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水鬼
出了門之後,太陽就已經升起來了,霧氣消散開來,周遭的一切全顯露出來原形,草深林密,蟲鳴鳥叫,更顯幽靜,更有溪流的潺潺聲從遠處傳來,枝頭的綠,似乎伸出手去掐一把都能掐出一汪水來。
魏莊人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管大人小孩,天一放亮就起來,吃過早飯,便各自忙活去了。這是以前的景象。現在那些需要大量時間耕種的田地荒棄了不少,大把的時間餘下,就是起來了,也多半是東家長西家短,或是搭桌牌,用來打發時間,而精力充沛的孩子則在山谷內橫沖直撞,挖出每一個隐蔽角落的秘密。
魏寧往回走的時候,看到幾個孩子從他身邊打鬧着跑了過去。
快活的表情,明亮的眼神,興奮的喊叫,讓魏寧的心情也忍不住跟着飛了起來。孩子,總是能讓人忘掉某些黑暗和不愉快。
只是,這其中有個不協調的地方,讓魏寧心裏一跳,忍不住一直看着那群孩子,他們是向着小溪的方向跑過去,這讓魏寧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也許只是為了保險一點,他轉過頭對魏三嬸說,“媽,您先回去,我沒事到處看看。”
魏三嬸從魏七爺家一出來,就神情恍惚,兩眼發直,狀若夢游,她茫然地點了點頭,“早點回啊,外面壞東西多,別去水邊——”
魏寧連聲應着,一直目送魏三嬸進了莊子才轉過身。
心裏那種不安越來越強烈,他加快腳步,往小溪邊疾步走去。
果然,那幫孩子去的就是水邊。
陽光通通透透,攪得水面上波光粼粼,四五個孩子正在水邊鬧得歡騰,有的在摸河蚌撿螺蛳,有的從旁邊的槐樹林裏拖出了幾張小網,把剩飯捏碎了當餌食,放進一個水比較深的地方,就等着魚兒自投羅網——這山谷裏的溪水,産出豐富,随意撈一些,當天的飯桌就有了着落。
只是魏莊的人,并不常來這水邊打漁摸蝦。
魏莊古老流傳這條溪裏有水鬼,怨氣太重,挨近了水邊,容易出事,就是吃多了那水裏面的魚蝦,都會沾上那些怨氣,過了些時候,那些水鬼就會順着這些怨氣,找過來,大人還好,那些魂還沒定下來的孩子,特別容易被水鬼,一被水鬼迷上,等陽氣輕,陰氣重的日子,那孩子就會自己跑到水邊,再也回不來。
所以,魏莊人是忌諱吃這水裏的魚蝦,就算吃,也要經過一番炮制,填加些生陽驅邪的東西,比如紫蘇、韭菜之類,當佐料。
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不知道在追着什麽,往水深處越靠越近,那些夾纏在他腳邊,随水漂浮的,碧綠綠的水草間,有一只白慘慘的人手正悄無聲息地往那孩子的腳脖子上伸去。
那個踩着水,浮在深水處的孩子,茫茫然地在水裏東摸摸西抓抓,旁邊的孩子高興得大呼小叫,起哄打鬧——他們是不害怕的,只是在父母的耳提面命之下,也極少到深水處,一般也就是在水邊上玩一會兒,此時看到有同伴游到了深水處,當然是歡呼雀躍——一會兒之後,終于樂極生悲。
深水處那孩子,突然臉色一變,随即直直地沒入了水下,只留下一個水花,水邊上的幾個孩子,開始還以為他是潛到水下面去摸河蚌了,過了一會兒水面上還是沒有絲毫動靜,孩子們知道出事了,一個個臉色煞白,面面相觑,其中一個急了,就打算下水去救人,卻被另外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孩子拉住,“大人說,不能去,回,回莊子去喊人。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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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孩子撒腿就往莊子那邊跑,邊跑邊喊,“有人掉水啦,有人掉水啦——”跑過魏寧身邊的時候,被魏寧一把抓住,“怎麽回事?”此時,魏寧已經離水邊很近了。
被他抓住的孩子滿臉淚水,“阿東掉到水裏面了。”
魏寧手下一緊,“快帶我去。”
那孩子點了點頭,讓其他孩子繼續回莊子報信,自己帶着魏寧往水邊上跑去,魏寧邊走邊脫衣服,到了水邊的時候,身上只剩下一條白色內褲,他問清了阿東最後一次出現的地方,一個猛子就紮進了水裏。
水面上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水面下,卻一片陰涼。
那水就跟跗骨之蛆一樣,貼了過來,魏寧的嘴唇有些發白,他憋着一口氣,在水底下不停地摸來摸去,想找到那個落水的孩子——黑洞洞的水底,只有濕滑的水草時不時穿過指間,讓人心裏直犯惡心。
在水下面,魏寧腦子裏突然浮現了一些破碎的記憶。
魏寧看到,那個長得極好看的小孩的雙手和雙腳上都纏滿了水草,無力地掙紮,越掙紮,水草就縛得越緊,魏寧看得心髒緊縮得都快喘不過起來,他拼命地往那小孩所在的方向游去,手直直地伸向他,想把他拉住,小孩被水草捆住的手,也不停地動着,然而,陰冷的水攪纏起來,反而讓他們越離越遠,直到那小孩被水草覆沒,扯入了最深的黑暗裏。
——那個好看的小孩被水草吃了。
“魏惜,魏惜,魏惜——”魏寧在腦子裏瘋狂地喊着,他好像回到了那一天,他跳下水,卻看到那讓人驚怖的一幕,然後——然後呢?魏寧在水裏面甩了甩頭,然後發生了什麽?他呼吸急促,水入了眼,一陣生疼,然而,最後那一點回憶他卻始終想不起來。
魏寧鎮定了心神,把那些雜亂無章的思緒忘在腦後,他得快點把落水的孩子找到。
水草搖曳,魏寧在其間摸索。他其實怕死了這些看上去無害的柔軟植物,但是,那個孩子還在等着人去救他,他不能再因害怕而畏縮。魏寧鼓起了并不太多的勇氣,往更深處劃過去。終于,他摸到了一只手,魏寧欣喜若狂,吐出了幾個水泡,他游過去,拉着那孩子,用力扯掉纏在他身上的水草。
那孩子軟綿綿的,也不知是生是死。
就在魏寧以為終于把這孩子解救出來之時,幾根柔韌的水草纏上了他的腳腕,慢慢攀援而上,魏寧蹬着腿,想把它們踢開,卻一點用處都沒有,那些水草還是繞了上來,一根根,一把把,黑乎乎,綠幽幽,在掙紮間,魏寧覺得有一雙陰冷的手牢牢地鉗住了他的腳脖子,讓他動彈不得。
一口氣已經快用完,魏寧急了,手在水下胡亂摸着,突然,他摸到了一塊石頭,不假思索地拿起來就往腳下那奇怪的東西砸去,雖然被水沖走了不少力道,還是一擊即中,魏寧聽到了一聲尖銳地嚎叫——那叫聲尖得讓人毛發倒豎。
他心裏一喜,不管是什麽動物,好歹是做不成怪了。他手裏拉着那落水的小孩就要往水面沖去,這時,他感到抓着的手動了動,這孩子還是清醒的,還沒等魏寧松口氣,那孩子整個人就挂在了魏寧身上,雙手、雙腳死死地絞住他。
落水的人,遇到能救命的東西,都是這個反應,往往就是這種出自本能的反應,帶給落水者和救人者以最大的危險,讓他們雙雙遇難。
魏寧死命地扯着那孩子,想把他從自己身上拉開,突然,魏寧激烈的掙紮動作停了下來,他看到了——他手裏抓着的那孩子慘白的手,發黑的眼,此時,正瞪大着,用充滿惡意的眼神看着他——他根本沒有昏迷,也沒有失去理智,魏寧覺得後背發涼,連呼吸都忘了是怎麽回事。
那孩子纏上來,水草也纏上來——“過來,陪我玩——”魏寧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他差一點就點頭答應,心裏卻有一個聲音在向他示警。
魏寧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
他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水下面好黑,好冷,那個人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一個人死去的嗎?他也跟他一樣,怕極了,卻沒有人來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吞沒嗎?這麽想着,魏寧的眼角溢出了一些透明的液體,混入了水中。
魏寧模糊的視線裏,看到一個人劃水而來,他眼睛看不大清楚,那個人身上的任何部位都是模模糊糊的,與水的界限似有若無,身體的一部分化成了水,水又變成了身體,他過來了,一把抱住了魏寧。
魏寧身上的水草,孩子,像遇到了克星一樣,急速地逃開。
這個人輕撫着摸着魏寧的後背,冰冷的嘴唇覆上了魏寧蒼白的嘴唇,一股股空氣源源不斷地從他口中渡入了魏寧口中,魏寧哽咽着抓住他的頭發,如同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他的頭發柔韌如水草,卻比水草溫暖。
魏寧看着那張好看的臉,他在看着他,嘴巴張合,“別怕——”他這麽說。
魏寧的眼淚就好像身邊的水一樣,止也止不住。
為什麽要來救他,明明當日他看到被水草拖走的那個人,卻害怕得不敢去救,從此再也無法擺脫無盡的自我厭惡和悔恨,如果時光倒流,他會怎麽做?會不會拼死也要把那個人救上來?
魏寧死死地抱住眼前這具冰冷的身體,那句一直想說的話終于說出了口。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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