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紅牆
江城最著名的紅牆咖啡廳,靠窗的座位圍坐了六個人。
四個人是舊城人樂隊的成員,另外一位是夢APP的策劃之一,還一位是他帶來的助理。
策劃是個微胖梳着油頭的男人,自稱老劉。
老劉咕隆咕隆将面前的一杯花茶一飲而盡,暢一口氣後道:“先前就聽同事誇過你們的表演,昨晚現場看了,還真不一般,太燥了!小青是吧,我沒想到你的嗓子還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馮青來不及回話,一邊的老田就搶着道:“別說你了,就是我也沒想到。雖然平時跟小青一直在酒吧表演,但從沒表演這種場,沒想到她這麽穩!”
馮青讓他別拍馬屁。
他舉着雙手道:“天地良心,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話!就算我拍馬屁,人老劉沒必要拍你馬屁!”
老劉笑着點點頭,又說:“是這樣的,我們公司老總也非常喜歡你們的表演,你們将代表獨立音樂的十支樂隊來參加我們的總決賽。如果被選中為官方推薦樂隊,将會獲得十萬元的獎金以及相關的推廣宣傳,還有我們特意組織的超新星演唱會,跟多位知名音樂人同臺演出!”
昨晚樂隊的表現有目共睹,下臺後,老田就說過要是沒有潛規則,他們一定會被選中。
雖是早有預料,但此時聽了對方的話,四個人臉上還是或多或少浮現一絲歡欣神色。
老劉注意到他們的表情,暗自松了口氣。
相傳這些搞獨立音樂的都孤傲,怪脾氣,來的時候,老劉還想過會是場迂回長久的談判,但現在看到這種情況,他心裏忽地生出一股諷刺。
什麽孤傲不好惹,不過是錢給的不夠罷了,現在錢到位了,還不是各個開心的不得了。
如此想着,他便開門見山:“按照比賽的規則,我需要你們簽一份合同。”
說話間,他讓助理将包裏的四份合同拿出來交給面前的四個人。
等了一會,老劉見四個人都沒反應,問了句:“看完了嗎?”
馮青率先擡起頭來。
她本來以為對方給他們的會是參與這場比賽的合同,沒想到收到的是劇本。
劇本裏,他們每次面對鏡頭要說什麽,什麽時候如何跟隊友發生争執都清清楚楚,簡直像拍電視劇。
馮青将合同放回咖啡桌,瞥了眼趙逐。
趙逐幾乎同一時間也将合同放在咖啡桌上,老田跟程淼淼緊随其後。
老劉見狀,笑着道:“是這樣的,雖然說是比賽,但重點還是為了推廣産品,你們也知道,現在做什麽工作都不好做,咱們得保證放上去的視頻好看。所以有些地方還是需要你們配合,不過你們放心,你們表演什麽我們都不會幹預,不僅如此,每首歌,你們都會獲得官方給與的五萬元的獎金!這可是明星樂隊才有的價格!”
他話音落下後,趙逐看了馮青一眼。
馮青一下明白他的意思。将四份文件收集起來推過去,馮青對老劉道:“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們是樂隊,不是演員。”
老劉忙道:“嗨,不是演戲,就是說白了,我們出點錢,找你們演出幾首歌。”
今天若是有個人出五萬一首單純讓他們樂隊表演,他們一定不會猶豫,但是要他們表演前講自己多不容易,講獨立音樂是他們的命這樣的話,他們做不到,至少,馮青覺得自己做不到。
她還想着如何跟對方說明,旁邊嘩啦一聲,趙逐以及毫不留情面起身。
看也不看老劉一眼,趙逐沖着隊員們說了句回去訓練了,便雙手抄着口袋轉身離開。
趙逐向來如此,任何事情,只要跟他不對付,誰的面子也不會給。
馮青見狀,沖着老劉說了聲抱歉,也起身離開。
老劉還沒從這突然變化的狀況反應過來,傻在當場。
“劉哥,怎麽辦?”過了一會,助理才小聲問。
老劉醒過神,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道:“這些人看起來年紀也不輕了,怎麽還像個孩子似的,不成熟!”
四人走出咖啡廳,老田立刻吐槽:“小青,剛才你怎麽那麽客氣。弄得我都不好意思把那合同丢那豬頭臉上!”
馮青:“他也是給人打工的,沒必要。”
程淼淼:“小青說得對。不過那合同也是夠惡心的。竟然讓我講單親媽媽養兩個孩子多麽多麽辛苦。我去表演音樂的,又不是去參加《魯豫有約》!”
田中央:“你那還好,你知道我的故事怎麽寫的嗎?讓我說自己出家了,後來因為音樂夢想沒有實現,這才還俗。我的媽,這鬼故事,誰聽了都得說句假吧!”
“行了行了!”趙逐打斷大家,“慶祝樂隊第一次在舞臺表演,KK,我請客,不醉不歸!”
老田一陣歡呼,大家就将這糟心事抛之腦後。
一行人直接打車去了KK。
KK酒吧是他們平日裏表演的酒吧之一,老板也算是老熟人,見他們來給開了卡座。
難得程淼淼今天不用照顧小孩,四個人把酒言歡,好不快活。
馮青喝得正開心,一擡眼,看到一個人坐在他們對面。
此人長得高高瘦瘦,貼頭皮的短發,額頭上還有一條疤痕。對方身後跟着一個大波浪卷的女人和一個身材矮小戴眼鏡的男人。
王與後樂隊的三個人。
王與後樂隊跟舊城人幾乎成立于相同的時間,風格也相似,但命運卻是截然不同。
王與後早在十年前就因為一首歌曲大紅,簽過公司,出過唱片,算是具有一定知名度的樂隊。
後來音樂市場低迷,王與後也就慢慢被遺忘,前幾年跟公司鬧解約,直接被公司雪藏,如今除了特別關注這個圈子的,估計也沒幾個人記得這個樂隊。
如今王與後也靠酒吧演出賺錢。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怎麽說也是正式出道過的樂隊,回來江城後,沒少搶舊城人的場子。
何小兵往沙發上一趟,開口就道:“聽說你們拒絕了‘夢’的邀請?不是我說你啊,老趙,你都一把年紀了,還不趁着現在年輕彈得動賺點錢,以後老了怎麽辦,你還真打算陪這幾個人一直玩下去?”
“你陰陽怪氣說什麽呢?”老田第一個坐不住,站起來就道,“我們幾個人怎麽了,不比你那被退貨的破樂隊強?”
“你他媽說誰被退貨?”何小兵身後那個戴着眼鏡的小個子立刻叫道,被何小兵伸手攔了一下。
“老田!”程淼淼示意老田坐下來。
何小兵只瞥了眼老田,又看着趙逐道:“我不是來找你們打架的哈,來其實也就想說一句話,以後我們王與後就不在江城表演了,這一塊的酒吧就是你們的了。”
一直沉默喝酒的趙逐聞言擡頭看了何小兵一眼,說:“你們接受了他們的合同。”
何小兵拿起桌子上的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說:“啊,不然呢?那麽多錢,傻子才拒絕吧。”
說完,兀自在趙逐杯子上碰了一下,然後将酒杯的酒一飲而盡。
喝完酒,他起身帶着一副鄙夷一切的目光看了一眼在場的一切,然後道:“以後這種小破地方就留給你們了。”
老板剛過來問趙逐要不要表演一首,聽了何小兵的話,立刻不爽道:“何小兵,你說話講點良心,當時你們樂隊沒有場,可不就是我這小破地方收留你們!”
何小兵回頭看到老板,笑道:“秦哥,你這話可別這樣說,我們在你這表演,給你酒吧帶來的生意可不少。”
“操!”老板氣得臉都紅了,指着他道,“你他媽給老子滾,以後也別再進老子的酒吧!”
何小兵:“放心,我這就走了。”
說完這句話,他又回頭對着趙逐道:“不怪兄弟沒提醒你一句話,都這麽大年紀了,別再追求那些無意義的東西了。這世界上哪有什麽東西是純粹的。你來酒吧表演不也是為了賺錢,去給人家唱兩首也是賺錢。當了婊/子立牌坊這種事情做多了,真的挺惡心的!”
“你他媽!”老田的罵聲跟砰一聲悶響同時響起。
大家都不知道趙逐是怎麽出的手,等反應過來時,一個啤酒瓶已經在何小兵的頭上炸裂開來。
何小兵的頭立刻猩紅一片。
他的兩位隊友見狀,二話不說,拿起桌子上的酒瓶就向着這邊敲了過來。
這種架,馮青也沒少打過。一般打着打着就變成了一群人在打架。
不過大家打來打去都有個度,不會鬧出人命,也不會讓自己吃虧,結束後,甚至都不會要對方負責,這種江湖規則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立下,反正從馮青開始酒吧駐唱生涯就有了。
她見對面兩個人過來,不多想,拿起桌上的酒瓶子。正要往前,胳膊卻是一緊,一只手給她拽了回來。
“誰啊!”她不耐煩地回頭,看到了她覺得一輩子都不可能在這種地方遇見的人。
高挺鼻梁上夾着一副細框銀色眼鏡,纖塵不染的白色襯衣……此人竟是宋成義?幹淨到跟四周嘈雜環境格格不入的宋成義!
“你怎麽會……”馮青吃驚的話還未講完,宋成義就将她一把拽到自己身後。
馮青眼睜睜看着宋成義捏着拳頭用力揮向向着他們打來的一個人。
動作是潇灑的,只可惜方向不太對。
拳頭成功錯開對方的鼻子,下一秒,就聽到砰一聲,啤酒瓶用力砸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胳膊迅速卸力捶下去。
果然,小說都是騙人的。這世界上哪有什麽都會的人。
眼看着那人提着啤酒瓶就要往宋成義腦袋上打去。
馮青一把将宋成義拉到自己身後,然後一腳踹中對方的肚子,将那人踹得摔了出去。
馮青還要上,又被宋成義拉了回來。
她正想問這家夥究竟要幹嘛,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警鈴。
警察來了?
“那個鼈孫報警?”人群中響起一聲怒罵,彙集着看熱鬧的人向四面八方散去!
何小兵一行人也立刻溜之大吉。
馮青見狀,來不及多想,拽着宋成義就沖出人群,往酒吧後門跑去。
出了後門就是城市的巷落。
馮青帶着宋成義跑了好久,直到跑進一個深巷才停下。
身後的人體力倒是好,跑了這麽遠也只是呼吸變粗重了一些。
馮青休息了好一會才緩過來。
适應了黑暗後,她便能夠看到宋成義的輪廓。
意識到兩個人的手還牽着,她立刻放開了對方的手。
往旁邊的牆上一靠,她問:“你怎麽會在酒吧?”
宋成義将被她松開的手揣進口袋,說:“有點事情找你。”
馮青:“什麽事?”
沉默片刻,宋成義說:“你知道我是夢APP的老板嗎?”
馮青腳在黑暗中踢了一下,平靜道:“你們那麽大個公司,一查就能查出來。”
宋成義隔着黑暗望着她:“那你?”
馮青回頭瞥他一眼,又重新将目光放向對面的牆體,說:“你是怕我誤會你會因為認識我,所以對我比賽特殊照顧?我們雖然不是……額,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宋成義聞言,眉頭輕輕一緊,心裏有個聲音在說其實他是,但面上一本正經地說:“嗯,我不會因為認識你而給你特殊的照顧。”
坦誠的話讓馮青靠在身後的手緊了緊。須臾,馮青問:“所以你來找我是?”
宋成義盯着她,說:“你來參賽吧,我可以保證比賽的公平。”
馮青被他眼底的堅持弄得有些晃神。
剎那,像是回到高中,那時候他站在講臺上,也是如此神采奕奕的眼睛,沖着學生們說:“我相信,只要我們努力,就一定會有光明的未來。”
那時候,她站在下面的學生方隊,發出一聲嗤笑:“狗屁!”
這一次,她沒有嘲笑,甚至忍不住相信他說的是真的。但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反問道:“剛才,是你報的警嗎?”
這次換宋成義一愣。他不自然地撇開目光,好一會,點了點頭。
馮青見狀,笑說:“你破壞了江湖規則。”
宋成義一本正經道:“可我不是江湖上的人。”
馮青被他滿臉認真逗樂。
笑了笑,她擡頭看天。隔着兩面牆夾起來的縫隙只能看到城市霓虹燈光污染出來的微紅。
望着那片如霧的紅色,她情不自禁脫口道:“你說這話的樣子,跟你高中時站在升旗臺上說‘我們是三好學生’的樣子一模一樣。”
話出口,她就罵了自己一聲。
四年來,她第一次跟他提起學院時光。
她在想宋成義會不會因此多想,未料到對方卻道:“你剛才打人的樣子,也跟你高中打人的樣子一樣。”
她不可思議回頭看向宋成義。
作為一名在學校幾乎沒有存在感的人,她不敢相信宋成義竟然知道她,甚至還見過她打架。
像是為了解答她的疑惑,宋成義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說:“有一次,我回家抄近路,在學校旁邊的巷子裏,看到一群小混混勒索一個低年級的男生,你恰好背着吉他從那面牆翻出來跳到那名男生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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