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相殺
驚濤駭浪,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魏寧如同泥塑木偶一樣端坐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他已經被那股陰氣奪去了身體的控制權,他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嘴唇青白,一股股兇殘的陰氣沖進了他的體內,身體裏面已經沒有空間讓後來的陰氣進來,但是它們卻還是不管不顧地往魏寧身體裏鑽,結果就是,他體內的陰氣濃度越來越高,漸漸從皮膚上彌散開去。
從外面看,此時,魏寧整個人被一層灰白色的、濕漉漉的霧氣籠罩。
而且這股罩住魏寧的霧氣,還密度越來越濃,面積越來越大,漸漸地,侵蝕到了魏寧身周三米內。
那些被魏寧砍掉的雜草,以及還殘留在土裏的根莖,一碰到這霧氣,就立刻被奪去了生氣,變得發黑、發臭,成了如同爛泥一樣的死物,濡濕的陰氣鑽入了土裏,凡它所到之處,就慢慢變成了散發着腐臭味的泥潭。
魏寧的意識就在這沖擊中變得支離破碎,他和那些陰氣絞纏在了一起,不分你我,他拼命地想從那些陰氣中脫離出來,但是周圍全都是陰氣,沒有一絲供他容身的空隙,而那些陰氣也像發現了散發着香氣的美食一樣,像他撲了過來。
“啊——啊啊啊——”魏寧左支右绌,前擋後推,拼盡全力卻毫無作用,只能徒勞地發出一些尖嘯聲。
這麽痛苦的時候,他臉上卻一片平和,甚至嘴角還隐隐有一絲笑意。
只是這笑意,透着冷,透着寒,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身在地獄般的折磨裏,只有當右手中指處傳來極其細微的牽動,那牽動就好像牽着風筝的線一樣,拉着他,讓他不至于完全被卷入到這些陰氣裏面,完全被這些陰氣迷失神智。
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這種牽動的次數越來越少,作用也越來越小。
魏寧在陰氣中翻滾着,如同身在烈火烹油的地獄,受盡無數折磨、苦痛,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地藏菩薩本願經”,即使撕裂身體,渾身碎骨也盡着最後一分力氣堅持着。
而就在魏寧被陰氣侵體的痛苦折磨的時候,魏時也沒有比他好過。
那把銅刀在手腕子上劃開的口子,又開始滴滴答答地往外淌血,他盤腿坐在陣法的中間,手心朝天,搭在膝蓋上,讓血滴到土裏。
陰氣一股股地冒出來。
這股從來沒見過任何天光的陰氣,活人都不用沾上,只要離得比較近,就會被侵蝕,失去生氣,變成枯敗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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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時即使用了各種手段護住自身的陽氣,但是這股陰氣,實在太強大了,以摧枯拉朽的姿态猛撲了過來,再加上他還需要用血做引子,只能任憑陽氣不斷流失,也已經是強弩之末。
魏時全身顫抖,他睜開眼,看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魏寧,他臉上那詭異、扭曲的笑容越來越明顯,魏時心裏一抖,當那個笑容真正浮現在魏寧臉上時,也就代表着他被陰氣同化了。
這些深埋于地底,不知多少年月的陰氣,對于一個缺魂少魄,一只腳在陽世,一只腳在陰世的活人,勢在必得,垂涎不已,這是多麽好的一個機會,借由着他的身體,它們能再次回到陽世。
而對于陽世,這些陰氣有根深蒂固的執念。
魏時焦急地看着山下,快點,快一點,再快點,不可能沒用的,他用的“鬼遁”是以活人為餌,鮮血為引,比那個人布下的“鬼遁”更有吸引力,沒道理它們會不為所動。
天空被烏雲遮蓋住,一陣陣陰風狂烈地刮過,槐樹林裏發出“嗚嗚”的鬼叫聲,似乎所有的鬼物都聞風而動,“簌簌”“唰唰”聲不絕于耳,似乎有什麽在往這邊靠近——
那股陰寒的氣息,讓附近的活物連逃走都不可能,只能卧在巢中、趴在地上、挂在樹梢,被動地等待着劫難的到來。
魏時精神一振,來了。
果然,一眨眼的功夫,山下、半空中,就出現了無數的白影子,它們尖嘯着向魏寧所在的方向撲了過來,當它們到了陣法周圍的時候,一道無形的壁障攔住了它們。
白影子們尖嘯着,不斷地撞擊、沖刺、穿透,卻無論如何也沖不過去,“就在那裏”“去了那裏就能回到陽世”這個無窮的誘惑,迫使它們不計後果,不遺餘力地蠻橫沖擊着壁障。
如果有法力的人在附近,一定可以看到那道無形的壁障,已經搖搖欲墜。
魏時慘白着臉,眼前這一幕他是有想象過,但是想象到底比不上現實,太驚人了,幸好他學道以來,被那個不着調的時候訓練得心堅如鐵,即使眼前的一切讓他心神動蕩了一下,但是随即,他立刻鎮定了下來。
還有一線生機。
魏時從懷裏拿出他師父交給他保命的東西,那是一塊雕着古樸花紋的木牌,一般随便把它叫做木蒺藜,這是徐氏一門的掌門信物,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不能使用,當日他師父如此告誡他,用一次就折一次福壽。
其實他師父壓根就不想把這個不祥的東西交到自己的徒弟手裏,但是這是歷代祖師爺傳下來當信物用的,他就算膽大包天,也不敢公然欺師滅祖,所以也只能不甘不願地交了出來。
交出來就算了,還逼着魏時發了個誓,這輩子頂多用兩次,超過了,他魏時也是欺師滅祖。
當日魏時發誓的時候,心裏也在吐血。
魏時把那塊木牌拿出來,再把紮在魏寧右手中指上的那根黑線的這一頭胡亂地在木牌上纏了幾圈,念了幾句咒語,希望這東西真像他師父說的那樣,能驅邪滅鬼、起死回生的奇效。
與此同時,魏時把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扔進了嘴裏含住,右手拿着木牌,左手拿着一塊散發着瑩瑩白光的古玉,他剛把這一切都做好,那道無形的障壁終于被那些白影子沖破了,它們尖嘯着沖過來。
無數的白影子從魏時的身體穿過去,他就好像被冰凍住了一樣,臉上、身上冒出濃濃的灰氣,那些白影子在他身上繞了一圈之後,大概是覺得他不是自己要找的目标,掉頭就往坐在一旁的魏寧身上沖去。
本來一動不動,表情平和的魏寧,在那些白影子沖進身體的時候,終于發生了變化,他表情極度的扭曲,幾乎不成人形,身體用極快的速度抖動着,嘴巴張開,發出無聲的尖叫。
他的身體成了一個陰氣和白影子的戰場。
它們在拼命的互鬥,争奪對他身體的控制權,對陽世的向往,讓它們互不相讓,寸步不讓。
魏寧仰着頭,脖子上青筋畢露,肌肉暴突,“啊——啊啊啊啊啊啊——”無聲地尖嘯響徹了整個山頭,他的眼睛布滿血絲,眼神瘋狂,已經不再有一絲清明,如同一只失去了理智的狂獸。
漸漸地,陰氣與那些白影子成了相持之勢,誰也奈何不了誰,誰也不肯先罷手,慢慢地,兩者之間你死我活地争鬥少了,形成了一個看起來還算平穩的局面。
就在陰氣和白影子把魏寧的身體當戰場,打得你死我活的時候,魏寧體內少了一魂一魄的殘魂反而因為它們的自顧不暇得到了喘息之機,此時,魏時手裏的那塊木牌突然發出一些紅光,那紅光沿着捆在其上的黑線,沒入了魏寧的右手中指。
魏寧身體一陣巨震,右手中指傳來的火燒似的疼痛,讓他昏沉的神智立刻清醒了一點,他聽到了有人在喊他,“魏寧——魏寧——”腦子裏有個聲音在告訴他,聽到有人喊他的時候,就要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
魏寧張開嘴,喉嚨底部發出“呃——呃——咕咕——”的怪聲,嘴巴裏面的那枚古錢,就好像黏在了他的口腔黏膜上一樣,紋絲不動,魏寧沒得辦法,只能繼續張着嘴。
就在這時,他的心口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痛,這劇痛讓他心裏作嘔,“嘔——”他低着頭,終于把口裏面的那枚古錢吐了出來,一吐出來,身體裏面的那些陰氣和白影子立刻就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竄,飛出了他的身體。
魏時布下的這個“鬼遁”終于還是起了作用。
等那些陰氣回到了地下,白影子也跟着一起到了地下的時候,魏寧就軟癱在了爛泥地裏,昏迷不醒,生死不知。
魏時睜開了眼睛,他僵硬地轉過頭,看向魏寧,腿腳無力,站不起來,就用爬的,爬到了魏寧身邊,把他從那散發着汩汩黑氣的爛泥裏拖了出來,再拿過旁邊一早就準備好的符水,幫他沖掉身上的髒污,直到身體恢複幹淨。
等這一切都做好了之後,魏時拿出了兩顆藥丸,一顆自己吃了,一顆掰開魏寧禁閉的嘴,喂了進去,藥丸入口即化,倒也不用擔心人昏迷了就吞不下去這個問題。
遮蔽天空的陰雲徐徐散去,清風明月,引人沉醉。
魏時四肢大開,癱在地上。突然,他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草你媽,老子到底還是成功了,那個背地裏搞鬼的,等着死吧。”
笑了幾聲之後,他又突兀地停住,喃喃地說,“就是代價太大了。”
過了不曉得多久,天空漸漸泛白,雲層翻滾,就要天亮了,魏莊人也要醒過來開始新一天的生活,魏時被鬧鐘的鈴聲吵醒,他從地上爬起來,一身的泥巴、草屑、樹葉子,看也不看,管也不管,就拉起旁邊的魏寧,使勁拍他的臉,“魏寧,醒醒,寧哥,醒醒——”
但是魏寧絲毫不為他的暴力所動,還是沉睡不醒。
魏時手下一停,難道魂沒被木蒺藜牽住,被那些東西帶走了?魏時吓了一跳,昨晚上看的時候還沒有啊,雖然元氣大損,但是命和魂還是都在的。
慌裏慌張的魏時,把自己放在陣法外的醫藥箱子拿過來,在裏面一頓亂翻,“肯定是元氣損傷過大的緣故,那個應該可以,草,到底放在哪去了。”醫藥箱子裏的東西亂糟糟的,毫無次序,找了半天,終于在最下層的角落裏翻出來了一個瓶子。
魏時也顧不得去肉痛了,直接把瓶塞打開,細細的瓶口抵在魏寧的嘴上,把裏面的東西全都倒了進去。
這可是他僅有的存貨,還是他師父給他壓箱底的東西。
千年桃木浸泡過的三伏水,千年桃木就不用講了,一般桃木哪裏能活這麽久,百年都難得見到,千年那是已經成妖成怪了。
而三伏水,就是重陽節那天接的無根水,經過三年的三伏日的暴曬,缺一天、一時都不可以,所以要是哪一年的三伏日下上一場小雨,遮了太陽,那也就說明這個無根水做不得用了。
這樣苛刻的條件下出來的東西,肯定是好東西,物以稀為貴,魏時他師父給他的時候,那是一臉肉痛,魏時有時候覺得自己這吝啬的性格,全都是被他師父帶壞的,小時候他可是出了名的大方人。
這東西到底還是有用。
魏寧喝下去之後,喉嚨裏格格作響,不一會兒,終于睜開了眼睛,魏時看着,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寧哥,起得來不?”他問。
魏寧的手抖抖索索,往外伸着,魏時看他大概憑着自己是站不起來了,就一把抓着他的手,把他拉起來,背在了自己背上,打算盡快下山。
魏寧神情恍惚,全身上下每一塊骨頭,每一處肌肉,每一點皮膚,都在向他抗議受過的暴虐,他的嘴唇哆哆哆嗦,試了好幾次,都發不出一點聲音,他只能看着魏時脖子上挂的那個醫藥箱,搖搖晃晃。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魏時也是精疲力竭,還在強撐着。
他一邊走,一邊跟魏寧說起昨晚上的驚險情況,“我還以為真的沒救了,不過那些兇煞惡魂居然跟着那股陰氣到地下去了,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本來也只是想到了可以利用陰濕地的陰氣,用你的身體做引子,把陰氣全都引出來,那麽龐大的陰氣肯定會把那些白影子引過來,兩者并不相容,肯定會有一方被另一方吞沒,沒想到,它們居然同流合污了——真是奇怪——”
魏時在一邊念叨,魏寧則兩眼發直,有聽等于沒有聽。
“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唉,算了算了,哪裏去管這麽多。”魏時用這句不負責任的話做了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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