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陰河

一段時間內,連着辦了兩場陰婚,就算在魏莊,也是極少見的事情了。

因為要守着一些不知來由的規矩,陳陽還是住在了魏六嬸家,魏老爺子跟魏六嬸打了個商量,因為陳陽上面的長輩都已經去世,所以請她處理一些陰婚的雜事,并且在進行儀禮的時候,也暫代一下陳陽的家人。

當然這個前提就是陳陽得認魏六嬸為幹媽。

魏六嬸她一直就挺喜歡陳陽這個性格開朗,做事也踏實肯幹的伢子,又是魏老爺子請托的,當即就同意了,對于這個插曲,陳陽也沒什麽意見,他本來就想着把這個事盡量低調地處理了,不用去驚動望鄉村裏自己那些遠親近鄰,無疑地,這樣做皆大歡喜。

五天時間,陳陽一直都是足不出戶。

魏莊的人在魏六嬸家,進進出出,人來人往,忙于陰婚的準備,人人都視陳陽如無物,陳陽既不能多說話,也不能用手機等物,魏六嬸怕他閑得發悶,就把魏寧留在家的一些書找了出來給他看。

陳陽拿着那本《太平廣記》,才翻了兩頁就直打哈欠。

這個魏寧看的書可真夠無聊的,還不如來本色情雜志物實在點,陳陽把手裏的書往床頭一扔,一個精力充沛地大小夥兒被拘在房間裏,就跟一只在野外生存慣了的猛獸,被送進了動物園一樣。

對陳陽來說,唯一的好處大概在于不用在太陽底下暴曬,肚子裏那個陰胎似乎安分了一點,想到這個,陳陽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隆起來了一點。

陳陽伸出手,用力在肚子上按了一下,沒什麽不良反應。

說實話,到現在他還是沒搞清楚自己肚子裏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他本來以為就是一點陰邪之氣,導致他的身體陰陽失調,所以才會出現各種不适的症狀,只要把陰邪之氣祛除了,就會恢複正常,而現在,他的肚子居然鼓起來了,就好像那些真正的孕婦一樣。

因為腦子裏那個自己挺着大肚子的想象,陳陽出了一身白毛汗。

陳陽聽到門口守着他的兩個中年女人在說話,提到明天就是鬼節了,這魏莊的鬼節過得好就好,過得不好,總要死個把人的,說到這,好像怕犯忌諱一樣,那兩個女人的聲音壓得更低,更輕。

鬼節,陳陽皺起眉頭回想起以前他家裏人都還在的時候,每次一進了陰歷七月,就會把先人們的牌位都給請出來,擺在家裏那張八人大桌上,每天早中、晚,上香燒紙,供三次茶飯,一直到到七月三十日才算完。

以前,陳陽跟其他同齡的孩子一樣,都挺喜歡這個聽起來陰森恐怖的鬼節。

因為每到這時候,他們總能吃到很多平時見不上的吃食,這些都是給先人們上的供,在供桌上擺了一陣子就會撤下來,之後,十有八九都落在了各家的小孩子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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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到了陰歷七月十四,這天是鬼門大開,陰世那些鬼被放出來,橫行陽世的日子,為了能平安度過,家裏更是會宰雞殺鴨,焚香燒紙,拜祭路過的戾魂惡鬼,一來算是個買路錢,讓惡鬼們高擡貴手;二來也可以稍微化解一下他們的怨氣,多積點福德。

說起來,論對小孩子的吸引力,比過年都不遑多讓,唯一不好的地方,大概就是每到了這時候,大人總是會使出各種手段,吓唬到處亂跑瞎轉的小孩子,讓他們老實點待在家裏,免得被惡鬼們抓了去。

陳陽小時候就經常被他奶奶吓唬,他奶奶尤其喜歡講那些可怕的鬼怪之事,可惜,不知道是聽多了,還是天生膽子大,陳陽聽得耳朵起繭之後,膽子卻越來越肥。物極必反這個話,還是有點道理的。

過了這麽多年之後,才發現小時候很不耐煩聽到的那些唠叨,那麽讓人懷念。

陳陽又拿起了扔在床上那本《太平廣記》,又翻了起來。

一個白天,就這樣混過去了,到了晚上,陳陽吃過了飯,又有點無所事事,飯菜不合胃口,都是些素齋冷食,淡而無味,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想到這種日子還要過三天,陳陽心裏就有點躁動不安。

不過,他還是按捺了下來,躺到床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看着手裏的書,不知不覺間,就睡了過去。這幾天都是這樣,他變得有點嗜睡,對于自己瞌睡變多了這點,陳陽并沒有察覺到什麽異常,畢竟,睡的時間多了,這枯燥乏味的等待,也就倏忽而過。

夜,越來越深,越來越沉,無星無月,不是這個時節該有的冷風,挨着地面,帶着霧氣,徐徐吹來,那些霧氣扭動着,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形狀,隐隐的,就有一種騷動的感覺。

霧氣漫到了陳陽睡覺那個房間,陳陽肚子上浮出了一片黑氣,與那些霧氣合在了一起,陳陽覺得有個人趴在他枕頭邊上,在輕聲地呼喊着他,“爸爸,爸爸,起來了,起來了,帶寶寶去玩。”

陳陽知道自己不該答應,卻又下意識地點了頭,那個稚嫩的聲音叫了一聲,“爸爸,來。”他睜開眼,飄飄浮浮地坐起來,緊挨着他小腿的,是一個兩三歲的孩子。

那個孩子沖着他伸開雙手,陳陽不由自主地彎下腰,把他抱了起來。

他們随着那個霧氣前進着,這時,陳陽才發現,周圍其實不是霧氣,而是,各色各樣的鬼魂,它們的密度太高,太濃稠了,以至于看起來那一片片的,看起來倒像是霧氣了。

魏莊裏安靜得如同墳墓,陳陽聽到了一只狗嗚咽了一聲,聲音剛從喉嚨裏發出來,就打住了,就好像有人掐住了它的脖子,扭斷了它的頭一樣,一切聲響都嘎然而止。

陳陽抱着手裏的孩子,在兩條看似狹窄,卻又無限寬闊、悠長的巷子裏走着,周圍是俯趴着的,不知道是屋子還是古獸的陰影,巨大的身體隐沒在霧氣中,若隐若現,只有它們的頭——也許說不上頭,只能說不知從哪個地方的眼睛——随着鬼流而動着。

這種詭異的情況下,陳陽應該會感到恐懼的,然而,他卻絲毫情緒上的波動都沒有,似乎眼前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每年到了某個時候,都必定會發生的。

鬼門開了,地下那些戾魂惡鬼全都跑出來了。

魏莊,已經不是白天那個魏莊,空氣中彌漫着已經濃得變成了霧氣的陰氣,陽世的氣息已經被完全壓住,變得微不可聞,陳陽左邊拖着腳走的,是一個身體支離破碎,邊走邊得不停地從地上把掉出來的內髒塞回去的男鬼,它被周圍那些擁擠的鬼魂踩得吱吱亂叫,不一會兒之後,魂魄就消散了,成了周圍霧氣的一部分。

而在陳陽的頭頂上,十幾二十個鬼魂在疊羅漢,它們時不時俯沖下來,散了開去,吱吱叫着,笑着,殘肢斷臂,腐肉臭血,像下雨一樣落下來。

陳陽想躲開,卻被周圍的鬼魂擋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惡心的東西掉在了自己的頭上,臉上,他伸出手,想替手裏的孩子略微遮擋一下,然而,那個孩子卻伸出了稚嫩的小手,準确地接住了空中掉下來的一只胳膊,有點吃力地拿在手裏玩了一下,又丢開。

越是可愛的孩子,這麽做,越是可怕。

霧氣越來越濃,陳陽耳朵裏,似乎聽到了無數的慘叫,是對陽世的渴望,是生前死後的痛苦,是鬼魂們的擠壓踩踏。

鬼魂多得讓人以為陰世裏的鬼魂全都聚到了這裏,隊伍漫長而拖沓,一眼望過去,全都是無邊無際的霧氣,沒有盡頭,也不知是要去往何方,陳陽不想走了,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個隊伍裏。

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太對頭。

陳陽想把手裏的孩子放下,或者——幹脆扔掉,然而,孩子用陰冷的手抱着他的脖子,不停聲地喊着他“爸爸,爸爸”,實在讓人有點不忍,陳陽搖了下頭,似乎——這一點也不太對,他應該不是那麽容易心軟的人。

到底是怎麽了,陳陽随着這些鬼魂往前走着,他不敢靠近這個巷子兩邊,因為就在剛才,一個在地上爬動的鬼魂,一不小心被甩出了隊伍,一眨眼間,就被周圍那些俯趴着的“東西”給吞沒了。

一張黑氣滾滾的血盆大口,突兀地張開,鼻子裏噴出了一股氣流,把一些鬼魂輕飄飄地卷起來,送進了那張大口裏,只聽到鬼魂們發出一陣陣尖利的慘叫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接着,就聽到了一聲響亮的飽嗝。

沒有被卷進去的鬼魂,大亂了起來,但是,這只不過是讓更多的鬼魂被擠出了隊列,然後被吞掉。

陳陽知道,他不能被擠到隊伍邊上,更不能被甩出隊伍,所以他盡量穩住身體,鬼魂都是沒有腳的,歪歪扭扭,虛虛實實,陳陽維持得有點困難,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好像這條巷子,永遠也走不到頭一樣。

然而,這也只是一種錯覺。

不久之後,陳陽感到隊伍轉了個彎,這些被放出來的鬼魂,是繞着一個什麽東西在打轉的,它們一部分逃逸到了空中,一部分被那些古獸吞下,而更多的,則是死氣沉沉地走在隊伍中。

終于,鬼魂彙成的洪流走出了那個巷子,周圍空蕩蕩的,像是個荒野,鬼魂們不再保持着隊形,而是在走出巷子的一瞬間,散開,從地上、空中、土裏,如同被猛獸追逐而心驚膽戰的小動物一樣,飛快地逃竄開來。

陳陽抱着手裏,正在手舞足蹈,也不知道高興什麽的孩子,松了口氣,周圍到處都是游蕩的鬼魂,間或夾雜着一些白影子,陳陽眼看着那些白影子撕扯着兩個腸穿肚爛的鬼魂,拖着它們往某個地方而去。

鬼魂們不甘心地吱吱亂叫,胡亂掙紮,然而卻都不是白影子的對手。

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本來已經松了口氣的陳陽,又緊張了起來,白霧彌漫,透着陰森森的寒意和殺機,陳陽憑着直覺,又往鬼魂最多的地方飄去。一滴水只有混入江河中,才會不顯眼,陳陽深谙這個道理。

此時,本來被灰沉沉的濃霧遮住的天空,突然冒出了幾點寒星,不遠處,傳來嘩嘩的水流聲。

靜靜的,無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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