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潮濕
江城的天氣變幻莫測,從醫院出來時,天空下起蒙蒙細雨。
冬日冷雨,貼皮鑽骨,讓人肅然起敬。
因為沒有帶傘,馮青跟宋成義只能站在醫院前廳的門檐下躲雨。
往前就是離開醫院的大道,兩邊亮着路燈。暖黃色的燈,将紛紛揚揚的雨水造成點點金色螢火。
此時距離兩人從巷子裏出來已經過去一個小時。
先前兩個人無端提到校園片段,氣氛一度陷入詭異的寧靜。接着馮青開口說要回去,宋成義應允。
兩人剛動身,馮青就發現宋成義胳膊有點不對勁。
她假裝無意碰了一下,宋成義暗自咬着牙,愣是沒有哼出來。
真能裝。
在她的要求下,宋成義一臉‘勉強’來醫院。
骨頭錯位,他脫下襯衣給醫生檢查時,馮青站在一邊看到他肩膀腫的跟饅頭似的。
虧得這位仁兄定力十足,還能一臉安然在巷子裏跟她雲淡風輕的憶往昔。
馮青盯着面前洋洋灑灑的雨水看了一陣,又回頭看宋成義。
宋成義一手提着西裝,因為先前的奔跑,原本精心打理的頭發此時散亂的落在額前,襯衣半邊從皮帶口落出來,一只手被吊在胸前,透着跟往日考究截然不同的不羁。
注意到馮青的眼神,他回頭看向馮青,然後開口道:“我聯系了助理,馬上就到。”
一開口,還是那個辦事情有條不紊的男人。
馮青點點頭,問:“疼嗎?”
宋成義沒有回話,而是反問了句:“有煙嗎?”
看來是疼的。
馮青摸摸口袋,說:“只有這個。”
宋成義看到她手上的棒棒糖,猶豫了一會,不發一言偏開了頭。
馮青看他那樣子,不知為何,突然生出一股惡趣味來。
她兀自打開棒棒糖的包裝,然後将棒棒糖舉到他嘴邊,說:“不是特別甜的那種。”
宋成義盯着棒棒糖看了一眼,又擡眸看向馮青。像是經歷了一場天人交戰,接着勉為其難打開嘴唇将棒棒糖含進嘴裏。
他嘴唇動了動,一邊薄薄的臉頰瞬間鼓起一個小包,像高大的冰山上落了一朵棉花的雲,莫名可愛。
馮青忍不住笑了一聲。
注意到她的笑聲,宋成義撇過來一個目光,說:“別笑。”
分明是命令的口氣,卻透着股無奈的寵溺。
馮青笑着搖着頭,應付着:“好,不笑。”
她給自己解開一個棒棒糖含在嘴裏,宋成義好紳士,順手就将她手中的糖紙接過去捏在自己手裏。
跟酒吧那些行事粗犷不拘小節的人待久了,每次面對宋成義這種細節處透露出的心細,馮青都會情不自禁詫異。
好一會,她才将目光重新放向對面。
望着雨水下一顆發絨的燈球,她問:“不愛吃糖?”
好久的沉默,宋成義說:“小時候吃糖吃多壞了牙齒,去醫院拔牙拔出陰影,後來就吃得少了。”
糖罐子裏長大的小孩。馮青想着,嗯了一聲。
這時,宋成義問:“你什麽時候學的彈吉他?”
一般人當你問問題,對方幾乎都會順口問句你呢,但宋成義向來都是直接詢問自己最關心的問題,這大概也是這四年來兩個人極少觸及話題敏感區的原因。
馮青說:“七歲。”
宋成義:“挺久了。”
馮青點點頭。
宋成義:“你……”話還未成型,被不合時宜的一聲叫喚打斷,“小青。”
到嘴的問題吞了回去。
兩人回頭,看到程淼淼跟老田從醫院走出來。
像是條件反射般,馮青立刻往遠離宋成義的方向移動了一步。
宋成義瞥了她一眼,又淡定地收回目光。
對面兩人看到馮青先是一笑,接着立刻将目光放向一邊的宋成義。
馮青還想着要怎麽介紹宋成義,等兩人靠過來後宋成義已經率先開口:“你們好,我是宋成義。我是義和科技的老板,有點事情找你們樂隊談。”
一句話免去一切誤會。馮青松口氣,喉嚨卻有股梗着的感覺。
大概是糖太甜了,她想着,将糖拿出來,回頭時發現宋成義早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将糖取出來。
她眼睛四處找尋,沒看到宋成義将糖丢在了哪裏。
這時,程淼淼問:“小青怎麽了?”
馮青厭下喉嚨處的古怪感覺,搖搖頭,說:“沒事。”
一番介紹後,幾個人很自然聊起比賽的事情。
聽到宋成義說他已經讓下屬重新制定比賽規則,力求比賽公平,程淼淼跟老田都覺得不可思議。
老田贊宋成義是幾百年難得一見的有點良心的資本家,表示一定會參加比賽。
出錢的讓一步,事情自然是十分順暢談攏。
沒多久,來接宋成義的車就來了。
他客氣地跟大家道別,看一眼馮青後就轉身離開。
馮青幾乎是瞬間松了口氣。她正想着跟程淼淼和老田道別,身後響起一個聲音:“馮小姐。”
活這麽大,馮青還未聽人這樣稱呼過她。
那沉沉低啞的聲音叫出來,就好像她真的是個小姐似的。馮青心裏好笑,回過頭去。
隔着雨幕,宋成義已經坐在黑色的轎車裏。
他搖下車窗看過來,問她:“你剛才不是說你住在江漢路,我恰好去那邊辦點事情,給你帶過去?”
馮青:“……”
虧得這家夥是個大老板,撒謊都不會!
她回頭瞥了一眼,恰好看到程淼淼跟老田一臉奇怪看着她。
擠出一個尴尬笑臉,她只能順着話說:“對,這邊不太好打車。”
老田要說什麽,被程淼淼一手攔下來。
程淼淼拍了拍馮青的肩膀,眨巴眨巴眼睛,意味深長地說:“路上小心啊,程小姐。”
馮青:“……”
馮青沖她翻了個白眼,壓着聲說:“別鬧我!”
程淼淼湊到她跟前,同樣壓着聲說:“你倆要沒睡過,我這些年酒吧生活得白混!”
老田在一邊聽得清清楚楚,發出一聲我操的驚呼。
兩人一同瞪他一眼,馮青又說:“別瞎想。”
程淼淼:“我想什麽了,是你做賊心虛。程小姐,還不去,人宋總在那都望眼欲穿了。”
馮青知道這種事情越描越黑,幹脆收聲打算離開。
這時候程淼淼在她身後快速丢了句:“注意保護好自己。”
馮青頭也不回丢了個國際友好手勢,埋頭沖過去。
眼看着轎車消失在眼前,老田立刻問程淼淼:“操,淼姐,你剛才說什麽呢,咱們小青跟那獨臂的楊過有一腿?”
程淼淼橫他一眼:“什麽有一腿有一腿的,別說那麽難聽。還有,人家只是胳膊受了傷,什麽楊過!”
老田:“嗨,那不是重點,快說說,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程淼淼:“你這種一大把年紀還沒談過戀愛的人哪裏懂。”
“傷自尊了啊!”老田捧着心道,頓了頓,又說,“你是說……”
程淼淼嘆一口氣:“你別看咱小青這人平日裏風風火火的樣子,其實膽子小着。什麽事情都想着等自己準備好了再做,世上的事,哪有等你準備好了才發生的。”
老田撓撓腦袋:“淼姐,我們說的是一件事情嗎?”
程淼淼搖搖頭:“朽木不可雕也啊。”
老田:“……”
正說着,趙逐拿着藥從醫院走了出來:“說什麽?”
老田張口就要說馮青的事情,被程淼淼搶先拽了回來。她暗自橫了老田一眼,然後問趙逐:“何小兵怎麽樣?”
趙逐帶着打探地目光看看她,又看看胖子,然後說:“死不了,就是頭疼,喊着要我給他彈吉他。”
玩樂隊這些人就是這樣。有的人沖動,有的人嘴欠,有的人始終像小孩子……但無論怎麽吵架,都不會有隔夜仇。
“彈嗎?”程淼淼問。
趙逐給自己點了支煙,淡淡道:“他配?”
程淼淼:“……”
……
轎車在霓虹燈光裏行駛,車廂裏明暗交錯。馮青看着車窗玻璃被雨珠密密麻麻鋪滿,又連接起來化成川流落下,如此往複好久,終于忍不住回頭對旁邊的人道:“你剛才……你不太會撒謊。”
宋成義本來低頭浏覽平板上的電子文件,聽到她的話,關掉平板,擡頭一臉奇怪看着她,說:“我為什麽要撒謊?”
馮青跟他對視好久,突然生出一個直覺,這家夥是故意的,在報複她,至于為什麽,馮青一時沒想到。
她将目光放向前面,不說話了。
宋成義看了她一眼,低頭打開平板繼續看文件。
過了一會,旁邊又響起咔嚓一聲平板鎖屏的聲音。接着宋成義擡頭問她:“我跟你的關系會引起你隊友的反感?”
前面本來一無所知開車的助理聽到這話,手一抖,差點給車開到路邊花壇上去。
他立刻回頭道歉。
宋成義甩過去一個冰冷眼神:“看路。”
他慌忙回頭用力握緊了方向盤。
馮青先前想象過宋成義工作上的狀态。她只能想到對方是個不茍言笑的人,現在親眼所見,驚嘆這男人身上迸射出的壓迫感。
她瞥了眼宋成義,發現對方也看着她。
那對藏在眼鏡後的眼睛,寬長,黑白分明,映着車窗外時有時無的燈火,像只潛伏黑暗中伺機而動的野獸。
馮青這些年,怕什麽,唯獨不怕兇猛的東西,不然那天她也不會主動去那條巷子借火。
她搖搖頭,說:“不會,我們沒有那麽多規矩。”
宋成義哦了一聲,低下頭打開平板,繼續處理文件。
馮青看了眼他手裏的平板,試探性地發出一個聲音。
宋成義聽到聲音關掉平板擡頭看向她。
看文件絕不說話,說話時絕對會關掉平板全心全意跟你交談……這男人做事情還真有板有眼。馮青想着,說:“沒事,喉嚨不舒服。”
宋成義:“……”
他嗯了一聲,低頭,在按開平板的時候吩咐助理:“找個藥店停車,買點潤嗓子的藥。”
馮青:“……”
“不用。”馮青立刻道,“現在好多了。”
宋成義:“随你。”
馮青無語。她能夠明顯感受到宋成義在鬧情緒,但至于為什麽,她是真的猜不出來。
男人心海底針。
她絞盡腦汁,終于在車到達她住的社區時發現了問題所在。
“我跟你的關系會引起你隊友的反感?”這句話再次在馮青腦海回響,她便自然想起,在淼姐跟老田靠過來時,她自覺遠離了宋成義。
估計就是這個動作引來了宋成義的不爽。
馮青覺得,這跟任何感情都無關,就是這個習慣了高高在上的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
雖然只是床伴,但馮青覺得自己有理由照顧下這位床伴的心情,便在下車時道:“我不在乎別人怎麽說,就是怕給你引來麻煩。”
她推開車門下車。
走了幾步遠,身後響起宋成義的叫喚:“馮青。”
床伴關系,兩個人也避免了直呼對方名字。平時的交流似乎都沒有稱謂。馮青的記憶裏,宋成義唯一一次喊她的全名是在一次微醺後。
那天,宋成義每一下都要比上一次有力。
他紅着眼睛在看着馮青,道:“喊我的名字。”
馮青聞到他呼吸間的酒意,仿佛也跟着醉了,于是受他蠱惑,喊了聲:“宋成義。”
那是一聲被撞得松散的叫喚,像木質床咯吱響動時撞下的牆灰,噗噗簌簌落了滿空氣。
然後,她聽到他無數聲馮青。
那一聲又一聲随着他的動作,似要把這個本就屬于她的名字釘進她的身體裏去,亦或是,沾染到他的身上。
這也是一次值得銘記的經歷。
這歸功于他們從不會精心準備兩個人的相見。
做這種事情,若是還需精心準備,未免太無聊。
每次都即興,便也有了這一次怪異的迸發。
事後,兩個人都沒有提起過這個細節;之後,兩人也再沒像這般叫過對方的名字。
馮青舉着宋成義給她的傘站在雨幕中,有片刻,她覺得自己似乎又站在了那個潮濕的房間,四周都濕漉漉的,只有被子裏的軀體以及對方那聲聲的叫喚是溫暖的。
馮青!媽媽說這名字比草賤,好養活,可這個名字從那人嘴裏出來,偏偏多了點怪異的缱绻。
她回頭,問:“嗯?”
他隔着潮濕的夜色看着她,說:“我不是個怕麻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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