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嗣子

魏寧昏沉地抱着眼前這個人的脖子,他竭力想睜開眼,然而眼皮卻跟灌了鉛一樣重得擡不起來,最終,他只能攀附着這個人,在水裏面載浮載沉,即便是如此,卻完全沒有腳踩不到底會有的不踏實感。

這個人攬着魏寧的腰,任憑魏寧死摟着自己的脖子,也不在意可能會因此而窒息,他四肢并沒有用力劃水,卻以閑庭信步一樣姿态往岸邊靠近,就好像是水在推着他們、托着他們往前一樣。

到了水邊,這個人把魏寧的手從自己脖子上掰下來,舉到自己的唇邊,輕輕地落下一個冰冷的,帶着水汽的吻,接着又伸出手去溫柔地撥開魏寧額前濕漉漉的頭發,用萬般不舍的眷戀眼神看了他一會兒之後,如同被陽光穿透的霧氣一樣,消散了。

魏寧是在周圍的嘈雜聲中醒過來的。

他忍着全身上下細密如針紮般的劇痛睜開眼睛,就看到魏時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他皺着眉頭,用嘶啞的聲音說,“魏時,滾——”

魏時用力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嘻嘻笑着說,“不錯啊,一醒就這麽有精神,你媽過來了,我先躲一下,寧哥,你這回玩大發了。”魏寧一臉“你完了,哥不奉陪了”的表情跑到了旁邊的槐樹下。

果然,魏媽媽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到了魏寧跟前,一言不發,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接着,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啪地一聲在魏寧臉上用力甩了一巴掌,“你這個化生子,生下你就是跟我來讨債的,啊,你是要把我急死啊,你這個禍害,我怎麽就把你這麽個東西帶大了,從小到大沒一天讓我好過的啊——我命苦咧——”魏媽媽扯着魏寧的衣領埋在他胸口上就嚎哭了起來。

魏寧的嗓子在水裏懷裏,這時候說話跟扯風箱一樣,嘶啞難聽,“媽,您看我這不是沒事嗎?”

魏媽媽一聽,立刻擡起頭,這回沒甩巴掌,而是一掌打在了魏寧的胸口上,“去了半條命了還叫沒事,你是非得斷胳膊斷腿你才叫有事是吧?我看我是指不上你養老送終了,你什麽時候再來這麽一出,媽就幹脆先死在你前頭,也免得白發人送黑發人——怎麽就這麽不聽媽的話啊你——”

魏寧不敢頂嘴,只是捂着胸口,皺緊了眉頭,哼哼了兩聲,做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魏媽媽一看,遲疑了一下,“真打疼了?”魏寧抽着冷氣,點頭。

魏媽媽抹着眼淚,在自己剛才打的那地方輕輕揉着,“你啊,什麽時候做事的時候能帶帶腦子,自己也就比旱鴨子好那麽一丁點兒,也敢下水去救人,你是不記得你十五歲時發生的事了?發高燒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才好,媽害怕啊——”說着,又哭了起來。

魏寧柔聲哄着他媽,“媽,你看我不是沒事嘛,你兒子福大命大,水鬼也不敢收我,好了,媽別哭了,邊上人都要看笑話了。”

魏媽媽擡起頭,擦幹淨臉上的眼淚,沒說話了。

醒了好一會兒,魏寧都沒來得及問落水那孩子到底救上來了沒有,這時,有一對中年夫妻走過來,那女的滿臉帶笑,“阿寧啊,我家阿東真是搭伴你撿回來了一條命,回頭到我家吃個飯啊,我們一家子都承你的恩!”那男的搓着手,一臉感激地憨笑。

魏寧心裏松了口氣,救上來就好,救上來就好,“沒事,孩子落水哪能看着不管的,你們也別放在心上,都是該做的——”

幾個人親親熱熱地說了一會兒話,那兩夫妻到底是擔心剛落水的孩子,在掏心挖肺、翻來覆去的感激話說得差不多了之後,就急忙忙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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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寧也被扶着,回了魏莊。

留在小溪邊的,只有淩亂的腳印,折斷的樹枝,殘落的敗草,髒污的泥濘,以及渾濁的溪水,那溪水中,有水草搖曳,慘白的手若隐若現,過了一時半刻,溪水依舊清澈見底,游魚穿梭其間,一派寧和。

魏媽媽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後,還是讓魏寧回了魏三嬸家,按她的話就是這事情都做了一半了,沒半途而廢的道理,等會兒我把家裏的老母雞殺了炖個湯過來看你。

魏寧苦笑了一聲,只能是自己媽想怎麽樣那就怎麽樣,魏莊裏的人也散了,留下一個魏時照顧他,魏時把他扶到了自己房裏,奇怪的是,魏莊鬧了這麽大的事,魏三嬸卻連個影子都沒見着,家裏也沒人,不知道做什麽去了。

魏寧躺在床上,還是覺得不太舒服。

魏時打量着他,“我給你抓一副寧神驅邪的藥。”說完,蹭蹭蹭地跑開了。

此時,魏寧躺在溫暖的、散發着陽光味道的床上,有些恍恍惚惚,最後他見到的到底是什麽?莊周曉夢迷蝴蝶,是真是假已經傻傻分不清了,魏寧疲憊地用手搓了搓臉上已經有點發僵的肌肉,“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他喃喃地說。

就在他發呆的時候,魏時又沖了進來,拿着一碗水遞到他面前。

魏寧皺着眉頭“這是什麽?”碗底下一些黑乎乎的東西,看起來真讓人惡心,還要這麽喝下去,不弄清楚他不安心。

魏時如數家珍地掰着手指頭,“有房檐上積年的土,有泡過古代銅錢的無根水,有活過十個年頭的守宮的尾巴,有曬幹磨成粉的柚子葉,有——”

“停——”魏寧一擡手,“別說了,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你确定我得把這個喝下去?”

魏時此時臉色也正了正,“寧哥,你真得喝,不管你信不信,我們魏莊那條河确實有點邪乎,沾了那河裏的水還不要緊,問題是你是喝了那麽多進去,來,把這碗水喝了,你也別嫌棄,要把這裏面的東西找齊了費了我老大的功夫,便宜你了。”

魏寧哭笑不得,一咬牙把那碗裏的東西一口喝光了。

喝完之後,立刻要來了清水漱口,“我說,你剛才說的‘守宮’是什麽?”其他東西雖然古怪,但還算明白,只有“守宮”魏寧不知道。

魏時拿着碗往後退了一步,“守宮啊,哈哈,其實,就是那個壁虎——”

魏寧臉色一黑,趴在床上吐了起來,邊吐邊指着魏時,“你小子等着,不要有落在我手裏的一天,到時候我非整死你。”

魏時一溜煙跑了。

魏寧哭笑不得,這小子也不知道從哪搞來的偏方,魏寧對偏方倒沒什麽偏見,不過這小子的藥方子也太偏了點,不知道是從哪本發黃的舊書上看來的,也敢就這樣給人用。

到了下午,魏寧終于覺得舒坦了,身上的不适全都一掃而空,整個人神清氣爽,他跑出門就看到莊子裏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魏寧抓着旁邊的一個魏莊人,“阿叔,這些人是做什麽的?”

魏莊人繁衍生息了這麽多代,稱呼和輩分早就有些亂了,想扯也難得扯清,再者,一般人也懶得講究這麽多,所以一般年紀小的見到年紀大的就阿叔阿伯阿嬸阿嫂的亂喊,大家也都習慣了。

那個魏莊男人笑呵呵地說,“這是要整路,我們莊子通往外面那條路修了也有差不多十個年頭了,好多地方都壞得車子都快過不了了,一下雨到處都是泥坑、水窪,這不,上面終于答應整一整了。”

原來是這碼子事,那條路确實有點爛,是要修一修了,魏寧回想起自己開車回家時的路面狀況,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

魏寧看了一會兒熱鬧,慢慢地往莊子裏走,打算去魏時那兒坐坐打發點時間,這時,他突然感覺到一股陰毒的視線盯住了他,讓他後背發涼,毛骨悚然,魏寧猛地轉過頭,循着那股視線看過去,卻只看到魏七爺和着莊子裏的幾個男人,正和施工的工程隊在指指點點地說着什麽。

沒有人看向他這裏——但是剛才那遍體生寒的感覺也不是他想錯了,魏寧甩了甩頭,覺得自己大概是在魏莊呆久了有點神經過敏。

這時,魏七爺剛好一擡頭,看到了不遠處的魏寧,扯着破鑼嗓子喊了一聲,“阿寧啊,還好吧?”

魏七爺佝偻着腰,枯瘦的手捂着嘴,嗆咳了幾聲,身體抖得跟篩糠一樣,眼睛渾濁無神,一副行将就木的樣子,魏寧看了也難免有些心有戚戚,連忙應聲說,“好了咧,七爺,您忙。”

魏七爺點了點頭,“好了就好,好了就好,也免得讓你媽替你操心。”

魏寧看着魏七爺衰老的樣子,突然想起來前幾天和魏時閑聊的時候說起,魏莊的老輩子們正打算給魏七爺那一支過繼個嗣子,這麽多年了,魏七爺的兒子都沒個音訊,估計早就沒了,可這件事剛一提起來,魏七爺就跳腳了,說什麽都不答應,只說這事用不上他們操心,自己這一支絕對後繼有人,而且還不是“半路貨”是親生的。

這“半路貨”指的當然就是過繼的嗣子。

那些老輩子們一聽,好啊,不要嗣子也行,有親生的更好,那就趕緊把那親生的帶出來給他們看看啊,但是魏七爺佝偻着腰,邊咳邊擺手,只說再過一陣子,再過一陣子。

這“一陣子”就過了好幾年,魏七爺是想拖,可拖不了多久了。

魏莊的老輩子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估摸着這一兩年就會強迫魏七爺接受嗣子承繼香火,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魏莊的老輩子們對這件事有決定權,就連一直高高在上的魏七爺這一支,對于這個決定也是不能違逆的,這也是魏七爺這一支唯一要受制于魏莊其他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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