些許恍惚,又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恍惚之色褪去後,便露出孩童天真神情,視線落在風啓洛身上,立時展顏笑開,張開藕節一般圓嫩手臂,朝風啓洛撲來,口中稚嫩喜悅喚道:“娘……娘親!”

風啓洛如遭五雷轟頂,竟呆立當場。那小童行得極快,赤足跑在青灰石塊上亦不見受阻,眼見就要撲進風啓洛懷中,卻被風雷伸手一抄,攔腰舉起。

那小童驟然被攔截,慌忙掙了兩下,才皺起臉來,泫然欲泣,卻仰頭看見風雷,又再展顏笑開,竟是天真爛漫,側頭往風雷懷裏拱去,亦是稚聲喚道:“爹爹!爹爹抱、抱!”

風雷便将那小童抱在懷中,目光柔和,往風啓洛看去。

風啓洛目光微凝,走上前去,手指搭在那童子腕間查探。

這童子靈力全無,脈象微弱,卻是氣息鮮活,生機盎然,同天下間凡人所生的孩童一般無二。

更有甚者,竟是個單土靈根的絕佳資質。

那童子便以為風啓洛同他逗樂,在風雷懷中嬉笑不已,一時喚爹爹,一時喚娘親,奶聲稚嫩,喜樂無限。落在旁人眼裏,便是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景象。

若仔細看時,那童子眉目之間,竟同風啓洛有幾分相似。風雷亦是察覺了,卻道:“兒子随娘。”

便引得風啓洛冷眼一掃,那小童卻伸手去拉風啓洛,又奶聲道:“娘……娘親……”

風啓洛縱是在煉器之前有種種推測,卻不曾想到那許多天材地寶,最後竟煉出一個活生生的凡人來。震驚之下更是一籌莫展,便只得求助一般,向昆吾正陽望去。

昆吾正陽便朝他二人走近,那童子似有所覺,竟是身軀僵硬,扭頭緊緊靠在風雷懷中。

那龍德大國師視線落在童子纖細軀殼上,又道:“你小小年紀,竟窺得上古真神造人的天機,且運用随心,竟成此大業,殊為不易。”

風啓洛卻沉吟起來,道:“先有三昧真火,後有神息塵,更有前人數萬年探索之力。恰逢其會,時也運也,俱是造化之功,晚輩不敢忝居。”

那大衍仙宗的宗主眼中,便添幾分贊賞之色,卻隐在層層冰寒之下,若不細看,只怕難以察覺。

他将那生殺杖橫在空中,虛懸不動,指尖一團青藍光圈,似清潔又似打磨,将杖身來回清掃。那青銅黯淡的手杖便漸漸閃爍出青色光芒來。

昆吾震陽一面溫養那手杖,一面冷聲道:“你二人修為低微,卻一人煉化神器,一人力抗魔龍,最後更合作将這魔龍元神困在凡人軀殼中,這星衍大陸,有幾人能做到。這般資質,若是放任,未免暴殄天物……你二人可願拜本座為師?”

風啓洛卻皺眉道:“星衍修真者有無量數,資質上佳者亦是多如牛毛,我二人何德何能,竟能得前輩青眼。”

昆吾震陽将那手杖打磨溫煉一遍,古樸手杖仿若新生,光彩煥發,青金色澤閃爍耀眼,那龍爪上握着的晶石紅色又深幾分。通體竟奢華璀璨,有若珠玉。他沉吟片刻,方才道:“這生殺杖,乃本座師弟之物。”

風啓洛同風雷二人俱是心思敏捷之人,見昆吾震陽陡然轉了話題,便知他定有深意,便平心凝氣,靜待下文。

卻原來數萬年前,昆吾震陽尚未任宗主,他那師弟卻受龍德之托,就任一名國師。

正是梨迦羅剎暴力統治之時,他那師弟便連同另幾名大臣暗中籌謀許久,終将魔龍擊殺。那一場大戰持續百年之久,對魔龍的最後一擊,正是這柄生殺杖所為。

那師弟惡鬥之下,生機耗盡,竟連元神亦是幾欲消散,如今尚在凡人界轉世托胎,尚需長久溫養。

那魔龍若是元神合聚,只怕新仇舊怨一并清算,首先便要去尋他師弟麻煩。故而昆吾震陽一收到魔龍元神走脫的消息,便前往龍德自薦做了大國師,如此行事起來,便更是方便幾分。

昆吾震陽解釋了前因後果後,方才道:“星衍未來尚有一場驚天浩劫,吾等數萬年來反複推算,皆是死局,覆滅之下,無人可逃。”

這話卻讓風啓洛心中一緊,他卻并不着急星衍遭遇何等大難,只怕在他報仇之前,那風神山莊便遭逢了大難。若是如此,未免可惜。便問道:“何時?”

昆吾震陽道:“魔龍現世,便是征兆。”他見風啓洛二人并不将此事如何放在心上,便又補一句,“那死局到三年前一個月圓之夜,方才突然現了生門。”

風啓洛同風雷便對視一眼,昆吾震陽所提及的那一日,正是他二人重生之夜。風啓洛只覺他自重生後種種經歷,盡有若冥冥之中自有天機,将一切串連成線。這線下,卻似有些天大的機密正漸漸浮現出來。

那童子玩鬧了片刻,已趴在風雷肩頭,又酣睡過去。故而殿中唯有昆吾震陽清冷語調講述往事。

“本座知曉你二人如今處境。風氏家規死板,卻是旁人無法置喙之處。只是本座弟子,卻不容他人輕忽。”

風啓洛便明了昆吾震陽的善意。

一則他二人智困魔龍,便是代昆吾震陽保護師弟;二則他二人竟身負星衍大劫生門之責。

三則……卻不免是這宗主生了惜才之心。若有龍德國師、大衍宗主相助,對抗風神山莊之事,卻要容易千倍萬倍。

風啓洛一想通此節,望向昆吾震陽的目光中便多了些許感動。無論拜師與否,這份心意,他卻是記下了。

昆吾震陽道:“我大衍仙宗法劍皆修,門派壯大,術法精深,非資質絕佳者不能入門。你二人若肯拜便拜,若是不肯,本座亦不勉強。”

風啓洛同風雷又對視一眼,便明了彼此心意,一道面露笑容,朝昆吾震陽單膝跪下,道:“師尊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昆吾震陽凍結一般的面容,便又和緩些許,虛扶他二人起身,又略一揚手,便賜予他二人一個儲物袋。

風啓洛神識一掃,便見那儲物袋中有一枚刻有大衍二字的身份玉牌,又有靈石仙草堆積成山,一時心中震動,暗叫慚愧。

随後昆吾震陽卻又将那柄手杖交予風啓洛手中,道:“這手杖同你有緣,留下罷。”又傳授他使用之法,卻原來這生殺杖竟有彙集靈力,放大功效的作用。正如先前一絲靈力灌注便可長久照明一般,若是運用得當,術法的靈力耗損便可降低至原先的一成。

這般效用,對法修更是如虎添翼。

而後又為風雷檢視正一劍,将折損之處一一修補,且為他指點解符印之法。正一劍一百八重符印,如今便解開近半。

昆吾震陽便又停留數日,為他二人傳道解惑。臨走之時,更送出大傳訊靈符,竟是将龍德大國師收徒之事,昭告天下。

這一昭告,便叫風啓洛二人身份一步登天,自那東躲西藏的逃犯,成了人人迎奉的貴客。

那消息穿自風神山莊之時,風大夫人怒砸百寶,一時間驚得山莊內人人自危。

風修寧卻靜坐藏心殿中,将陣盤折為兩半,緩緩閉眼,道了一句“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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