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上場

夜涼如水,昏暗不清的房間裏,馮青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發呆。

先前宋成義進來後太過着急,房間的窗簾沒能拉實。不知道哪裏的一盞燈透過縫隙跑進來,恰好落在天花板上,白黃色的一小團,像一片月亮。

馮青望着月亮,感受着身邊男人的呼吸。

宋成義的呼吸比平時要重一些,還帶着明顯的節奏感。

他睡着了。

四年來,這是宋成義第一次在馮青這裏睡覺。

馮青有陣古怪的糾結。她覺得自己應該将宋成義叫醒,但一回頭看到對方胡子拉碴的疲勞樣子,到底是不忍心。

她收回視線望向床的另外一邊。

散落了一地的衣服,那裏面有她的,也有宋成義的。

設計精巧的高定西裝跟她不值錢的布片裹在一起,像某種行為藝術。

這是第一次,兩個人沒能細心褪去衣服,甚至在起初的那幾十分鐘,像兩頭兇狠的猛獸在對弈。

久別勝新婚——這句話猝不及防跑進馮青的腦海,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翻過身,從床頭櫃裏拿出一支煙。

一邊暗罵自己沒有定力,一邊去翻櫃子裏的打火機。

啪嗒,打火機的聲音在房間裏過于清脆。她立刻回頭去看男人,就見對方眉頭輕輕一緊,睫毛一顫,眼睛便慢慢打開。

那目光只有片刻的遲疑,便穩穩落到了馮青身上。

馮青沒想過男人睡眠這麽淺。沖對方擠出一個尴尬笑容。

男人看她一陣,撐起胳膊從床上坐起來。

被子滑落,馮青看到他後背上縱橫交錯的紅色痕跡,不禁咬了下煙頭。她低頭瞥了眼自己的手指,琢磨着找時間去修下指甲。

“抱歉,睡着了。”宋成義的聲音帶着剛醒來的暗啞。

馮青倒是一如往常的坦蕩:“沒事,你可以繼續睡。”

男人回頭看她一眼,似在糾結什麽,但片刻後竟乖乖躺了回來。

此時的動作就是馮青坐在床上抽煙,宋成義躺在一邊睜着一對無辜的眼睛看着她。

這畫面……馮青有些想笑。不過還未等她有所動作嘴上的煙就被人拿了過去。

她低下頭,看着男人将有她牙印的煙頭含在嘴唇上抿了一口。煙霧往上彌漫,一下将對方籠罩在一股朦胧中。

她隔着縷縷白煙看着對方微微聳動的喉結,心想,這男人真性感。

清了清喉嚨,她問:“你怎麽跟……額,你那些同事解釋的?”

宋成義從她身上翻過去将煙灰彈在一邊的煙灰缸,一臉奇怪看着她:“解釋什麽?”

馮青本來想說解釋晚上幫她,但看對方那樣子,俨然覺得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解釋。

也對,他是老板,做事情不太需要理由。

她正想着,宋成義道:“換一邊?”

馮青哦了一聲,主動爬到床裏邊。

兩個人并肩靠着床頭。

宋成義端着煙灰缸,抽一口就将煙遞過來,馮青很自然地接過來抽了一口,又聽宋成義道:“有些事情助理會幫忙處理。”

馮青點點頭,又将煙遞給他,順口問了句:“像你們掌管那麽多人,會擔心做不好嗎?”

問出來馮青就後悔了。

一是這破壞了兩個人之間不過多追問對方私生活的潛規則,二是,宋成義幹什麽都十分明确的人,這種問題對他有些無聊。

奇怪的是宋成義竟含着煙陷入了思考。片刻後,他說:“剛開始有過。”

“那時候大學還沒畢業,我爸身體不好,我跟着一個叔叔學着管理公司。毫無經驗的毛頭小子,第一次站在會議廳,緊張得把準備好的豪言壯語忘了個幹淨。”

馮青聞言,難掩驚訝之色。

她對宋成義的記憶就是學校升旗臺上那個始終有條不紊的少年,哪裏能夠想到對方竟也有這種境遇。

這時,宋成義又說:“不過後來慢慢就習慣了。無論多難,總得獨自上場不是。”

他說的輕描淡寫,但個中艱辛也只有自己知道。

馮青聽了他的話,一臉驚詫看向他。

注意到馮青的眼神,他問:“怎麽了?”

馮青搖搖頭:“以前聽人講過類似的話。”

宋成義看着她,說:“是嗎?”

那眼神似乎在示意她繼續往下講,但馮青沒有講,這故事涉及到太多隐秘的感情,馮青覺得宋成義不會願意聽。

她轉開話題:“你現在的樣子讓人完全不相信你說的。剛看到你們全部穿着西裝的樣子,我還想到以前小時候看過的電視,冷漠專注的華爾街精英。”

宋成義輕輕抿了抿,難得說一句俏皮話:“那也不是,我有時候開會時也會走神,想着這人講得狗屁不通,以及晚飯吃什麽。”

他說這話時一本正經,馮青聽着愣了下才後知後覺笑起來。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這樣笑,扶風擺柳,到耳梢的短發随着身體輕輕顫動着,他隔着煙霧看她一眼,嘴唇又抿了一下。

……

破音,走調,搶拍……樂隊表演的車禍現場似乎永遠比單一歌手多,但這并不影響樂隊的魅力。

一群人在臺上營造出的氛圍總是能夠輕而易舉就将臺下的人拽進去。

夢APP的獨立音樂圓夢海選在市裏一家體育中心進行。此時臺上表演的是隔壁市的一個民謠樂隊。

樂隊主唱是個男生,年紀輕輕卻有着一把老男人的嗓子。可惜大概是表演經驗少,他已經唱劈叉好幾個音。不過這樣的失誤也給他們那首悲情歌曲加了點撕心裂肺的味道。

其他要表演的樂隊正在臺下候場。

下一個上場的就是舊城人。馮青正在調試吉他。樂隊的其他成員也在調試自己的樂器。

聽到對方又一次唱劈叉,老田終于忍不住說了句:“這哥們也太緊張了吧。”

程淼淼:“估計是第一次在這種舞臺上表演,聽說下面有快一千個觀衆。”

老田:“這算什麽,我跟咱老趙當年可是表演過萬人場。那老趙不也是一臉淡定。”

程淼淼:“又不是每個人都有老趙那樣強大的心理。”說完,又轉頭對馮青道,“小青,你待會放寬心态。”

馮青點點頭。

老田又說:“對哦,小青加入咱們還沒在多人場表演過。小青,你以前唱過演唱會嗎?”

馮青沒加入舊城人之前也玩過其他樂隊,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樂隊,參加過一些比賽,但搖滾圈的比賽都不大,下面頂多幾百個人。

她如實搖頭。

老田說:“沒事,等有機會讓咱經紀人給安排幾場音樂節的表演。不是我說,我都快忘記我們有個經紀人了,一整年除了酒吧表演也沒給咱安排過其他演出。”

馮青跟程淼淼聞言都陷入沉默。

舊城年這支老樂隊确實是有經紀公司的,不過是一家很小的文化公司,聽說前幾年還給他們樂隊經常安排音樂節演出,後來趙逐跟公司老板吵過一次架,他們就沒有音樂節演出了,再到現在老板将公司重點放在捧女團藝人身上,他們直接被邊緣化,生死自足,細算下來,樂隊的經紀條約也快到時間了。

這時,在一邊沉默抽煙的趙逐突然開口:“別怕,跟打架一樣,盯着一個人就行了。”

馮青被他古怪的建議弄得詫異,老田則直接鼓掌:“可以,老趙這個建議完美,哈哈哈。”

程淼淼也笑了笑,說:“沒想到你是這樣表演的。”

趙逐聳了聳肩。

老田說:“突然想起,以前有個老前輩跟我說過一句話,人生旅途,總得學會獨自上場。何況我們還不止一個人。”

馮青聽了這話,直接愣住。

這話,宋成義也說過。

大概是注意到她神色異常,程淼淼問:“小青怎麽了?”

馮青搖搖頭。恰好這時候主持人宣布他們上場。她背上吉他,沖着對面三人一笑,說:“走吧。”

他們沿着走廊往臺上走去。

人生旅途,總得獨自上場。

這是她聽第三個人講這句話了。

一個是老田,一個是宋成義,還有一個,是在她很小的時候。

那次醫院之行後,馮青又偷偷獨自去過幾次醫院,但始終找不到一個跟那個彈吉他的老男人交流的機會。

但她也搞清楚幾點信息:老男人給醫院去世的人表演全是個人自願,這些病人大多沒有親人管,死後不會有葬禮,統一由一個公益機構安排火化并進到公共墓地,老男人的吉他聲算是唯一的送別儀式;老男人也是醫院的病人之一,就住在二樓最末尾的房間,唯一的親人似乎就只有那條狗……

像所有小孩子那樣,每次老男人彈琴時,馮青都會做些大人一眼看出來的僞裝事情在對方周圍晃悠。

時間久了,一次在破樓的樓梯間,她被老男人攔住。

隔得近了,她才發現那個老男人原來那麽老,臉上溝壑縱橫,嘴唇蹦着,唇色有些發黑,像鋼鐵一樣,有灰白色的頭發從帽子裏跑出來。

對方站在樓梯上面,抱着那只小白狗,睨視她,問:“你做什麽的?”

那是一副沙啞到聽得人有些難受的聲音。

馮青背着手站在那裏,瞥一眼對方抱在胸前的吉他,又看一眼對方一只大手裏拖着的小狗。思考片刻後,她小心翼翼指了指小狗脖子上系着的絲巾:“那個,那是我的。”

老男人拿藏在帽檐下的眼睛看一眼她,然後幹淨利落解下絲巾遞給她,說:“給。”

絲巾飄飄然落到馮青臉上,這才一個多月,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她抓下絲巾,說:“都髒了。”

老男人伸手将那只毛茸茸的狗遞到她面前,說:“給。”

小狗歪着毛茸茸的腦袋一臉疑惑看着馮青,馮青則一臉疑惑看着男人。

老男人說:“它弄髒的,你找它,任你處置。”

賴皮!馮青想着,說:“你教我彈吉他吧。”

老男人瞥她一眼,甩她冷冰冰兩個字:“做夢。”

被拒絕後,馮青也不氣餒,還從此纏上了老男人。

她有事沒事就繞着老男人轉。老男人無視她,但那只小狗卻喜歡她,盡管老男人威脅了無數次,那小狗還是會是每次在她來的時候都屁颠屁颠跑向她。

終于,有天老男人受不了了,把那小白狗往她懷裏一塞,說:“給你。”

馮青一臉懵:“給我幹什麽?”

老男人:“你不是想拐走我的狗嗎!”

“我不是要拐狗!”馮青立刻解釋,看到小狗一臉傷心,又忙改口,“我要小狗,也想要你教我彈吉他!”

老男人咬着煙眯着眼睛看她:“你這小丫頭片子還挺貪心!”

“我有什麽好處?”老男人又問她。

馮青想了半天,自己也沒個什麽值錢的,就指着不遠處的破舊住院部,說:“等你躺下了,我可以給你彈琴。”

“操!”老男人笑了,露出一排有些發黑的牙齒,“你這丫頭對我胃口”頓了頓,說,“每天晚上一個小時,過期不候。”

良久,馮青才反應過來男人是答應了。

她深怕男人反悔,立刻回了聲好,那聲音恨不得給住院部破破爛爛的屋頂掀翻。

黑夜從四野轟隆隆圍過來,到了回家的時間。她跟老男人道別,轉身回家。走了沒幾步,被老男人叫住。

她回頭,老男人:“把狗給我留下。”

她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将狗放回地上。

等小狗兩步一回頭跑到老男人身邊,她聽老男人問她:“你有吉他嗎?”

她搖搖頭。

老男人的臉即将消失在黑夜中,又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馮青,青草的青。”她說。

老男人點點頭,說:“行,是個命硬的名字。”

從那之後,馮青便開始跟着老男人學習吉他,一天一個小時,吉他是老男人的備用吉他,民謠吉他,保養得非常好。

老男人似吉他如命,有一次馮青不小心磕了一下吉他,老男人一個月沒理她。

馮青在吉他上不算有天賦的人,老男人沒少罵過她笨,但從來沒有讓她放棄。

用老男人的話講:“沒有老子教不出來的人。”

馮青的第一個舞臺是住院部的一樓,那是個六十幾歲的老頭的送別禮。

馮青在老男人那裏學吉他時,老頭經常過來。有時候會給馮青帶來一根表皮全是褐色的香蕉,有時候給她帶一把已經融化到跟糖紙黏在一起的糖。

他說他也有個跟馮青一樣大的孫女,孫女會拉小提琴,從來沒叫過他爺爺。

“我兒子嫌他爹窮哩!”老人總是這樣說。

一周前,老人躺在床上不動了。馮青跟老男人一起去看老人。老人拉着馮青的手,說:“丫頭片子,等我死了,你來給我彈琴哩。”

老男人立刻道:“才學會一首《小星星》,給你彈個棉花!”

老人:“沒事,就《小星星》哩,活這麽大年紀,一直低着頭看莊稼地裏的莊稼,還沒擡頭認真看過星星哩。”

馮青聽了老人的話,腦袋一熱,說:“我來彈。”

答應的時候信誓旦旦,等老人真正離世的時候,她突然膽怯了。

她跟老男人到老人的病房時,病房門口已經圍了好幾個病人。她隔着縫隙看着老人張着嘴巴躺在床上,第一次面對熟人的死亡,沒有傷感,只有恐懼。

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然後她的後背被一只厚實的手擋住。

那是老男人的手,她聽到對方在她身後道:“丫頭片子,人生嘛,總得有一個人上場的時候。”

老男人的手在她後背輕輕一推,她抱着比她人還大的吉他往前一個踉跄,走了出去。

“怎麽,緊張了?”老田看馮青突然回頭,問了句。

意識到自己走神,馮青收回視線,搖搖頭。

人生旅途,總要學會獨自上場。她默默重複這句話,然後掀開面前的簾子,抱着吉他走向舞臺。

夜色下,耀眼的舞臺燈光和哄鬧的人聲傾瀉而下,一瞬間将她包裹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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