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吉他

“馮青,我這輩子最大的麻煩就是你!”昏暗的房間,馮媽紅着臉,歇斯底裏道。

馮青站在一地狼藉之中,低頭咬牙不語。

馮媽推着她:“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你,我就不用在這裏過這種窩囊日子,我為你犧牲了這麽多,結果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啊,馮青,我對你太失望了!”

她那麽小一只,被馮媽推得宛如被絲線扯動的破布風筝,胡亂抖動。

馮媽激動過度,停下來喘了一會,接着又壓着聲道:“錢在哪裏?”

馮青落在身側的小小拳頭一緊,緩緩搖搖頭。

“你非要我打你是不是!”馮媽一把用力推她一下,怒吼道,“我問你錢在哪!”

馮青被推的腳下一個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的手順勢扶地,結果被地上的一塊碎玻璃片割傷。她卻像沒有感受似的,看也沒看一眼,一如始終低着頭。

馮媽問的錢是馮爸放在櫃子上的一百塊錢。

昨天她不小心弄斷了吉他的一根弦,怕老男人生氣,就想着自己買一根裝上去。回來時,恰好看到櫃子上有一百塊錢。拿的時候她問過馮爸。

當時馮爸喝醉了酒躺在沙發上,随意沖她哼唧了兩聲。

她以為馮爸是答應了,便把錢拿去買了琴弦。結果今天馮爸就因為這一百塊錢跟馮媽吵起來。吵到後面,馮爸一如既往摔門離開,馮媽自然将所有怨恨發洩到她身上。

以前還會因為馮媽的怒火害怕流淚,如今早已習慣成自然。

她低着頭,将沉默進行到底。

馮媽估計看出她死豬不怕開水燙,将目光放向了她身後的房間。

馮媽沖進她房間将吉他拿出來時,馮青這才知道急。

她尖叫一聲,沖了過去。

這幾年,這是她最激烈的一次反應,宛如一個小瘋子。

馮媽先是被吓了一跳,接着眼底閃過一絲報複的快感。在馮青快要過來時,她提起吉他用力砸向一邊的牆。

咔嚓一聲脆響,木質吉他瞬間在牆上斷裂成兩半。

似乎嫌不夠,馮媽在馮青過來時,還一腳踩着其中的一半,用力将兩半中間沒有斷開的琴弦拽斷。

咯吱吱,鋼絲的琴弦崩的一聲在空氣中斷裂開來。

馮青站在那裏,望着地上分崩離析的吉他,開始瘋了般尖叫。

“閉嘴!”馮媽紅着臉沖着她嘶吼。

馮青完全聽不進任何聲音。她滿腦子都是吉他的屍體。那殘破的木片化成了無數鋒利的刀,将她的神經撕碎。

那是她第一次失去理智。

馮媽拼命叫着讓她閉嘴,然後拿手來捂她的嘴。

她試圖掙紮,但馮媽的力氣那麽大,她根本無能為力。

她像條被按進水裏的狗,除了發出古怪的聲音,別無他法。

然後她被馮媽丢進了房間。

房門被鎖住,馮媽在外面叫着她什麽時候停下就開門放她出去。

她完全失控,坐在房間的地上,拼了命的尖叫,直到聲音沙啞,口腔裏充盈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聲音逐漸只剩下氣音,像大雨裏落單烏鴉的低鳴。

馮青的成長環境不算美好,但唯有那一次,她覺得過絕望。

一個月後,她抱着殘骸去醫院找老男人。

都沒給她道歉的機會,老男人一看到她懷裏早不成樣子的吉他就說:“啧,這是怎麽了,發這麽大脾氣。”

她眼睛一紅,要哭。

老男人夾着煙的手就彈在她腦門上:“別哭啊,我的徒弟可沒那麽沒用。”

她擡起胳膊用力擦掉眼睛上的濕潤,想要解釋吉他為什麽變成這樣,老男人捷足先登:“行了,這新手吉他也用這麽久了,算是完成使命,從今兒開始跟着我彈電吉他。”

她知道老男人有多愛吉他,內心愧疚不已,按下決心,以後賺錢了一定要給老男人買很多把吉他。

對方卻像是知道她心裏想的,伸手又在她額頭上一彈。

老男人的手又黑又粗,滿是老繭,還總是有股淡淡的煙草味道,彈在額頭上的滋味自然不好受,但她從未反抗過。

她捂着腦袋,一臉不解看着老男人。

老男人抽着煙,眯着眼睛看着她說:“別總想着把自己跟別人劃清。人跟人,有了欠,才有了往來。等你哪天飛黃騰達,我還等着你養老咧!”

她一臉認真地說:“那你一定好好活着,活久一點。”

他嗤笑一聲,說:“老子活成老妖怪了!”又說,“以後說不定還有其他人送你吉他,到時候你都忘記我哩!”

她忙道:“胡說,除了你不會有人送我東西。”

老男人:“幹嘛,以後要當老尼姑啊,咱閨女這麽可愛,總得給人一點機會!要哪天,真有男人送你吉他,你就嫁了。這年頭,還支持人這種夢想的不多了。”

她說他老不正經,他就哈哈大笑。

……

馮青開始跟着老男人學習電吉他。

她再也沒敢把吉他帶回家裏,面對馮媽的怒火也越來越淡定。

半年後,她經由老男人認識了一個女人。

在她的初中時代,幾乎都是這個女人帶着她在外面演出。

女人叫李紅,老男人的朋友。

她比老男人年輕。

馮青第一次見她時,她才三十歲。

那天,老男人說市裏有個音樂比賽,第一名是某品牌的家用電器一整套,讓馮青去參加。

馮青不願意。

她學了一年多的吉他,除了為那個老爺爺唱過一次《小星星》,就再也沒有正式表演過。

她說她沒有準備好。

老男人不是那種會跟她好好商量的人。一句這世界上哪有什麽事情是準備好再做的,就把她推向了去比賽現場的大巴。

大巴上接待馮青的人就是李紅。

若是像電影一樣,将馮青的人生回放。你就會發現,如今的馮青跟當年的李紅是如此相像。

到耳邊的短發,過濃的眼妝,薄薄的皮衣,滿臉的默然。

馮青還記得第一次看到李紅時吓了一跳。

這個女人含着一根煙坐在大巴上沖她招手:“丫頭片子,這邊。”

要不是老男人在後面推她一下,她都不敢走過去。

她抱着吉他,小心翼翼坐在李紅身邊。

剛一落座,李紅遞過來一根煙:“抽嗎?”

她一臉奇怪看着李紅,又擡頭看站在大巴車門口的老男人。

老男人哈哈一笑,說:“李紅,她才八歲,抽個巴子!”

李紅嘁一聲,說:“你什麽時候給人當起保姆?”

老男人:“別瞎說,這是我徒弟,親傳的,可聰明。你給我照顧好了,比賽給我贏個洗衣機回來,馬上冬天了,省得我用手洗衣服。”

李紅一臉嫌棄地沖他擺擺手。

那是馮青第一次離家,眼看着老男人走了,她抱着吉他坐在車座上一動不敢動。

一會,李紅突然遞過來一根棒棒糖。

她猶豫要不要接。李紅:“不吃算了。”

她沒能抵禦那誘人的糖紙,趕緊伸手去抓住糖。

李紅啧了一聲,說:“李紅。”

馮青意識到她在自我介紹。

她的處事風格一點沒将馮青當成八歲的小孩子,這讓年幼的馮青欣喜,對她那點畏懼也蕩然無存。

馮青學着她的口吻:“馮青。”

李紅習慣性啧了一聲,說:“咱兩這名字還挺配。”又問,“你跟老頭學了多久了?”

馮青一邊解棒棒糖的糖紙,一邊小聲道:“一年半。”

“一年半就敢讓你來參賽,他是不是病糊塗了砸自己招牌?”李紅笑。

馮青對于自己的水平沒有底,但是她相信老男人,于是她擡頭對李紅道:“我來給他贏洗衣機。”

她的臉尚處在小孩的稚嫩,眼睛卻透着股難以撼動的堅定。

李紅看着一愣,好一會說:“吹吧你就。”

倒是一點也不會跟小孩子客氣的性格。

“你出來你爸媽知道?”李紅又問。

馮青搖搖頭:“我媽懷孕了,他們沒時間管我。”

李紅看她一眼,沒說話了。

比賽在第二天,馮青跟着李紅去了李紅住的酒店。

入睡前李紅去了一趟衛生間,出來後卸了妝,完全換了個人。

馮青差點沒認出她,盯着她看了好久,引來她的嗤笑:“美吧?”

馮青很自然地點點頭。

“馬屁精!”李紅翻個白眼。

她卸了妝要年輕好多,乍一看仿佛只有二十出頭,少了濃妝的鋒芒,甚至還帶了點古典的韻味。馮青盯着她,問:“你為什麽要化那個妝?”

李紅正敷面膜,聽了她的話,道:“喜歡呗,還能為什麽!”

等了一會,馮青又小聲說:“我可以化嗎?”

李紅明顯一愣。她看向馮青,問:“你喜歡?”

馮青有些猶豫地點點頭,說:“酷。”

李紅笑:“你懂什麽是酷嗎?”

馮青低頭想了會,又擡起頭說:“性感。”

李紅直接哈哈笑出聲:“性感?哈哈,虧得你那小腦袋瓜子能夠想出這個詞。”

馮青被她笑得臉蛋發熱,惱羞道:“你就說我可不可以化嗎!”

李紅面膜下的眼睛翻了個大白眼:“你才多大,那小臉兒都沒長開,化個屁。”

結果事實證明,李紅也不是多麽有原則的人。

第二天比賽結束後,李紅喝醉了酒,主動拉着馮青給化了個全妝。

化妝時她還絮絮叨叨說了自己這套妝的意義:“這是老娘的武裝。就像游戲裏的盔甲,戰無不勝的那種,也算是傳授給你了!”

給馮青化上盔甲,她帶着馮青去市裏的酒吧。

那是馮青第一次進酒吧。八歲。她被李紅帶上臺時,底下的男人們問李紅:“李紅,這你跟哪個男人的小孩?”

李紅翻着白眼:“老子自己的。”

男人們或鼓掌或發出奇怪的叫聲:“紅姐就是紅姐,自給自足!”

這一年裏,馮青又學了好幾首歌,甚至還學了一首英語歌曲:《Love Of My Life》。

這首歌是老男人逼迫着她學的,連英語發音都是對方一遍又一遍扣着她念出來。

她白天比賽就是唱的這首歌,晚上李紅提議跟她一起表演這首歌。

李紅的嗓子是典型的煙嗓,配合馮青尚稚嫩的嗓子,淺淺吟唱,竟唱出天真的人被情所傷的感懷。

表演結束後,不大的酒吧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

那是馮青的一次酒吧演出,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音樂不僅僅是演出,還能與人交流。

……

“舊城人樂隊準備好了嗎,下一個就是你們上臺?”夢APP的工作人員到後臺叫了一聲。

馮青從回憶中拉回神。

她望着鏡子中的自己。

短發,濃妝,黑色皮衣……馮青長大後,一度懷疑過李紅的這套盔甲理論。一套妝而已,哪有那麽強大的力量,但一直到今天,她依舊以這幅面孔來處事。

“小青,你準備好了嗎?”程淼淼問。

馮青點點頭,起身拿起吉他跟隊員們離開休息室往舞臺的方向走去。

獨立音樂圓夢比賽,除卻先前的海選,後面一共三場比賽。十進五,五進三,最後一場選出總冠軍。總冠軍便可以跟着衆多音樂巨星登上由夢APP贊助的演唱會。

今天這是第一場,主題是經典傳唱。

在其他人全都選的燥熱音樂的情況下,舊城人選了比較柔情的音樂:《Love Of My Life》。

馮青背着吉他上場。

臺下坐滿了觀衆。這是她第一次在電視臺錄制這種節目。先前編導跟她介紹過簡單的流程。這時候她便沖着下面的觀衆介紹自己的樂隊。

她不是個話多的人,介紹完就開始表演。

他們對這首經典的歌曲進行了簡單的改編。前面加了一段柔緩的吉他伴奏,接着馮青的聲音進來。

她唱:love of my life,you've hurt me……

曾經那個八歲的小女孩,輕而易舉就能被人傷害,唱這首歌卻帶着孩子的天真。

如今長大的女人,似乎變得無所畏懼,唱這首歌時卻又透着讓人感傷的情愫……

歌曲循序漸進,可就在最後的副歌部分,馮青的吉他突然發出一聲急促的聲響。因為歌曲柔緩,那聲音就顯得特別刺耳。

樂隊的其他成員都向這邊瞥了一眼,但又很快收回目光投入到自己的樂器表演。

主音琴弦斷了。

馮青回頭瞥了趙逐一眼,男人跟有心電感應似的,湊近麥克風開始給她和音。

最後一段本來伴随琴聲的獨唱就成了兩個人相呼應的對唱。

她青雉的聲音配着趙逐低沉的聲音,又給這首歌增添了一份不一樣的感覺。

比賽結束,現場的觀衆開始尖叫歡呼,連站在不遠處觀戰的導師也忍不住跟着起身鼓掌。

老田感嘆一句:“小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參加過多少節目演出。”

趙逐倒是清楚:“樂隊磨合這麽多年,這點默契沒有不如回家喂豬。”

老田立刻站直了行個禮:“隊長教訓的是!”

這時趙逐又道:“青,你那吉他用了多少年了?”

馮青一愣。

這吉他是老男人送她的,年限無法考究。

趙逐說:“改天我給你換一套琴弦。”

馮青點點頭,說:“謝謝隊長。”

老田:“小青,你這話講的,給咱逐心傷透了!”

程淼淼聞言道:“老田,你話越來越多了。”

老田:“年紀來了,你們多包涵,哈哈哈。”

一行人說笑着進了休息室,其他樂隊的人又是一陣誇獎。

這一場可以說是非常成功的表演,等晚上馮青回家時,程淼淼還給她發來連接,本地論壇上他們的表演選段已經被播放了十幾萬次。

當然,這跟人家産品的宣傳也有關系。

但無論怎麽說,舊城人似乎真的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馮青心裏忍不住開心。她想要找個人分享,翻出手機,卻又不知道打給誰。

就這樣坐了好久,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一條短信進來:“在家?”

是宋成義。

這年代,大家都用各種聊天工具,他一個科技公司的老板,偏偏每次用短信跟她聯系。

心裏好笑,馮青回過去:“嗯。”

對方沒有再回消息,等了好一會,馮青聽到外面的樓道響起一陣腳步聲,片刻後,腳步聲停下來,兩聲輕輕的扣門聲響起。

那聲音像是扣在馮青的胸口,讓她一顆心髒莫名加速跳動了幾下。

她深吸了兩口氣,這才起身開門。

站在門外的宋成義穿着一套淺色的西裝,背後卻背着一個巨大的黑色箱子。乍一看,像個從高端音樂會下場後的音樂演奏家。

馮青意識到什麽,沒有直接放宋成義進來。

他們隔着門扉相站。宋成義先開的口:“你的吉他琴弦斷了?”

看來宋成義也看了表演。馮青想着,如實點頭。

宋成義将背後的巨大盒子拿到面前,說:“試試?”

他的語氣簡單真摯,就好像老師将粉筆給學生,讓學生解一道一加一等于二的算法,不會給人有任何壓力。

馮青一眼就看到黑色箱子上的logo。她心想這男人瘋了,嘴上道:“沒其他事我休息了。”

說着,就要關門,卻聽對面的人道:“聽說這個吉他的木頭燒起來會很香?”

關門的手頓住,她擡頭一臉不可思議看着宋成義。

對方這是在威脅她?

不等她說話,宋成義又道:“算我借給你,你們這個比賽是我APP推廣的一個重要環節,你幫我個忙,表演個完美舞臺。”

這話說的,一下好像是他還得了便宜。

但這種話對馮青無效,她篤定不收就絕對不收。

她正要回絕,那邊又突然問:“你真要算這麽清楚?”

宋成義突然認真的目光讓她一怔。她還想着這男人要生氣了?對方就跨步擠進房間,然後說出了自她認識他來最不正經的一句話:“那你把我這幾年的服務費結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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