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嶄新的白色制服、左邊胸口別着金色的名牌,修剪整齊的頭發從發際梳向後方,罩在同樣潔白的帽子裏,露出光滑的前額,黎向榮從鏡子裏看着自己比平時看起來更顯稚氣的臉蛋,不禁嘆了口氣。

“阿榮!不可以躲在這裏偷懶哦~”洗手間的門被推開,同樣身着制服的青年笑嘻嘻地對他搖了搖手,“快點,不準偷懶。”

“我在洗手啦,哪有偷懶,”黎向榮将沾上洗手液的手放在水龍頭下方,低聲說道,“阿東你才是,剛剛才上過廁所怎麽又過來。”

“我是來找你的嘛,”名叫阿東的青年走過來把手也放在相鄰的水管之下,“何師兄正在叫你呢。”

“怎麽……我又做錯什麽了?”黎向榮立刻瞪大了眼睛,沾着滿手水一個側身,水滴全部灑在阿東的臉上。

“呀呀呀,幹嘛呢!”阿東沒好氣地替他關好水,扯了一張面紙擦臉,“誰知道,你就當是新丁的試煉吧!”說完豪氣地拍拍他的肩膀,很不客氣地印上一個濕手印。

“知道了……阿東前輩!”黎向榮不甘心地叫道,“我出去了。”

他仔細用紙巾按了按肩頭,又照照鏡子确認沒有一絲頭發露在帽子外面,衣服上的濕痕也不明顯了,才匆匆走出去明亮的洗手間。

到步氏官府菜館已經一個月了,之前和高中時代的同窗步朗尼在曼殊院偶遇,步朗尼見識了黎向榮的刀工之後立刻開口邀請他到步家工作。能在餐飲界享譽上百年的飯店工作,簡直就是中彩票一樣的大喜事啊,黎向榮立刻回家跟媽媽外公外婆報備,除了媽媽略有些擔心之外,老人家們都覺得很光彩。

因為爸爸意外身亡的緣故,開始信仰佛教的媽媽擔心的是黎向榮會在外面的飯店工作會不得已犯下殺生的罪孽,但是孩子的一生還那麽長,總得為以後的生活多上進才行。

步家先輩在晚清時期連任高官,家境豐厚,風流高雅,熱衷宴請四方名士,幾代家主酷愛珍馐,對飲食之道精心鑽研,重金禮聘各地名廚,不僅搜集到許多珍貴的民間食譜,宮中收藏的各式禦膳秘方也能觸及,步家家宴之豪奢華美在京城聲名遠揚,皇親權貴無不以收到步家私宴的請帖為榮。

後來到民國初期,步家離開政界,不擅經商,漸漸窘迫,當時主母夫人出頭為人承辦宴席貼補家用,豪富高官等名流競相以重金請求備宴,宴席之地還在步家,高朋滿座的繁華很快又重現。

綿延至今,雖歷經世事坎坷,步家菜依然屹立不倒,至今仍然代表着中餐宴請的最高規格水準。

能在步家的廚房工作,是多麽榮幸的事情啊!

但同時,又是多麽的艱苦……

步家備宴,需三天預約,排隊的人往往要等兩三個月才能輪到,步家每月只休息初一、十五兩天,另外的日子全部排滿盛宴,每天最少一場,最多同時舉行三場,不接受少于四人的預定,營業時間為晚上5點到11點。

比如十人左右的一次正式的宴席至少需要六個涼菜、八道熱菜、一道湯菜、一道甜品或甜湯、兩種甜鹹點心、四種幹果小食、包含四種新鮮水果的果盤、解膩和胃的普洱茶或鐵觀音才算完整。

而步家整個廚房除了甜品點心另有出處,也只有主廚呂永大師傅、領班兼主做熱菜的何之山師兄、主做冷盤的陶星明師兄、擅長調味湯羹的封一帆師兄、切配兼打雜的安東,還有一兩個算是額外的洗碗工,加上剛來的黎向榮跟着阿東打下手,竟然就沒有一個多餘的人了……

這是多麽殘忍的工作量啊……

當然一晚上同時接待30人以上是重大節日之類極特殊的時期,平時的客人在10-20人左右,但要準備足夠豐富美味的食物款待這些慕名而來的饕餮之徒,特別是很多人還抱着“就是要吃到做糟的步家菜好去吐槽”的想法,要保證做到每一盤菜都是100分以上,不能不說時時刻刻都是嚴峻的考驗。

而正因為步家從來沒有出過錯,這一次才這麽糟糕吧。

“今天竟然只有一場6人的家宴,還真是蕭瑟啊,”把白色廚師袍穿得如同大牌華服一般的男子皺着眉頭站在窗前,眺望着初春的庭院。

步家的廚房雖然人不多,地方卻很寬廣,既擁有最新潮的廚房設備,也保留着最傳統的設施,連燒柴禾的土竈、熏制臘味的木屋、都有足夠的空間。

“之山,年輕人不要這麽悲觀,”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年紀略大的老人,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背,“輕松一段時間也比較好吧,你不是還在新婚期嘛,應該稍微改改工作狂的個性了吧。”

“師父,”男子回過頭,無奈地看着神态悠閑的老年人,稍微瘦削的臉龐輪廓分明,如果抿緊嘴巴會顯得比較冷酷。

“哦,那小子來了,”老人側身招招手,“阿榮,你再過來點。”

“呂大師傅好!”黎向榮趕緊深深鞠了個躬,眼神有點遲疑地望望正默不作神看着自己的何之山,聲音小了一點,“何師兄,您找我?”

“嗯,”何之山冷淡地點點頭,“我剛去切配間檢查,有點事情要問問你。”

黎向榮心裏一聲悲嘆,這一個月來被何之山檢查到的失誤果然像一座山那麽高了,不熟悉菜譜上各種菜品原材料啦、冷盤配飾選擇不當啦、餐具準備不足啦、接到傳菜單不會安排時間啦、收拾廚房的時候動作不标準啦,總之大堆大堆的毛病。

不過新丁嘛,就是要在磨練中才能成長啊,怎麽可能背熟那本30頁之多的管理手冊就能馬上成為熟手啊。

其實黎向榮只有兩個地方讓何之山最不能接受。

身為一個廚師,可以用自己喜歡的刀料理任何材料這不過分,只要保證清潔做好就行了,但是你用一把看起來就是古董的解肉刀去片豆腐切蘿蔔也就算了,去雕水果刻南瓜算什麽事兒啊?全套頂級工藝鋼材的刻刀是當擺設的啊?你這個托關系進來的混小子完全就是擺譜耍個性!

好吧,你能用一把刀把那些都做好,我也就當沒看見,可是一個廚房勤雜工,堅決不宰殺任何活物,別人剖魚殺雞的時候,你還嘴巴裏念念有詞念經似地,偷懶還偷出理了?

當然這些情況何之山早就彙報給主廚呂大師傅了,老人家呵呵一笑,“只要他做事認真就行了。”

“什麽事啊,何師兄,”黎向榮垂頭喪氣地問道,“今天的菜都備齊了。”

才六個人的菜有什麽好備的,之前我都備30個人的……何之山抽抽嘴角心裏念叨了一句,嚴厲地瞪着黎向榮,“我看見番茄都切好了?番茄裏含VC和鐵本身就很高,切開一和空氣接觸就開始發生氧化,就算只是冷盤圍邊,沒有客人去吃,那個鐵腥味也會散發出來,你又是用你那把鉄刀切得吧?”

這不是事不多就不能不幹活嘛,誰讓自己切菜太快,看別人忙着又不好意思,把本該上餐前五分鐘再切的也切了呢

“嗯,是我的錯,下次一定注意,”黎向榮沒理會腦海裏的答案,很幹脆地低頭道歉,一句反駁都沒有。

能用一個低頭就解決的事情,何必很麻煩地去分辨呢?

——你這個沒用的小子!

不去管腦子裏的回音,黎向榮迅速說道,“我馬上去洗好新鮮的番茄,上餐前切。”

“嗯,”何之山點點頭,這麽快就低頭了真是沒意思,臉色卻依然黑沉沉的,“呂大師傅想看看你的菜刀。”

“咦?”黎向榮驚奇地看着一直含笑不語的老人,“大師傅?我這就去拿。”

“我們一起過去吧,”主廚爺爺笑眯眯地說道,“最新鮮的好東西都在切配間呢。”

“阿榮,雖然朗尼跟我說過你刀工很好,但是,”老人家故意賣關子似地拖長語調,“我們步家需要的人,不僅僅是擅長某一種功夫,而在于有沒有全面的天賦,這裏的每一個人都需要掌握多種技藝,而在很短的時間內能修煉到什麽程度,才是你天分和努力的結合。”

“讓我看看,這一個月以來,你是比朗尼說的水平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呂大師傅轉過頭深深地望着他,充滿睿智的目光中有懷疑也有期待,“我之前一直沒太關注你的表現,你就把今天當成臨時抽查吧。”

臨時抽查……何之山的腦門上一條黑線,果然,連最淡定的師父大人都被刺激的不清呢。

步家因為之前衛生署臨時抽查到含有可能導致人體患癌的硝基呋喃類代謝物的多寶魚和螃蟹,而處以巨額罰款和通報批評,甚至被勒令停業自省了一個月,可以算得上步家開業一百年以來最丢臉的醜聞了。

事情通報的時候真是沸沸揚揚,有說步家菜終于出事了的,有說步家已經走向沒落了的,有說這畢竟農業部門監管不力的——那是魚飼料的問題嘛,步家純粹是倒黴,但是,比起其他被抽查到具有相同狀況的餐館,步家無疑是處在風口浪尖之上,受處罰最重,受關注最高的餐館。

與全部牆面和地板都貼着潔白瓷磚,安裝着不鏽鋼工作臺的主廚房類似,但切配間的空調恒定保持在18攝氏度以下,用玻璃和不鏽鋼材料為主的器具以及整面牆壁的進入式冷藏間,讓一下子進入的人感覺到陣陣寒意。

冷藏間裏用更低的不同溫度區保存着各種食材,呂大師傅隔着玻璃門打量了一番,對黎向榮說道,“那就從刀工開始吧,你10分鐘內做個造型冷盤,題目嘛……”他斜眼瞅瞅一臉冷酷的何之山,“就用你師兄的名字發揮一下吧,材料自己選,不少于五種。”

何之山沒好氣地瞥了師父一眼,萬一這小子做的菜粗俗不堪,自己的名字豈不明白受拖累,輕咳一聲道,“小黎,開始吧,我要計時了。”說完就按下了每個區域都準備好的計時表。

這,這就開始了?

黎向榮吓了一跳,數字屏幕已經無情地跳走了好幾秒,他才低呼一聲趕緊拉開冷藏間的玻璃門手忙腳亂地取材料。

何之山、何之山,到底怎麽弄啊?

師父!師父!別睡覺了!給我出來啊!!!

黎向榮一邊在心裏疾呼,一邊迅速掃視着排滿在架子上的各式材料,五種、造型、冷盤、十分鐘……

這就是臨時抽查?

不過關的話會被趕出步家吧??

師父!禦廚大人!快點顯靈吧!

呂大師傅和何師兄淡定地瞅着計時表,時間已經過去将近一分鐘,而黎向榮還在搖頭晃腦,手上沒拿出任何一樣材料。

何之山……河河河……山山山……

黎向榮心跳如擂鼓,腦子裏那個平常總是很清閑的神靈卻沒有冒頭的意思。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啊……

——快選材料啊,發什麽呆。

冷冷的聲音在腦海深處響起,黎向榮猛然一個腳軟。

師父你在啊!!快幫我想想怎麽做啊!!

——自己想,這是你的考試。

那聲音悠悠說道——你的時間不多了哦。

黎向榮只覺得眼睛發酸,偷偷瞅了瞅計時,果然又有一分鐘無情地流逝了。

這算什麽師父啊啊啊,還禦廚呢,還英靈呢,還……

——有時間唠叨的話不如快點動手吧。

那聲音輕松笑道——嚴師出高徒,加勒個油~

說罷竟再也不見蹤影。

啊啊啊啊!

黎向榮咬牙一喝,雙手急速動作,從貨架上拿出青蘿蔔、紅薯、芹菜,取出自己常用的解肉刀,幹淨的廚斤一抹刀刃,左手一抄圓溜溜的紅薯片下幾片,淡淡的粉色疊合在一起,他猛地翻轉菜刀,用刀脊厚重的部位連連剁下,案板上很快出現一小堆煙粉色的碎末,紅薯的水分并不多,柔滑的澱粉摸起來有沙沙地感覺。

黎向榮抽出一只平底大瓷盤,捏起一撮紅薯末手指平平一抹,幾下就給盤底塗上顏色、從粉紅漸漸過度到淡紫,顯得非常豔麗。

何之山的唇角輕輕抽搐了一下,這麽女人的顏色,跟自己名字有哪點關系!

黎向榮手上不停,青蘿蔔靈巧地在左手間轉動,片刻之間形态各異的淡青色的塊狀削好,堆放在盤子由左側到中間的大部分位置,形成山石錯落的意境。

“嗯,有點意思,”呂大師傅微微點點頭,眼角掃到大弟子不耐煩的俊臉。

山做好了,就做河吧。

再次瞅瞅計時器,還有四分鐘時間,用芹菜的細枝做水草倒是很簡單,黎向榮摘下幾片菜葉,将短細的枝條在手指上快速一繞一抽,做出彎曲的形态放在盤子下方點綴了幾下。

可是河水流動的樣子很難弄啊。

不到三分鐘了……

眼睛一瞪,手腕翻飛間一只鮮嫩的黃瓜落盡翠衣,左手抓攏黃瓜皮一整,右手持刀斬下,肩膀以放松的姿态下垂,從右手肘到腕部如蜜蜂飛舞般不斷振動,頃刻之間,左手中多出一堆碧綠細絲。黎向榮果斷地将盤中剛放好的芹菜取掉,将黃瓜皮切出的細絲弄出波浪的模樣。

最後一分鐘,一只茄子貢獻出深紫色的一段皮兒,幾刀劃下,落成小小的筏子浮于水面。

二十秒鐘,還缺一種材料——

黎向榮飛手挑起一只青檸,刀尖微批,旋落根部的檸檬皮,刀鋒輕輕一劃,渾圓的薄片瞬時成為大半圓,被迅捷地貼在盤子右上方,手指一沾細鹽水碗中攪拌,就勢灑開。

滴的一聲,時間到。

盤中呈現的煙灰背景中摻入柔媚的粉紫色,一輪深青半圓懸浮西方,青灰色的山石上籠罩着水蒙蒙的霧氣,綠水蕩漾之中一葉紫舟翩然搖動。

冷拼——河之山,完成。

何師兄不甚滿意地抿着唇角,等着師父發話。

“夜景,”呂大師傅說道,“月亮不錯。”

黎向榮上下欣賞着自己匆忙間完成的任務,有點小得意,沒想到自己還真是考試型人才嘛,發揮的不錯嘛,哈哈。

——真的不錯嗎?

見鬼,不,本來就算是鬼的那個聲音陰測測地敲打他。

——是不錯啊,他還傻兮兮地笑着點了點頭。

“紅薯做的背景也還不錯。”呂大師傅瞅了半晌又冒出一句。

然後捏然後捏?山不錯吧?河水也不錯吧?船也不錯吧?

何之山瞥見黎向榮滿臉“表揚我吧!誇獎我吧”的神色,冷冷哼道,“舍棄了芹菜,還行。”

“阿榮,”老師傅慈祥地笑着看他,“聽說你讀到高中畢業?”

“是啊?”黎向榮疑惑地望着他,“怎麽了?”這跟冷盤有什麽關系?

“哦……”

“你高中語文成績肯定不好吧!”何之山左右看看師父了然和傻小子不解的臉,只得解釋清楚,“拿我的名字就只能作出河水和山石,悠遠的意境沒有延伸不說,用料平庸、刀法簡單、配色不符合自然常識……”

他說一句,黎向榮的臉就蒼白一分,剛剛還興奮地紅撲撲的臉蛋已經褪去了血色。

“嗯,”師父咂吧着嘴下了結論,“刀工嘛,還成,阿榮,有空多多讀書,去博物館美術館逛逛啊。”

哈?

黎向榮立馬垂下刻意挺直的身板,像只得不到主人喜愛的小狗似地完全失去活力。

就要這麽被離開步家了嗎?

才一個月、才第一次考試,就……

果然自己沒有天分吧,即使憑借着運氣和關系能走到這裏,也會被馬上打回原形……

——小子,別悲觀。

不理他,讨厭,明明吹噓着自己是多厲害的禦廚,平時裝模作樣地指點自己刀法,關鍵時刻卻裝聾作啞,一點也不頂用!

——唉,笨小子,你沒發現那老頭在笑嗎?

笑也是在嘲笑我不自量力好不好,像我這種人,有什麽資格在步家做菜?

——呃,你不看老頭的話,至少也注意一下,門外面。

門外面?

黎向榮倏地擡起頭,眼睛望向透明的切配間門外。

阿東正在朝自己擠眉弄眼。

阿東旁邊,正直直盯着自己眼睛的——步朗尼。

一身深灰色西服、搭配着白色襯衣和銀藍色條紋領帶的正式裝扮,自然彎曲的棕發,翡翠般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優雅的唇角浮出笑紋。

“朗尼,你怎麽來了,”何之山側身向少東家打招呼,擋住了黎向榮和他對視的目光。

“晚上的宴席是鐘家伯伯的,我要過來陪陪,”步朗尼走進切配間,本來很寬敞的空間擠入幾個個子不小的男人,驀然有點擁擠。

步朗尼看着臺子上黎向榮的作品,對呂大師傅笑道,“大師傅,你又拿何師兄的名字來命題了。”

又?這說明,不是第一次有人做“何之山”。黎向榮歪着頭思考,不知其他人是怎麽做的呢?

“朗尼啊,現成的題目好用嘛,你師兄又不會跟我計較版權費,”呂大廚笑呵呵地說,“你覺得這個怎麽樣?”

“背景顏色自然,顏色也比較新鮮,月亮嘛,呃,粗糙了點,”步朗尼随口說道,“及格,應該沒問題吧?”

能及格嗎?步朗尼覺得這個考試自己應該及格嗎?黎向榮不禁屏住了呼吸,眼神熾熱地鎖着他。

“比起朗尼的作品,是差了點,”被無視了姓名使用權的當事人淡淡說道,“當然,這是個人審美素質和藝術修養的問題。”

原來步朗尼也做過這道菜,也對,身為步家人,一定擁有很高杆的水準吧,至于審美藝術什麽的,他一個家裏賣鹵肉的高中畢業生怎麽好和步家少爺相比?

輸給步朗尼,有什麽好丢臉?

何之山發現黎向榮放松的表情,又是冷冷一哼。

步朗尼向黎向榮走近了一步,發育良好又有歐羅巴基因的少爺比小學徒至少高出大半個頭,這樣俯視下來,很有威懾力啊……

“阿榮,做得不錯。”步家少爺微微一笑,擡手拍拍他的肩膀,“下來再做個什麽熱菜吧?”

他拖住因為剛才那句“不錯”而有點呆滞的少年向門外走,語氣歡快地說道,“大師傅,今晚是鐘伯伯請了很重要的客人哦~爸爸說了一定要招待好。”

“嗯,微少跟我打過電話了,”雖然步家家主步微已年近五旬,可是從十幾歲就在步家工作的呂永主廚還是按照少年時代剛剛的習慣,一直稱呼着“微少”。

步朗尼心底滑過一陣感動,步家能站在餐飲界的頂峰,多虧有呂大師傅當頂梁柱,當年呂永拜師于上一代步家主母手下學藝,迄今支持着步家菜的發揚光大已經超過二十年了。

因為爸爸以前并不喜歡繼承家業,年輕時因為體質容易對很多食物過敏甚至一度得過厭食症,堅決不學習家傳手藝而跑到法國學習藝術,也是在那美麗的國度遇見了在蛋糕店工作的母親……

如果不是呂師傅的力量,步家菜就完結在奶奶去世的時候了吧,那時步朗尼尚未出生。

呂師傅幫助爸爸守護着步家,那麽等以後,誰能幫助我繼續守護步家?

步朗尼一邊笑着,一邊将還沒回魂的黎向榮拖向大廚房。

6、番外1菜刀 ...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這個番外是打算寫到差不多6/7萬字的時候再扔出來的,但是因為從第5章就開始添加阿榮腦子裏那個靈體的戲份,還是先交待一下起因,和徐疾相關的情節在後面會更加重要。

徐疾大爺的故事

菜刀

黎向榮和徐疾的相遇,起因就是那把菜刀。

那是他來到曼殊院還未滿一個月的某個夜晚,月圓如水,白天來祭拜的香客散盡,偌大的禪院裏只有灰黑色的煙氣缭繞。

陰歷十五日是寺院做亡魂超度的日子,黎向榮連這些日常行事并不關心,他雖然住在禪院,卻是專門提供給學徒和其他臨時工作人員的宿舍裏,和禪師居士修行的居所還有很遠距離,平日和那些神态肅穆的和尚也沒有什麽可聊的。

禪師們晚上還有功課的,念經的聲音低低盤繞在空中,有一種很莊嚴恭敬的氣氛,而對于一個半大孩子來說,這種氛圍不啻類似于恐懼。

尤其是,黎向榮知道媽媽在大殿裏為過身的爸爸請了祈福燈,那種一踏入殿門就彷佛感知到父親還存在着的直覺讓他害怕。

但是那天晚上月亮太美了,淡青色的光華如泣如訴地灑落在暗夜裏,伸出手就彷佛能碰觸到某種纏綿和依戀,讓人的整個身心陷入些微酩酊之中。

黎向榮就那麽仰着頭看着月亮慢慢散步,手裏拿着很簡單的布包,放着那把菜刀,他幹完活離開廚房時神差鬼使一般将平日放在抽屜裏的菜刀拿出來帶着,刀雖然是父親重要的遺物,也不過是一件不值錢的日常用品,放在廚房裏也不會擔心有別人會拿走。

他帶着菜刀,暈乎乎地走到了平日很少過去的後院。

他印象中那是一片永遠都黑幽幽的房子,似乎關着什麽可怕的東西,又似乎藏匿着什麽驚人的秘密,他曾經開玩笑地詢問師兄們是不是真的有鎮妖殿什麽的,大家都說想象力太豐富。

但是今夜,本該幽黑恐怖的後院裏閃躍着柔和的光。

從西側殿門合攏的縫隙裏看見,層層疊疊的牌位之前點着一盞明燈,是一個拇指粗的燈芯浸泡在整缸香油裏,燃燒出華美的金紅色。

莊嚴、肅穆,同時也很悲傷。

那是屬于緬懷的氣氛。

黎向榮記起來這裏應該是祖師殿,今天早上全寺師父們都過來向祖師禮拜上香,那麽對面的殿落是——伽藍殿。

東側恍惚也有微光閃現,卻沒有明顯的光源,也許是倒影也許是月色,幽藍色的空氣中隐隐閃現着殿門的影子。

有什麽聲音在呼喚他。

不通過耳朵,不通過眼睛,只是心底有悸動。

黎向榮像喝醉了酒似地去推東側殿門,門悄無聲息的滑開了,黑暗輕柔地包圍了他,視線邊緣有冰藍色的影子。

他用做夢一般的眼神看着布包自己在動了幾下,拉鏈拉開,用綢布裹住的菜刀掙動着反射出暗藍的光暈,低沉急促地顫動。

刀光越來越白亮,最後簡直爆發出新雪的淩厲,長約半尺的刀鋒隐隐泛起一抹赤痕,好像白玉裏凝聚着一條血紋。

那個聲音在輕輕嘆息。

“你怎麽來了?”

“我?誰?”

之前沒有察覺的寒意升騰起來,夜涼如水的戰栗感攀爬上全身的皮膚,黎向榮打了個冷戰,菜刀懸空低鳴,像是在回應問候,豔潤勻整的刀鋒,在深黑的背景裏美麗得驚心動魄。

“你怎麽會有我的刀?”那個聲音在問自己麽?黎向榮遲鈍地思考,慢慢點了點頭。

“拿住刀,讓我看看你。”

黎向榮不由自主聽從了命令,伸出右手握住了刀柄。

冰冷的寒氣迅速從手掌蔓延到全身,在那一瞬間,黎向榮的視線筆直地對上了另一雙眼睛。

幽黑到沒有一絲波動的眼瞳盯着他,讓他如石像般僵硬。

這到底是夢還是靈異事件?黎向榮覺得腦子已經成了一團漿糊,可是恍惚中覺得自己被裏裏外外透視着,身體就快要被不知名的壓力擠碎。

“害怕了?”

随着那雙眼睛緩緩眨動,深刻的雙眼皮,濃密的眉毛,端正的鼻梁,寬大的嘴巴,一張充滿侵略感的男子相貌在空中淡淡浮現,淡金色的光華從上方灑落,就像蒙上了一層閃亮的沙礫。

粗壯的脖子,寬厚的肩膀,鼓起肌肉的手臂,長長的雙腿,像一點一點打開的卷軸一樣,全部展示在他的面前。

像阿拉丁的燈神一樣,高大健壯,皺着眉頭俯視着他,想看看把自己喚醒的人到底是什麽貨色,那目光中全是冷漠。

“你,你,是什麽……”巨大的恐懼讓黎向榮牙齒打顫,他覺得自己随時都能昏過去。

“你手中的刀是我的,”那個男子咧開嘴唇,像是要笑一笑。

黎向榮手抖得幾乎抓不住刀柄,卻沒有遲疑地想努力收回手腕。

“這是爸爸留給我的刀。”——我一定要保護好,他在心裏默默地說,不管對方是什麽,都不能搶走。

“別害怕,”男子似乎察覺到自己造成的壓抑,“這裏是曼殊院,我又不是什麽壞東西。”說罷還有點尴尬地扒了扒自己的板寸頭。

黎向榮這才想起來還是在寺院裏啊,不會是……沒有超度的亡魂吧……

男子立刻明了他的想法,苦笑着說,“法事都做完了,那些‘東西’早走了。”

“我在這伽藍殿住了很久了,算是護法靈吧。”

“裏面有我的牌位,要不要看?”有可能是想彌補自己出場的驚悚,男子微笑着提出建議,雖然這建議聽上去更驚悚。

黎向榮将菜刀橫在自己胸前,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男子無奈地攤攤手,黎向榮這才注意到對方的穿着似乎是很規整的立領制服,手腕還露出白襯衣的袖口。

“算啦,你白天再看,”男子嘟囔了一句,“竟然還能看到我的刀……那我可以離開這裏了吧……”

什麽?

黎向榮突然心裏一震,男子的形象不見了,但是自己的腦海中被硬生生地剖開一絲空隙,他直覺明白那個什麽靈的東西進來了。

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地面倒去。

後來,黎向榮接受了腦子裏住進一個靈體的事實,他說他叫徐疾,卒于西元1910年。

他是個禦廚。

清王朝的禦廚都是家傳出身,大廚們把子弟送進宮中禦膳房培訓磨練,幾年之後再淘汰一些,民間的廚師除非有機會得到皇帝的特別賞識,否則是很難進宮的,而那些禦廚的子孫們最好的出路依然是禦廚。

徐疾打小作為後備禦廚在宮中當差,直到16歲的時候碰上個留洋的機會去了法國。

四年之後回國的徐疾沒有當禦廚,而成了一個革命黨。

和一大群打開眼界的年輕人一樣滿懷激情地要改變這個腐朽的國家,當上書、變法、立憲都沒有辦法阻止祖國淪陷的腳步,他們只能背水一戰。

王朝必須覆滅,民衆才是歷史的主角,他們想殺掉不甘放棄權柄的王族,以為那就是唯一的出路。

本該手執菜刀料理美味的徐疾手上沾滿了鮮血,最後受命去暗殺一位權掌天下的王爺,他正好從童年時期就和那位世子相識。

暗殺失敗,他被世子殺掉了。

幾年後,他的同志們建立了新的國家,将他的名字寫上了英靈冊。

再後來很多年,有人為他在寺院裏供起一個牌位,他的靈識不知什麽緣故,就在這寺院徘徊。

經歷過的超度數不勝數,他卻始終沒有向那片白光走去。

黎向榮意識到這些訊息自由地在腦海中流淌,徐疾講述了自己的經歷,當然很多地方是語焉不詳的,只是說見到故物心緒難平,忍不住多加親近,并感謝黎家保管那庖丁刀,進入黎向榮的身體絕對沒有任何傷害的意思,反而是有利的事。

“雖然百多年沒做過菜了,我畢竟是正牌禦廚,你也想當廚師的話,我可以教你。”

一百年前的禦廚師父!想想都覺得腳軟。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黎向榮沒想到竟然遇到如此不普通的事,除了接受似乎也別無他法。

但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這是一個可以改變自己的秘密。

反正在廚房也是打雜,徐疾只教他如何練習刀工。

臂力、腰力、眼力、專注度、準确度、熟練度、耐心、恒心、細心,都需要培養和訓練,不只做菜如此,任何事都如此。

6.

站在燃氣竈前的黎向榮不知所措地望着考官們。

“我真的沒學過做熱菜……”說話的聲音小小的,眼神也只敢怯懦地看着地面。

何師兄冷冷道,“你不是去過烹專嗎?在曼殊院也呆了半年,什麽菜都不會炒?”

“我只學到切菜而已,而且,”黎向榮咬咬唇,“我還不會殺雞剖魚剁螃蟹腌醉蝦。”反正已經說到這步,幹脆把所有不會幹也不能幹的事情都說完好了。

母親大人,不殺生的廚師是不可能在廚房生存下去的!黎向榮欲哭無淚地在心底叫道,但是一向孝順的他壓根沒想過會違背母親的要求,自從父親去世至今,黎向榮連一只蚊子都沒有拍死過。

何師兄的臉色更難看了,“只會切片切絲的話我不如花兩百塊錢買個料理機!現在也不是考你調味的手藝,你總得知道怎麽把菜弄熟吧!”

呂大師傅不置可否地檢查了一下整齊擺放着晚宴用食材的推車,大概再過半小時就要主持開工了。

黎向榮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步朗尼,收到那充滿無辜的請求,東家少爺輕嘆口氣,“阿榮,不要求你做什麽大菜,随便的家常菜也行,番茄蛋、土豆絲之類的會不會?”

“朗尼!”何師兄立刻投來不贊同的視線。

“師兄,”步朗尼笑着說道,“給他個機會嘛。”

“宴會就是宴會,家常就是家常,步家菜什麽時候打算把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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