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招魂
第二天,魏七爺果然找了個人送口信過來,說是三天後的日子還可以,要做道場的話,就趕緊,等到了六月下旬,往七月去的時候,那就無論如何也做不得了。
魏莊裏的老輩子們記日子習慣用舊歷,而舊歷七月俗稱“鬼月”。
魏寧聽了這個口信,還是挺高興的,可惜,他昨晚上走邪在外露宿了一個晚上,沾了陰氣、濕氣,回來就上吐下瀉,整個人虛脫了,動彈不得,只能恹恹地躺在床上養着。
魏寧身體一向沒病沒痛,好久沒嘗過這種難受的滋味,現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但還是想盡快把事情辦好,本來想找魏時幫忙,結果這小子不曉得跑哪去了,人影子都沒見到一個,只好轉頭找了借住在自己家的陳陽幫忙,請他去把東老先接到魏莊。
陳陽這個人倒是蠻仗義,當即就答應了。魏寧問他會不會開車,他說會,魏寧就把車鑰匙交到了他手上。
到了下午,東老先就帶着一大幫子人到了魏莊,一呼啦下了車,全擠進了魏三嬸家裏。做道場不是一個人能做的,一般都是一個班子,由一個領頭的“道師”帶着,少講也有四五個人,吹打念唱做法,缺一不可。
“道師”說的是那些專門做道場和法事的人,東老先就是一個。
屋裏就一個魏三嬸,魏寧怕撐不起場子,所以就不顧魏媽媽的反對,強撐着還虛弱的身體,跑到了魏三嬸家。
一看情況,還行,魏三嬸一身素淨黑衣,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說話做事也理得清,看起來一切都蠻正常,就是臉色有點不好,慘白的臉上浮着點若有似無的黑氣。
魏莊裏的人本來就有互相幫忙的風俗,一聽魏三嬸家裏要做道場,立刻就有人過來問情況,有平時就專門在這些紅白喜事裏管事的,就開始拿出了賬簿,一邊吩咐人到外面去采買需要的東西,一邊看着年輕力壯點的,趕緊把靈棚、靈堂全搭建起來。
事情很繁瑣,倒也有條不紊。
到了近晚上的時候,準備終于做好了,用毛竹子、木頭、塑料布搭建起來的靈棚把整條石板路都快占滿了,只留下一條能過一個人的空隙當路,從外面專門請來的紙紮師傅,在靈棚上挂滿了碗口大的紙花,再做了三四個大花圈、花籃,擺在靈棚裏,蠻打眼。
至于靈堂,架子也是用的木頭、毛竹子,外面披挂的卻是東老先他們帶來的做道場用的幕布,那些幕布大約一米半寬,長度能把一般大小的一間堂屋繞着牆貼一圈,布的底色是金色的,上面繡滿了道佛兩家的神像,栩栩如生,只不過用的年頭太久了,已經褪色了,顯得發白而破舊,上面還沾滿了各種各樣的污漬。
魏寧估計這布,從用上那天就沒洗過一次。
給去世多年的人做道場,先要到那個人的墳前去把“人”給請回家,所以等天黑了,就挂起了白紙燈籠,東老先帶着自己的班子,熟門熟路地往魏莊的墳場走去。
魏惜也沒得其他親人,要魏三嬸去也不太好,只剩下一個魏寧,雖然身體不太好,也只能勉強端着魏惜的牌位,走在了他們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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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寧腦殼一陣陣發暈,腳踩了出去就擡不起來,要不是憑着一股意志咬牙撐着,早就倒在地上了。
呼哧呼哧的聲音,在死寂的夜晚,突兀的響起。
這是魏寧急促的呼吸聲,他擦了把虛汗,眼神有些發直地望着東老先,東老先幹瘦的手裏拿着一塊作為法器的木牌子,頭上戴着一頂帽子,穿着類似道服的黑袍子,一搖一擺的,黃皮臉上沒得一點表情,他的眼睛根本就沒有看路,卻走得穩穩當當,就沒見他絆到過。
一股陰風吹得樹葉簌簌作響,幾只烏鴉站在荒草凄凄的墳頭上,扇着翅膀,發出“嘎嘎”的凄厲叫聲,那叫聲就好像看到了鬼物,又好像想把鬼物引過來,在寂靜的夜晚,聽來格外的滲人。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路上,等魏寧快虛脫了,手上那牌位都拿不穩的時候,終于到了地方。
東老先站在魏惜的墳前,魏寧離他一步遠,站在他左後方,其他四個跟班的,則散開在他們周圍。
東老先從衣服裏拿出了一個引魂鈴,這是出殡的時候用的,道師拿着,走在棺木前面,搖起鈴,是為了引着死者的魂魄,讓他不至于迷了路,去不了陰司。
現在,大概是為了把阿惜的魂魄引到家裏去。
“鈴——鈴——”的聲音,在山谷裏回蕩,像是激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波浪,層層疊疊地蔓延開去,撞到了山上、石壁上,又倒了回來,餘音不絕。
聽着這聲音,魏寧感覺自己的心神也一陣動蕩,恍恍惚惚的,很有那天晚上散魂時的感覺,這時候,站在他身後的那個跟班,“啪”的一聲,在他後背上狠狠拍了一掌,打得魏惜一個趔趄,手裏的牌位都差點丢了出去。
這時,這個打了他的跟班,又眼明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扯了回來,魏寧往後猛退了兩步,剛好撞在了他胸口上。
這個跟班扶住他,在魏寧耳朵邊壓低了聲音說,“沒得事吧?我看你差點被這個聲音給迷住了。”
魏寧呼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站直了身體,“沒事。”
這個跟班是個年輕伢子,二十五六歲的年紀,有一雙機靈的眼睛,讨喜的臉,手裏拿着個钹,正笑嘻嘻地看着魏寧。
他倒是和東老先的個性完全不同,不知道怎麽就跟在他身邊了,魏寧心裏這麽亂想了一把,在他們出了這個事的時候,東老先和其他幾個跟班絲毫也沒有受到幹擾的,自顧自地做着法事。
東老先搖了鈴之後,點上線香,燒了紙錢,他拿出一張畫上了奇特符號的黃符紙,在空中看似亂點了一通,突然,黃符紙無風自燃,東老先立刻壓低了聲音,念起了咒語。
含含糊糊的,也聽不清他到底念的是些什麽。
念到一半,旁邊一直安靜站着,時不時敲兩下磬的跟班,奏上了樂,唢吶、磬、铙钹、平鼓,咚咚锵,嗚嗚嗚,嗆嗆嗆——沉郁、古怪、凄厲的聲音,夾在着黑暗中的窸窣聲,在墳場上響起。
魏寧聽得打了個寒戰,後背又冒出了一層虛汗。
奏了一陣後,東老天腳後跟一踮,身體往前一送,閉着眼,黃皮臉僵硬得像棺材板,吊起聲音開始喊魂,“貴人姓魏,名惜咧——年十三就去了咧——天性那個好咧——”
魏寧聽得迷迷糊糊的,這好像是在說魏惜的生平?各種誇獎溢美之詞源源不絕地傾瀉出來,像說魏惜這種早夭的孩子,一般就是伶俐聰明,孝順聽話,父母、鄰居、親戚、朋友都喜歡他,都覺得他好,若是沒有早去,就會怎麽怎麽樣。
魏寧聽着,覺得這說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熟悉的那個魏惜。
不過他也曉得,這只是一種風俗。
說了十幾分鐘才算完,一個普通小孩的生平能編造出這麽多的話,也不容易,魏寧心裏替東老先記了一筆,覺得光這一點,他就很不簡單。
最後,東老先說。
“接你家去,享盡香火,父慈母愛,雖死有孝,陰司放行,魂兮歸來——咯——”
聲音拖得很長,穿透了黑暗,魏寧突然覺得一陣陰風從耳後根吹了過來,他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覺得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有什麽——被東老先喊過來了?
到了這裏,這場“接魂”的法事才算做完了,魏寧在東老先的示意下,跪在阿惜的墳前,磕了幾個頭,又上了香,等香燒到了一半的時候,那幾個跟班就把墳頭上的供桌、供品全都收了起來,背在背上,一行人開始往山下走去。
魏寧身體已經快虛脫了,走都有些走不動,那個拍了他一掌的年輕跟班就抓着他的手,借了把力給他,倒是讓他稍微輕松了一點。
東老先在前頭舉起了一根竹竿子,上面吊着一個招魂幡,手裏還時不時地搖一下那個引魂鈴,“鈴——鈴鈴——”的聲音灑在了路上,留在了槐樹林裏面。
黑黝黝的槐樹林裏,陰影重重。
魏寧只看了一眼,就趕緊把眼睛移開了,也許是他心裏有鬼,他總覺得這個小隊伍後面跟了不少“東西”,這些“東西”尾随着隊伍,在引魂鈴的聲音下,慢慢地聚攏了過來。
身體虛弱,心裏又驚懼,魏寧臉色青白,神情慌張,想跟前面的東老先說點什麽,又開不了口,一個專門搞這些事的道師都沒發現什麽異樣,都沒說話,他一個普通人,難道就僅僅憑着一點胡亂猜疑,就說後面跟上了一些“東西”嗎?
沒準別個還以為他疑心生暗鬼——其實魏寧自己也這麽覺得,也許是因為身體太虛弱了,心理也就跟着變得不穩當起來。
等終于到了魏惜家門口,東老先,以及那幾個跟班立刻到堂屋的靈堂前去開場做法事,魏寧實在撐不住了,跟魏三嬸說了一聲,讓她找魏惜那一支裏的沾親帶故的,幫着先當個親人去抵一會兒。
做道場的時候,死者的至親,是必須時時刻刻有一個站在道師邊上,道師站着,他就站着,道師跪下,他也要跪下,這叫“随祭”。
魏寧回了房間,一頭就栽倒在了床上,幾乎是一挨上枕頭就睡着了。
在睡夢裏面,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好多個白影子牢牢地抓住、壓住、纏住,他害怕地想掙紮,卻連動都動不了。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白影子,把他團團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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