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莊中論因果
拜師大典後,風雷同風啓洛又在宗門內停留半年。
只因風啓洛煉器時一再耗損,竟将丹田同經脈再強行拓寬,待暗傷痊愈後,結丹便水到渠成,竟全無半分阻礙。
兩月前,風啓洛結丹之日,更有雲層滾滾,落霞缤紛,彙聚成一頭青紫色大鵬鳥,雙翅一展遮蔽雲天,在山頭久久盤旋不去。
修士結丹,便等同半步邁入仙門。其時上引天機,下判塵緣,自然會生出感應大道的天象來。鲲鵬乃星衍聖物,風啓洛結丹時竟引得鲲鵬顯形,卻叫無數人動容。
好在風啓洛身在宗門,縱有各路人馬窺伺探查,也盡數被阻擋在外,卻好過風雷結丹時那般狼狽。
風雷亦得遇對手,同大師兄整日論劍,功力竟是突飛猛進,短短半年,便已步入金丹後期,宗門之內,金丹以下,難遇一合之敵。
更叫風啓洛欣慰的卻是,風雷已許久不曾現邪鬼之态,若可将狂性徹底剝離,方才不至成風雷日後仙途的心魔阻礙。
這日風啓洛在煉丹室中靜坐,鞏固金丹,修煉結束後緩緩睜眼,便覺一條黑影一晃,撲入懷中,喜悅細聲喚道:“娘、娘親……”
風啓洛便将那小童柔軟嬌小的身軀抱起來,轉身見風雷立在門口,便身形一動,向他迎去。
半年時光,風雷周身那凜冽殺氣、磅礴劍意,竟淡薄幾分,再不如往日那般咄咄逼人。正是修為精深、返璞歸真的境地。
風啓洛含笑看他,便留意他手中黑金古劍,劍刃邊緣又有些微裂痕。
風雷亦是察覺,将黑金長劍橫在胸前,信手一抹,那裂痕便随同些許金光閃耀的粉塵墜下,消失無蹤。他見風啓洛詢問看來,便答道:“第六十一層。”
那黑金古劍周圍一圈白光閃爍過後,便自風雷手中落下,化作了齊膝高的一只碩大黑金刺猬,有氣無力趴在風雷腳邊,嘆息道:“老夫乃金石所化,與天地同壽,這符印慢慢解便可,如此急功近利,老夫卻有些吃不消……不若将老夫放在酒池中,休養個十年八年再作計較。”
風雷二人早已習慣他這般唠叨,并不理會。卻是那小童,原本安安分分窩在風啓洛懷中,如今見正一現身,便激動不已,扭來晃去,要同小正玩耍。
風啓洛卻不放手,只道:“喚我聲爹爹,再喚他聲娘親,便放你去玩耍。”
那小童明澈雙眼中便泛起迷茫之色,卻仍是乖巧喊他一聲爹爹,又扭頭喚風雷一聲娘親。風啓洛便言出必行,将他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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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卻是驚訝道:“為何今日這般乖巧?”
那小童竟不懼正一的一身黑金利刺,将他抱在懷中。只是他與正一如今一般高矮,不過勉強環抱一點罷了。聞言又稚聲回答道:“爹爹說娘親喜歡別人順從,叫我凡事要聽娘親的話。順娘親者……”那小童皺起細長秀麗的眉毛,思忖了半晌方才道,“順娘親者昌,逆娘親者亡。”
風啓洛失笑,看向風雷道:“我是那般不明事理的暴君?”
風雷卻擡手輕輕撫摸他鬓發,柔聲道:“你立的是正道。”
風啓洛一怔,語意卻柔和幾分,反手将風雷手指握住,“若我行的是邪道……你當如何?”
風雷道:“我乃天生邪鬼。”
這回答卻太過狡猾了。
風啓洛笑容便更柔和,竟叫人生出如沐春風之感。二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聲。
正一同那童子追逐玩耍,又插嘴道:“你二人養了這小孩半年,如今應當為他取名了。”
風啓洛沉吟不語。前幾日執事長老亦是為給這小童建身份玉碟,前來相詢。只是他本待将元神集齊之後,将他送往別處,尋個妥當人家收養。此時為他命名,不過徒生牽絆。
風雷便明白他心意,低聲道:“此子非人胎而出,若流落在外,并不妥當。”
風啓洛如夢初醒,方才道:“終究……繼承你我元陽。便定下名諱,當做我二人子嗣,上報宗門……卻為他取個什麽名字才好?”
風雷将風啓洛手掌拉開,便在他掌心寫下“承陽”二字。
那字跡金光爍然,方正剛勁,風啓洛微怔看那兩字,風雷竟連思考亦不曾,便徑直寫下名字,足見其早已考慮周詳了。
風長廷為父,風啓洛為子,按風氏“修長啓承嗣”的順序,風啓洛之子正當是承字輩。
無論他對四長老、大房一家如何心生惡感,父母殷切希望,拳拳真心,卻早已根深蒂固。他便同風雷十指交扣,那金色亦是散落四逸,又溫柔笑道:“風承陽,那便定了。”
風雷目光和暖,看風啓洛将才同正一玩耍片刻便疲倦睡去的小童抱上床榻。風啓洛為他除去外衫小鞋,将他妥善包在被褥之中,又柔聲道:“自今日始,你便是風承陽,同梨迦羅剎,再無半分關系。”
為那小童命名之後,風啓洛二人便将承陽托付于宗門執事照料,而後拜別師門,往風神山莊行去。
風神山莊中,尋仙大陣遺跡猶存。魔龍元神煉化之事,已由昆吾震陽昭告天下,故而餘下便是剿殺六兇之事,各國精英自是不必囿于此地,便各自回國,只在必要之時,互相馳援。
四長老早得了消息,內堂大開,迎接風啓洛二人。
他二人卻不願張揚,只着了普通散修慣常穿着的長衫,一青一玄,并肩而入。
內堂依舊古樸空曠,唯有四長老同風長昀、風啓彰二人在內。
風啓洛同風雷進門後便即止步,風雷道:“去罷。”
風啓洛同他對視一眼,風雷平靜得有若紫府中那片銀灰荒原一般,卻令風啓洛升起無窮勇氣,這才斂神凝目,往前行去,同那六人一一見禮。禮儀完備,姿态高雅,便顯出世家子良好矜貴的儀态來。又恭聲道:“侄兒見過伯父。”
風啓彰父子二人面色陰晴不定,卻聽青龍長老道:“啓洛,你既已結丹,那便同長昀交接,盡早振興家業。”
風啓洛笑道:“長老說得不錯。只是,事有輕重緩急,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晚輩無論如何要先為父母讨個公道。”
朱雀長老便皺眉道:“你空手而來,如何追查?”
風啓洛亦是笑容和煦道:“正要給各位長輩查看。”
而後右指指尖溢出一道青色靈光,憑空描繪一個方正符紋。風啓洛面前的虛空中,便漸漸顯出一卷陳舊的青皮古書來。
風啓洛笑道:“這便是家父在秘境中所獲的無字天書。”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無不動容,尤以風啓彰為甚。他處心積慮欲得天書,卻處處碰壁,還被風啓洛哄得團團轉,本就郁結于心,如今更是當頭一棒,不由失了通身力氣,跌坐在圈椅之內。
風啓洛卻不去看衆人面色各異,只虛空一指,又道:“只是我等皆被這法寶哄騙了。無字天書并非是書,而是門。”
他話音未落,那青色封皮的古書便自清晰轉為模糊,炸開成千千萬萬道光點,內堂一瞬間化為無邊黑暗,唯有幾人身邊有無數道銀白反光的長形物事,有若一扇扇全無半點瑕疵突起的平板門扇,在他幾人身邊團團環繞。
風啓洛卻在這詭谲環境中閑庭信步,那無數銀色大門便随他手勢召喚,時近時遠,任他檢視。
風啓洛又道:“個中緣由,便不必細說。我亦是結丹之後,方能将此物稍稍掌控一二。這門與前生往世,三千世界皆有聯系,若是修為足夠,更可通神鬼之界。怎奈我如今修為不足,只夠支持各位,管中窺豹,一探真相。”
話語落時,風啓洛便将一扇銀色大門推開,吱呀一聲響動,衆人便察覺周圍景色又變,竟置身一片蒼茫古樹林之中。腳下便是百獸咆哮,魔獸潮水一般在谷中奔跑,密密麻麻,數不勝數。更将月下地面震得隆隆晃動。
這數人之中,便以風長昀臉色最為鐵青,竟是低沉怒道:“啓洛,你僞造幻象,意欲何為?”
風啓洛面色卻冷淡如秋霜初凝,輕輕笑起來,目光望向那百丈懸崖之上一道人影,“若當真是幻象,拿百年壽元去換,我也是心甘的。”
懸崖上正有個男子,背負一個血淋淋婦人,緊握藤條向上攀爬。
這男子容貌英俊,卻慘淡如金紙,腳下幾頭魔狼亦是奮力撲殺,卻不過險險咬到那男子鞋底,更是不甘心團團轉動,喉間低吼。
那男子飛劍被人動了手腳,如今竟是只能憑借體力向上攀爬。背負的婦人亦是昏迷不醒,生死不明。
待他好容易爬上懸崖大半,遠離魔獸潮時,手中緊抓的藤條卻驟然下沉,無數碎石亦是滾落下去,更驚擾得魔獸群狂暴怒吼起來。
男子只得抓住更多藤條,怎奈那處懸崖土石松軟,竟是承擔不住二人體重,藤條自根系處崩斷下墜。
那男子咬牙又往上掙紮抓住幾根藤條,再仰頭時,卻心中一松,喚道:“哥哥!”
卻是懸崖上方,顯現出風長昀那時尚顯年輕的面容來。
那男子不過松了口氣,藤條紮根之處又擦擦幾聲崩斷,土石傾瀉而下,那男子卻見風長昀沒有任何動作,心下焦急,又喊道:“哥哥,救我!”
風長昀只靜默伫立,月光照在他臉上,仿若凝結了一層面具,竟是叫人看不清心中所思。
那男子便似有所覺,低沉聲線中,滲入幾許絕望,“哥……哥?”
而後土石崩塌,成片碎石連同風長廷夫婦二人,一同墜至谷底,被魔獸潮洶湧吞沒。那魔獸群此起彼伏的厲嘯聲,在山谷中整整回蕩了一夜。
風長昀早已面色灰敗,那日情形,自然歷歷在目。便是午夜夢回時,亦不曾忘記過。
胞弟下墜身影,最後喚那一聲兄長,連同被魔獸咬噬後剩下的半塊手掌……
而他其時非但不曾有半分痛心,卻有十分狂喜。這時時處處壓他一頭,光芒大盛的天才弟弟,如今終于——再不會妨礙他了。
風啓洛卻冷笑道:“難怪伯父歸來時,信誓旦旦,在魔獸潮中,不曾對胞弟加諸一指。果然是不曾,加、諸、一、指,伯父言而有信,侄兒卻是,失敬了。”
他語調極緩慢,極森冷,竟有若無血無淚的鬼神一般。
那夜景象散去,這一行人仍身在內堂之中。風啓彰卻嘶聲道:“全是幻象!不,事實絕非如此!父親怎會……”
風莊主卻緩緩閉眼,沉聲道:“舍弟遇魔獸潮而亡之事,我不曾動手。事實正是如此。”
他此時面容蒼老憔悴,一雙眼卻極其明亮,竟是大笑道:“他生來便資質出衆,時時壓我一頭……這般恃才傲物,不敬兄長,我為何要救他?”
風啓洛嘆息道:“我敬你一聲伯父,卻不曾想到閣下竟被一點嫉妒迷亂心神,蒙蔽雙眼。當真令我風氏蒙羞。”
風啓彰父子便先後怒道:“住口!”
風長昀更是不顧身份,自椅上暴起,右手竟閃出奪目紅光,往風啓洛當頭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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