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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蕤沒有看程俊,低聲道,“不是,我可沒有去參加的禮金,我家裏最近有點困難。”
程俊靜靜看着蘇蕤,蘇蕤很安靜,皮膚很白,黑眼睛如同一潭幽深的井水,這麽熱的天,他也沒有出一點汗,他靜靜坐在那裏,身上是淡淡的哀愁。
程俊那時候很想将他擁抱住,而他也真的這樣做了。
他欠身将蘇蕤給抱住了,這把蘇蕤吓了一大跳,飛快地将他推開了,程俊被他推得後背撞在木頭扶手上,痛得皺了一下眉頭。
蘇蕤更是惱怒地站了起身來,指着門道,“你幹什麽,出去。”
程俊看他發這麽大的火,随着蘇蕤面紅耳赤,他也紅了臉,雖然他拉不下面子,嘴裏還是說道,“我就是看你剛才很難過,想安慰一下你而已。”
蘇蕤板着臉說,“不用,你快出去。”
程俊進退兩難,道,“我的謝師宴,不收禮金的,你一定要來。”
蘇蕤把他趕了出去,最後也并沒有去參加他的謝師宴。
蘇蕤從小就不是很喜歡別人的觸碰,當發現自己的秘密之後,他就更是不能容忍別人的觸碰了。
大約是這一年二月份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下身有點奇怪,這才在浴室裏自己觀察了,似乎是一邊有些發腫,有了點凸起,他并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但是因為這個變化是出現在那隐秘的地方,他實在不好回家同媽媽說,只好隐瞞了下來,以為之後就會消腫,沒想到事情完全不像他所想的那樣,下身産生的變化反倒越發明顯了,反而有點像男孩子該有的那樣。
他很是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是發現自己的正常生活并不受下身的變化的影響,他就先好好複習參加高考了,準備等高考完後再和媽媽說,但是,沒想到蘇媽媽竟然得了乳腺癌過世了,這下,蘇蕤完全不知道該将這件事同誰說。
他看着房間裏蘇媽媽的遺照,心裏很彷徨,他從小雖然并不和蘇媽媽太親,但這個家裏,他卻也只和蘇媽媽稍稍親一些了。
要是是對爸爸,或者是對弟弟,他就更沒有辦法講出自己身上的問題了。
畢竟他是女孩子,怎麽好和爸爸說自己下半身的問題。
蘇蕤畢竟有自己的辦法,他在高考前就偷偷去網吧裏查過自己這種情況,得到的答案是可能是兩性畸形,他小時候顯出的是女性生殖系統,現在開始男性外生殖器顯現出來了。
他也很多次對着自己的頸子看,并沒有發育喉結,也沒有長胡子,聲音也沒有變得很男性化。
他為自己的身體深深憂慮着,卻不知道該怎麽辦。
做鴕鳥也沒有用處,這一天蘇爸爸不上白班,中午他睡午覺起來,蘇蕤就去切了西瓜給他,看蘇爸爸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也坐了過去,對蘇爸爸說道,“爸爸,我在家裏每天只是做點家務,閑着也沒事幹。要不,你給舅舅說,讓我去他們超市裏做收銀員吧。”
蘇爸爸看了他一眼,道,“你馬上就要上學了,你去做什麽收銀員。再說,你舅舅只是一個小股東而已,安排你去上班,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就算的。”
蘇蕤就說,“媽媽走了,我怕我學費太貴,給家裏增加負擔,想着自己能夠賺一點錢也好。”
說到這裏,想到蘇媽媽說沒了就沒了,他就鼻子一酸,幾乎要哭了。
蘇媽媽病死那會兒,他沒怎麽哭,不知道為什麽,不怎麽哭得出,就像是懵住了,外部世界和自己隔着很厚的一層東西,沒法因為外界的事發洩出情緒。
當時他還聽到外婆那邊的人說他不孝順,白養了這麽一個女兒,媽死了都不哭。
蘇爸爸道,“供你讀書的錢還是有的,你不要多想了,過幾天也該買去S城的火車票了。”
說到這裏,他就看了蘇蕤一眼,笑了一下,“S大很好,大家聽說我女兒考上S大了,都豔羨得不得了,說你成績好,能讀書,将來有大出息。你弟弟是不行的了,他就知道玩游戲,在你舅舅家裏,你舅媽說是見天守着電腦不挪窩,她都不好罵他了。以後你出息了,要多幫扶你弟。”
蘇蕤含着感動感激的眼淚點了頭。
蘇爸爸和蘇蕤的交流很少,也許是因為蘇蕤是養女,又出落成大姑娘了,他不好和她太過親近。
蘇蕤在這一年八月末坐上了前往S城的火車,經過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硬座,他到達了這一座繁華的大都市,成了這座機會和欲望之城裏千萬人中的一個。
蘇蕤沒讓人送,他沒太多東西需要帶,提着一個箱子就到S大報道了。
蘇蕤因為自己身體原因,只想過學習醫學,填報志願的時候,蘇媽媽又正好病了,他填報醫學專業,家裏都很支持。
不過他分數沒能上到臨床八年,反而被調配去了基礎醫學專業。
寝室和高中時候一樣是四人間,不過好在是上面床鋪下面桌子衣櫃,故而個人的空間比較明顯。
蘇蕤一過去,就将自己的床上挂上了蚊帳,并且拉上了一個專門縫制的布簾子。
他因為自己身體原因,突然變得很自卑,不知道自己應該與女生為伍,還是應該與男生為伍。
也在雜志上翻到過和他同樣情況的人的報道,說一個女孩子初中時候體育十分優秀,被推薦到省隊裏面去,進去之後,他就開始發育喉結和變聲,下身也有了變化,去醫院檢查後,确定他是男生,他便被省隊裏退回去了,因為要是是女生那般成績便是十分優秀,要是是男生,那就很是平平了。他回到原來的學校,大家都知道他是從女生變成了男生,于是以前同寝的女孩子們都羞憤不已,不願意再接觸他,他被同學們排斥,最後只好休學遠走他鄉,不知道去了哪裏。
所以現在蘇蕤很怕別人知道自己的情況。
基礎醫學的課程非常繁重,學習很是辛苦,同班大部分同學,都是除了上課便是上自習。
大一時,實行高年級學長學姐帶新生,學長學姐們的話大多都是,基礎醫學不好找工作,或者考研,或者現在就轉專業。
于是本來憧憬的大學生活,從剛入校就帶上了陰影。
學校對臨床醫學的學生要求十分嚴格,實行末尾淘汰制,這就給了其他相關專業同學機會,在大三前,因為基礎醫學院和臨床醫學院的課程幾乎完全相同,所以允許基礎醫學院的同學轉入臨床醫學院。
但每年只有兩個名額,想要轉臨床的,大家都盯着這兩個名額,除了努力學習,沒有別的辦法。
至少在蘇蕤的心裏,事情便是這樣的。
他周一到周五都是早早起床去跑步,吃早餐,上自習,上課,然後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多才會回寝室,不獨是他,寝室其他同學都這樣。
本來都是天之驕子,來到學校,就發現自己和別人都在一樣的起點上了,除了努力只剩下努力。
蘇蕤和寝室的同學都是點頭之交,和班上同學,關系就更淡。
班上也有組織一些活動,為了省錢,他很少參加。
于是一學期下來,就被标上了傲慢孤僻的标簽。
周六周日,他幾乎都在做兼職,做家教,做禮儀小姐,發傳單,在大二的時候,也找到了一個去職業學校做老師的兼職,待遇稍稍好些,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本科時候打了多少份工,他不僅要賺生活費和學費,更要賺看病的錢。
自從讀大學,他就對自己身體的情況有了更加清楚的了解,他知道自己是屬于真兩性畸形患者,因為乳房不發育且一直沒有月經現象,便知自己沒有女性方面的生育能力;而男性器官也發育得很不好,他又一直擔心自己身體內隐睾會産生癌變,必須要進醫院去好好檢查,說不定馬上就要做手術。
他需要這筆錢,而且還想将這件事保密,不讓別人知道。
大學生活對于蘇蕤來說,從不覺得是在象牙塔裏,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忙碌,不在擔憂。
大一時候的兩個轉臨床的名額,被同班的一個女生和另外一個班的男生奪走了。
轉專業,不僅需要筆試,而且需要面試,這裏面就有很多可操控性。
蘇蕤筆試只考了第三,面試的時候,又覺得自己英語說得很差,所以沒上,他便很坦然地接受了結果,但大二上學期的時候,班上的同學就在說那個女生是找關系轉的,還給輔導員包了三千塊的紅包。
這些話一傳,整個專業都不淡定了,最後甚至鬧到了校長辦公室,是有人拿集體簽名來讓蘇蕤簽的時候,蘇蕤才得知這件事。
蘇蕤沒有特地打聽這件事的結果,據說轉過去的兩人并沒有被重新考察,但是大二這一次的名額,便采取了期末考試綜合評分的方式,大家覺得這個公平很多,一共有十幾門課,沒有誰能夠将大部分老師都收買給打高分。
大二的轉專業的人中依然沒有蘇蕤,他忙于兼職,在別的同學周末也從早到晚泡圖書館的時候,他在外面忙忙碌碌地賺取生活費和醫療費,根本考不過那些學霸。
而且他們班在這一年出了一個平均分在九十五的牛人,讓所有人都嘆為觀止,蘇蕤看到自己才八十九點多,只得默默地嘆了口氣。
大三時候,不能再轉專業了,班上的學習氛圍反而為之一松,不少同學便開始找實驗室做課題了,特別是希望出國的同學,更希望能在本科時候就發表SCI論文,這樣能增加申請好學校的砝碼。
蘇蕤則是對自己的将來茫然起來,他沒想過出國,而他們專業本科的就業前景又實在不怎麽樣,本科畢業去藥品研發公司,進好的公司,才能拿三五千塊錢,在S城,這點錢,堪堪夠一個人糊口。
讀研已經是勢在必行的選擇。
大四時候,班上準備考研已經成風。
每年暑假蘇蕤都沒回家,留在學校做兼職,只在寒假回老家去。
眼見着弟弟一直不成器,爸爸又日漸衰老。
蘇爸爸已經年近六十了,但是還在做體力活,蘇蕤每每看到他黑發裏夾雜的白發,手心裏厚厚的繭子,就心痛難忍。
他雖然上大學之後,就幾乎沒怎麽向家中要過錢,甚至拿出過獎學金給爸爸買過一件好衣服,給弟弟買過一支手機,但他依然無法簡單對爸爸說出口,說自己想要讀研。
大四的寒假,一家人去舅舅家裏拜了年,舅舅不斷在說行業競争大,利潤越來越低,又說家裏兩個孩子不争氣,什麽工作也不想做,花錢卻如流水,繼而把話題轉到蘇蕤的身上來,說他讀書好,問将來有什麽打算,蘇蕤支支吾吾,沒說出什麽所以然來……
蘇媽媽過世後,家裏和幾個姨娘家關系就淡了,只是因為蘇爸爸是在舅舅手下讨生活,關系才保持得好一些。
從舅舅家裏回到家,蘇蕤去熱水給蘇爸爸泡腳,蘇葳就坐在沙發上玩手機,不知怎麽着,兩父子就吵起了架來。
等蘇蕤從廚房裏出去,兩人差點要打起來。
蘇蕤把兩人拉開,才聽蘇爸爸說蘇葳,“你看看你,除了玩游戲,你還會什麽。到時候你要做什麽工作?”
蘇葳道,“我自己知道要怎麽辦,不要你管。”
蘇爸爸更是氣得扔了拖鞋在他腦袋上,“不要我管,我不管你,你就要去犯法吃槍子。”
蘇葳又開始反駁,最後蘇蕤只好把蘇葳給攘進了卧室裏去,家裏才靜一點。
蘇爸爸坐在沙發上連聲嘆氣,這才來問蘇蕤,“你舅舅問你畢業了要怎麽辦,你是怎麽想的?”
蘇蕤坐在另外一個沙發上,好半天才回答,“我想讀研究生。”
蘇爸爸愣了一下,蘇蕤趕緊解釋道,“讀研究生可能會有獎學金的,可以減免學費,我自己也可以做些兼職。”
蘇爸爸便說道,“你自己有想法就好。要是要用錢,家裏還是能夠拿一些出來。只是你弟弟不争氣,我現在看到他就滿肚子火。”
蘇蕤只好說是蘇葳還小,等他再長大一些就好了。
蘇蕤為爸爸并沒有太過在意他要讀研而松了口氣,這個家,雖然待在這裏時,總覺得有各種問題,但遠離了這裏,他又只會想這裏。
自從去讀大學,他就再也沒有想過親生父母的事情了。
小的時候,覺得蘇家不是他的家,但現在對于他,這裏便是他真真切切的家。
老父在這裏,弟弟在這裏,童年少年的所有回憶都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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