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聘禮
房間裏的寒意更深了,已經關上的門發出刺耳的吱嘎聲。
魏寧考慮了一會兒,覺得還是應該把事情說清楚,陰婚本來就是一種早就應該消失的古怪陋習。剛要開口說話的時候,魏媽媽就在旁邊偷偷地狠踩了他一腳,痛得魏寧龇牙咧嘴,面部扭曲,他媽這是在警告他不要亂說話。
魏寧他媽臉上的笑容如同牆上貼着的年畫一樣,模糊又刻板。魏三嬸的笑容則要真實得多,時不時拍手,正要大笑起來,卻又倉促地捂住自己的嘴,于是,喉嚨裏就發出咕咕嚕嚕的古怪聲音,聽得旁邊的魏寧,胃裏一陣陣難受。
兩個女人聊着家常,間或會說起一些陰婚的事宜。
就好像是不經意才說起的一樣,然而這種故作姿态的樣子,反而更顯得刻意。
魏寧忍了又忍,幾次想離開,卻被魏媽媽叫住,他明白,這是他必須在場的意思。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電燈發出來的光似乎都黯淡了起來,魏三嬸才終于站起身,她用冰冷而又潮濕的手緊緊地抓住魏寧的手,“阿寧,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三嬸不會虧待你,你好,你很好,以前阿惜還在的時候就經常說起你,他喜歡你,現在,你要和他在一起了,阿惜一定會很高興,很高興。”
魏寧聽得後背一陣陣發涼,尤其在聽到她說阿惜喜歡他的時候。
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被黑暗籠罩的魏莊,如同蜷伏在一頭兇獸的腳下,萬物都在恐懼中戰栗着、靜默着。
魏寧看到一條狗夾着尾巴,在青石板路上無聲無息地跑過。魏寧他媽從家裏拿出一個白紙燈籠,把裏面的白蠟燭點上之後,遞到了魏三嬸手中。
魏三嬸拿着這個白紙燈籠,在黑夜中慢慢前行。
慘白的光線,從濃厚的黑暗中破開了一道口子,魏三嬸瘦削的身影就在這道口子裏時隐時現,在将要轉彎的時候,魏三嬸突然回過頭看了魏寧一眼——呆滞的目光,凄厲的神色,讓魏寧渾身一震。
這時,有什麽東西輕輕放在了魏寧的左肩上。
并不是很重,但是冰冷的觸感,讓魏寧覺得自己的骨頭冒出絲絲的涼氣,他的手抓緊了門扉,戰戰兢兢的,想回頭卻又沒有勇氣——身後是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吧?魏寧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似乎只要一回到魏莊,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會發生,一切都很順理成章,似乎理當如此。
魏寧又一次産生了想逃離魏莊的念頭,強烈到了即使在深夜,也想即刻動身的地步,然而,他還是控制住了這突如其來的沖動,咬着牙,摳着門扉,緩緩轉身——身後空蕩蕩的——魏寧在心裏嗤笑了一聲,整天疑神疑鬼的,還要不要過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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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關上門,回了屋。
魏媽媽站在堂屋裏,看着那些聘禮唉聲嘆氣,剛才那一臉虛假的笑容早就褪得一幹二淨,她指着那些聘禮,“把這些擡到你房間裏去。”吩咐了一聲,“作孽,都是作孽。”魏媽媽一邊唠叨一邊往房裏走去,只留下魏寧對着那些聘禮發呆。
四擔擡箱,外加兩個金漆托盤,聘禮委實不輕。
陰婚用的聘禮,與普通的聘禮不同,放在堂屋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确實不太妥當,別人看了晦氣,連門都不會進。
魏寧拿過扁擔,挑起了其中一擔擡箱,原本以為會很重,沒想到卻輕輕松松就挑了起來,魏寧奇怪地看了一眼這兩個大木箱——不說裏面裝的東西,光是這兩個木箱的重量就不輕吧?抱着這個疑問,魏寧把四擔擡箱全挑進了自己屋裏,再轉頭去把那兩個金漆托盤拿了進來。
托盤上的東西琳琅滿目,魏寧好奇地翻撿起來。他伸手拿過那些衣服,全是手工裁制,做工精良,上面的扣子都是古式的盤扣,繡着萬字和五福的圖案,出于一種直覺,魏寧把衣服往自己身上比了比——很合身,這個念頭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
魏寧越發地好奇,難道魏三嬸還專門跟魏媽媽要了自己的衣服尺寸不成?但是魏媽媽應該也不太清楚才對,自己在離家之後,又長了好幾公分,而且,他人也結實了不少,不是以前那副瘦竹竿模樣了。
再細想下去,難免就會疑窦重重,魏寧克制住散漫的思維,手伸到了另外一個托盤裏,他一個大男人對這些金珠翠玉做的飾物自然是興趣不大,在漫不經心地撥弄中,他發現這些飾物下面還另有文章。
魏寧興趣上來,他把那些飾物推開,就看到一張紙被疊成四四方方,安靜地擺放在金漆托盤的中間。魏寧拿過來,怕把這不知道有多少年月的紙撕爛而放輕了手勁,小心地把紙攤開。
泛黃的紙頁上是一些小格子,魏寧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小學時用過的作文本。有人用鉛筆在這張紙上塗塗抹抹,時間隔得太久,鉛筆留下的痕跡已經模糊不清,只能看出一個大致的輪廓。
紙上畫的是一個頭發短短的少年,倚靠着一棵枝葉稀松的樹。
魏寧并不是一個具有藝術鑒賞能力的人,然而他還是憑着直覺感受到了留下這幅畫的人,他的熱情、他的執着、他的細致、他的認真,全都灌注到了畫面中的少年身上,力透紙背這個詞也許就是說的這種情況。
不由自主地,魏寧的手指沿着那個少年的輪廓滑動。
随着他的動作,紙張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魏寧的手指又感覺到了一陣冰冷,似乎有人的手疊在他的手上,一起動着——魏寧一哆嗦,手指一彎,立刻縮了回來。
他甩了甩手指,撚起那張紙,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紙上畫的少年很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魏寧一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猛地擡起頭,像想起來什麽一樣,跑到了書桌邊,打開抽屜,拿出相簿,翻開了其中一頁——一模一樣!
魏寧手一松,相簿掉落,砸在他的腳上。
這紙上畫的少年就是他,魏寧咽了咽口水,又看了一眼那張紙,在紙張的右下角,有幾個模糊的字跡,魏寧把紙拿到了燈下,仔細地辨認着——魏惜于199X年7月14日,願阿寧平安。
即使心裏早就有預感,真确定的時候,還是呆了一下。
魏三嬸把魏惜的遺作夾在聘禮中,送了過來。
魏寧心裏五味雜陳,百感交集。魏惜永遠是他心裏的一根刺,深深地紮進去,用綿綿的疼痛提醒他曾經做下的錯事。此時看到魏惜留下的這幅畫像,原本對于這場荒唐的陰婚極度排斥的魏寧,突然間覺得無所謂了——如果這麽做,能夠稍微安慰和彌補魏三嬸和魏惜的話,那麽又有何不可?
魏寧沿着舊折痕把這張紙小心疊好,卻沒有再放進金漆托盤,而是順手放進了自己的錢包裏。
這是回到魏莊的第三個晚上。
魏寧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很久,一直睡不着,直到後半夜,才終于有點迷糊。
遠處,有人在喊他,睡着了的魏寧,不堪其擾地睜開了眼睛,被打擾了睡眠的人,脾氣通常都不會太好,魏寧惱火地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誰啊,叫什麽叫,半夜三更的,叫魂啊。”
似乎在回應他的怒罵,窗簾突然被人拉開,發白的陽光直照進來,刺得人眼睛生疼。魏寧條件反射地伸出手,擋在了眼睛前過了一會兒,他終于适應了陽光,放下了手,眯起眼睛看向窗戶——原來,天已經亮了,太陽已經出來了,他睡過頭了?魏寧掀開被子,正要下床,然而下一秒,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一個男人正背對着他,站在窗前。
即使在靡爛的陽光下,那個男人的背影還是那麽冰冷、蒼白,透着沉沉的死寂。
魏寧一晃神,這——到底他媽的是怎麽回事?大白天的,居然有人擅闖民居,這就算了,哪有小偷這麽嚣張的?還附帶叫醒業務?他站起來,“喂,你是誰?”一邊問,一邊手已經偷偷伸向自己的手機,按下110的報警電話。
那個男人充耳不聞,一動不動。
魏寧的手指懸在手機鍵盤的上空,僵滞了下來,他用力想按下去,手指卻不聽大腦的指揮,魏寧的額頭上全都是細密的汗水,一滴滴地從他臉上滾落下來。
發白的陽光,漸漸黯淡了下來,不久後,天,以及房間,變得黑沉沉的。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裏,魏寧連大氣都不敢出,全身上下不由得微微顫抖着,發自內心的恐懼讓魏寧的喉嚨痙攣,連呼救聲都無法發出來。這時,魏寧聽到了一陣輕微的聲音在向他靠過來,那是鞋子與地板的摩擦聲,接着,魏寧感覺到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就好像被打開了門鎖一樣,魏寧張開嘴,就是一連串的慘叫,“啊——啊——啊——救命啊——”
“咚——咚——咚——”,急促地敲門聲響起,“阿寧,你咋了,叫什麽呢?”魏寧他媽在門外喊。
在魏媽媽的喊聲中,魏寧滿頭冷汗地醒了過來,他一摸,一手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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