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舞臺
雪只下過一場就停了。雖然氣候沒有上升, 但接着幾日都出了太陽。
跟村長商議後,大家決定将演出定在大年三十當晚。
村民們吃完年夜飯,沒事做, 恰好可以看他們表演。
村長說到時候十裏八村的人都會帶着小孩來, 讓大家做好準備。
雖然知道大家過來并不是因為要聽搖滾樂,而是單純湊個熱鬧, 馮青跟隊員們還是早早就開始準備。
按照村長的意思, 到時候他們就在學校裏表演,恰好有個空餘的操場,再用桌子拼個舞臺。
知道這邊條件艱苦,大家也沒有異議。
很快,距離新年只剩兩天時間。
這幾日, 馮青跟隊員們一直在學校的一間空餘教室訓練。前兩個月他們商演都沒這麽認真過。
馮青愛樂隊, 以往只要音樂一響起,她腦子裏就不會剩下其他事情。可如今不一樣了, 密不透風的牆落了塊磚頭下來, 就開始透風了。每當歌曲進入間奏時,她總是會莫名走神——這兩天宋成義一吃完早餐就出去,每次到了滿天星鬥才回來。
回來也不吃飯, 說是在外面吃過了, 就回到自己宿舍休息。
跟她也幾乎沒有交流。
昨天,馮青聽何小兵說, 他昨天去山上拍雪景,看到宋成義跟隔壁村子的一個年輕姑娘站在一起交談,見到他還驚了下。
都相處四年了,嘴上說着沒有深入了解,事實是對方的很多東西已經悄無聲息滲透進馮青的生活。
馮青自然不相信宋成義會這麽快就在這裏跟個陌生人勾搭起來。
她之所以會忍不住胡思亂想, 是因為,這才短短幾日不交流,她竟然就有點不習慣了。
以前她看宋成義,就像無數學生在旗臺下看旗臺上的優秀生一樣,會羨慕,也會因為自尊心要強而不屑。
那次走進那個巷子去借火,其實也是憋在心裏好多年的逗下這位三好學生的惡趣味終于付諸行動。
沒想到,這一逗就是四年。
這四年的床伴生涯,馮青一直以為自己可以不投入任何感情,這樣,無論哪天他們兩個人中的誰膩了,那分開就不會狼狽。
哪怕偶爾她會在跟宋成義的床笫溫柔時陷入失神,但也會立刻将自己拽回自己該有的位置。
但人畢竟不是機器,無法真正準确控制自己的每一絲情緒,這四年來,兩個人之間故作鎮定的關系早就變了味道。等馮青駭然清醒時,她那條線也早就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走歪了十萬八千裏。
“小青。”程淼淼的叫喚将馮青從走神中拉回現實。
馮青詫異。她竟然想個男人想得走神了?這要被李紅姐知道,得說她有辱門風!
“抱歉,我出去透下氣。”她說了聲,走了出去。
外面陽光不錯,有陣陣清風,雪地上的雪子在随着風在空氣中輕輕打着旋。
馮青望着面前白茫茫的山野,不由呼出一口氣,接着往前走去。
宋成義每天出門就是這個方向。
她覺得,她應該去找宋成義談一談。
他們不能再這樣暧昧不清下去。
她往前走了好一段距離,雪地裏忽地蹦出來一個小小的黑影。
是黑猴。
黑猴撐開雙手擋在她前面,一臉義正言辭:“前面你不能去。”
馮青往前看了一眼,依舊是白茫茫一片看不出什麽。
她問:“為什麽?”
黑猴搖搖頭,說:“反正不能。”
馮青不想跟個孩子争論,只得轉身往回走。
走了一段距離,發現黑猴竟然跟了上來。
她好笑:“放心,我不會過去的。”
黑猴:“那我哪裏知道,我要跟你一起回去。”
馮青哦了一聲,轉身就走,這時候身後傳來一聲悶響,黑猴被雪地裏的樹枝絆了一下,摔在雪地裏。
馮青趕緊走過去拉他一把,問:“沒事吧?”
黑猴黑色的皮膚上泛出一絲紅暈。
他一把推開馮青的手,快速從雪地上站起來,道:“沒事。”
這小家夥還挺能裝。馮青忍着笑,繼續往回走。
她特意放慢了腳步,讓黑猴能夠跟上。
黑猴還真的說到做到,一路跟她到了宿舍。
大家都在準備表演,宿舍裏沒人。
馮青進去後拿起床上的一袋零食,問正扒在門口往屋子裏望的黑猴:“吃不吃?”
黑猴一臉猶豫。
馮青顯然不像宋成義那樣有耐心。将零食往一邊一扔,她道:“不吃算了。”
黑猴眉頭皺了皺,過了一會,才問她:“你們給我們唱歌,有什麽用?”
馮青一愣。
有什麽用?
實話實說,她根本沒考慮這個。
當時權越說讓他們來表演,她就想着剛好讓大家散下心,便一口答應了。
但是面對黑猴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實在無法随便找個借口。
“過來。”她沖着黑猴招手。
黑猴沒動。
她:“那我不說了。”
黑猴聞言,快步走到她身邊。
她用手指了下旁邊的一個椅子,說:“坐。”
黑猴又要猶豫,她便道:“你再婆婆媽媽,我真不講了。”
黑猴這才乖乖坐下。
兩個人一高一低坐着,乍一看倒像是傳道解惑的師傅和一臉懵懂的徒弟。
沉默半晌,馮青說:“不是所有事情都要有個為什麽。”
黑猴小眉頭一皺:“那我不去聽了。”
馮青挑眉:“威脅我?”
黑猴盯着她:“我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馮青詫異。她突然覺得這小家夥跟某個人有種莫名的相似感。
伸手在對方額頭上彈了下,她笑:“還挺會來事。”
黑猴耳朵一紅:“別動手動腳,男女授受不親。”
馮青:“……”
“抱歉。”馮青說。
黑猴:“你說不說,再婆婆媽媽我不聽了。”
嘿,學的還挺快。馮青恍惚了下。當年,她似乎就是因為這個脾氣被老男人選中的吧,風水輪流轉啊。
一笑,馮青說:“你喜歡聽歌嗎?”
“還行。”開始耍酷。
馮青啧了一聲,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什麽都沒有,就一把吉他。當時我跟人學歌。那人跟我說過一句話:你要在一件事情裏面找意義,那就趁早放棄,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的最終走向是給你某種意義,但如果你有什麽追求的東西,大可放肆将其放在你做的事情上。”
“寫東西,聽音樂,唱歌,甚至只是每天早上起來看太陽升起,任何一件事都可以。”
“看太陽怎麽能夠将追求的事情放上去?”黑猴問。
“怎麽不能?每天太陽都會照常升起,有什麽事情不能做的,怕什麽?”馮青說。
黑猴點點頭,說:“懂了。”
馮青被他認真模樣逗笑:“我說什麽了,你就懂了。你說說,你想要做什麽?”
黑猴盯着她,說:“我想要賺好多好多的錢。”
馮青:“你要那麽多錢幹什麽?”
“有錢了什麽不能幹?”黑猴說。
馮青挑眉:“你倒是看得挺清楚。”
黑猴:“那我還要去聽你們那個演唱會嗎?”
馮青:“當然。不來聽一聽,你怎麽知道外面還有什麽。知道外面有什麽了,你不是就多了份努力賺錢的動力。”
黑猴站起來,還不忘提一下褲子。他望着馮青,說:“那我決定了,我要去看你們的演唱會。”
馮青哦了一聲。
他說:“你為什麽不問我為什麽?”
馮青順着他的話:“為什麽?”
他說:“咱們山裏的孩子讀不了多少年的書,出去也是幹苦活的命,沒人信我能賺大錢,村長跟我說的最多的話是,黑猴,你別惹事我就能安心去了。你是第一個相信我的。”
馮青頓了下,然後道:“你做自己的,管別人怎麽說。就今天站在你面前這群人,沒一個沒被人說過的。”
黑猴看看她,用力點點頭,好一會,又問:“吃的可不可以給我?”
馮青好笑,抓住幾袋零食遞給他。
他抱在懷裏轉身就走,謝謝都不說。
馮青:“說謝謝。”
“謝謝。”他回過頭,又說“你可別再往那邊去了,我守在那裏呢。”
馮青眉頭一緊:“我都給你零食了,不能買通你?”
他看看懷裏的零食,然後說:“要不你拿回去吧?”
馮青氣笑了:“趕緊拿着東西滾蛋!”
幽會還讓個孩子守着,馮青在心裏嘲笑宋成義無數遍。
等晚上宋成義回來時,她也不主動再拿目光去找宋成義了,甚至早早回了房間睡覺。
結果大年夜的前一晚,宋成義主動跑來找她了。
“馮青,出來一下。”也不顧房間裏還有其他人。
馮青懶得理他。程淼淼笑着答了聲:“哪來的野小子,在窗外喊我們家小青!”
馮青趕緊拿眼睛瞪她。
沒想到窗外宋成義還配合起來:“大姐,我找你們家青子有點事情。”
兩個人的對話配合着山間落魄建築,搞得像七八十年代工廠小夥跟妹子幽會似的。
馮青聽不下去,穿戴好衣服走了出去。
山間沒有燈光,但夜裏雪地泛白,也能看清很多東西。
宋成義就站在門外,風衣配着皮靴,結合身後随風而動的雪花,跟拍電影似的。
見馮青出來,他輕輕一笑。
以前怎麽沒發現這家夥這麽愛笑呢?馮青想着,走過去,沒好氣道:“做什麽?”
話出口,馮青又把自己鄙視了一番。
她分明是個灑脫的人,怎麽今天搞得摳摳搜搜,別別扭扭,活像剛被去了根子的宮中宦官。
宋成義顯然也注意到她的情緒,看着她,問:“怎麽了?”
馮青捏了捏手心,搖搖頭,說:“沒事。”
宋成義盯着她看一陣,斬釘截鐵道:“撒謊。”
馮青:“你有事直接說,我要休息了。”
宋成義眉頭一緊,片刻,還是說:“跟我來一下,有個東西給你看。”
馮青到底不是個習慣跟人鬧別扭的人,再加上宋成義态度過于誠懇,她這情緒就迅速被按壓下去。
嘴上說着這麽晚去哪,她還是跟着宋成義往外走去。
走了一段距離,她發現這條路正是宋成義每天早上出門的路線。
心中奇怪,但她也沒表現出來。
表現就代表在乎,她不能輸了陣地。李紅姐說的,保持自我!
倒是宋成義,走一段距離就回頭看她一眼。
若是馮青沒看錯,她竟然在他臉上看到了一絲忐忑,像個看老師給自己批改卷子的學生。
這簡直不像宋成義。
馮青心中疑惑漸升,直到前方出現點點螢火。
大冬天,怎麽可能有螢火?
走的近了,她才發現,那是一顆顆小小的燈泡。
燈泡一路延伸到遠處的一個山坡上,五顏六色,亮在黑夜的雪地上,像落在白布上的明珠。
隔得近,可以看到用木棍從遠處架過來的電線。
不給馮青過多思考的機會,宋成義叫了聲快點,就突然伸手過來将她一抓,帶着她沿着那排小燈排列的道路跑去。
山風在吹,白雪瑩瑩,帶着她狂奔的男人,分明二十七,卻像是回到十七歲,少年朝氣,燕侶莺俦。
終于跑到了那個坡道。
馮青看到前面一團閃爍的火光。
那是成串的燈光。
确切的說,那是一個由粗木樁搭攏起來的舞臺。它立在山坡之上,四方形,上方和背後圍着一塊色彩斑斓的布,整個舞臺被點點燈光環繞着,中間放着一根話筒架,似乎就等着好戲開場。
這就是先前黑猴攔着怕她發現的東西?
“這是什麽?”馮青感覺自己的聲音似乎被風吹得抖動起來。
宋成義回頭目光沉沉看着她,說:“舞臺,你明晚表演用的。”
馮青吸了吸鼻子,說:“我當然知道是舞臺,這,你這幾天都在做這個?”
“不然你以為我做什麽?太急了,就只能做成這樣了,我還求了人隔壁村一個弄刺繡的姑娘給我縫了這塊擋風的布。”宋成義道。
望着眼前的一切,馮青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在這荒野山地,宋成義傾盡全力,給她搭建了一個舞臺。
這對于一個搖滾歌手來說,簡直跟戰場上當你彈盡糧空時有人躲着滿天炮/火,給你送來了一餐美食,一把好槍一樣讓人感動。
這是屬于熱武器式的浪漫。
這一刻,那些疑慮都變得沒有意義了。
馮青清了清嗓子,努力維持着最後的鎮定:“村長不是說直接用桌子拼一個?”
“那怎麽行。”宋成義望着舞臺,道,“馮青,你是搖滾巨星。”
他語氣輕快又篤定,就好像馮青已經站在萬人場的舞臺,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璀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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