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下課鈴響了起來,文女士不再看葉貞一眼,就走向了教室門口,對人說道:“幫我叫一聲費奕真好嗎?”
這兩天以來,坐在門邊的學生都已經聽這句話聽到快耳朵生繭了,幾乎要以為這就是文女士的口頭禪。費奕真也不用等到同學開口,就主動走了過去。
文女士的眼神平靜,倒是沒有了前幾日的強硬,而是盡可以語氣柔和地開口說道:“奕真,這幾天打擾你,實在是我愛才心切,希望你不要因此而讨厭阿姨。我是真的……”她的聲音略帶哽咽,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真的很喜歡有天賦的孩子,看不得人荒廢自己的才能。但是如果你有其他熱愛的事情,也不用猶豫,盡管去做。你說得對,人只有在自己熱愛的領域發光發熱,那才是幸福。我熱愛我的事業,我為此而感到驕傲,這是世界上最值得慶幸的事情。”
她想了一下,又塞給了費奕真一張名片:“給你這張名片,不是強迫你跟我學習。只是如果你偶爾有興趣想知道些歌唱方面的技巧,就打我電話或者找我。哪怕你不想學傳統唱法或者成為歌唱家,也可以偶爾學一些歌唱相關的知識和要點——哪怕只是唱給身邊的人聽。你有一副好嗓子,聽你唱歌應該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不要浪費了它。”
最後她把手裏的黑白色布制小舞臺玩偶塞給了費奕真,那玩偶看上去有點舊了,造型也有點奇怪,所以文女士難得地紅了一下臉:“這個……你別嫌針腳粗糙。這個是我親手縫的。我以前總想,要是我收了徒弟,就要教會他所有我會的東西,和老師引領我的時候一樣引領他,使他知道這個舞臺的美妙,愛上那些掌聲和燈光……我大概永遠也沒有機會了。這個送給你,你不要嫌棄。”
費奕真接過了名片和玩偶,說道:“文阿姨,對不起。”
文女士搖了搖頭:“不要說對不起,你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你很好……我知道我的行為讓你困擾了,但是你一直很耐心,忍耐着阿姨這個大人的不成熟。你是個好孩子。”
她終于忍不住掉了眼淚,但立刻就抹掉了。然後她轉過身離開了教室,背挺得筆直,頭高高昂起,身影和她的性格一樣顯得冷硬,不知變通,卻又執拗得讓人嘆息。
葉先生愣了一下,跟了上去,似乎在和她争論什麽。葉貞卻沒有離開,她愣愣地站在那裏,看着費奕真懷裏的布制舞臺,突然就哭了出來。
費奕真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伸手把布偶遞給了葉貞,說道:“這是你的東西吧?”
葉貞用力地搖了搖頭,突然就轉身跑掉了。
費奕真看着手中的布偶,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他知道這個布偶對于文女士和葉貞一家人一定有着特殊的意義。舞臺布偶并不像葉女士說的一樣針腳粗陋,事實上它的針腳雖然不是很整齊,卻非常細密,可以看出縫制的人花了一百二十分的心思。
他腦子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這個布偶一定是為了葉貞而做的,而文女士當初一定很愛她的女兒,所以才親手做了這個布偶。她應該是希望葉貞快樂的,卻沒想到卻反而讓她不幸了。
文女士已經表示不會來找,而葉家的事和費奕真也沒有什麽關系。費奕真本來應該是覺得松了一口氣的,但是他卻依舊覺得心裏仿佛被蒙上了一層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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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陰霾蒙蔽了他一整個晚上,連稿子都寫得質量低下,最後只有早早地躺下睡了。
睡覺的時候他一個接一個地做了很多個夢,醒來時卻一個都不記得,只覺得整個人都疲倦得不得了,卻已經睡不着了。
第二天早上,費奕真按着名片上的號碼給文女士打了一個電話,讓她來拿回布偶。
文女士的語氣有些低落和喪氣,問道:“為什麽?你也讨厭它嗎?”
費奕真回答道:“不是。只是因為我知道這對阿姨你還有葉貞姐姐都是很重要的東西。它代表的含義太特殊了,我不能收。”
文女士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沉默了一下,才說道:“對不起,又給你造成困擾了。我待會兒就來拿。”
費奕真倒是沒有覺得造成困擾,他覺得有些難受也不是因為布偶的關系。文女士昨天道歉之後,費奕真對她的觀感倒是好了很多——她雖然有些執拗,卻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
結果還沒到第二節課開始,就有人對費奕真說道:“費奕真,有人找。”
費奕真以為是文女士,驚訝她來得這麽快,結果找他的人卻是一個他沒有想到的人。
他有點猶豫地開了口,說道:“你好……葉貞姐姐。”
“費奕真,你好,不好意思打擾你。我們能私下說兩句話嗎?”她的眼睛紅紅的,腫到整張臉看起來都有些變形,費奕真看着覺得觸目驚心,就覺得不敢拒絕她。
他說道:“我們去操場吧。”
兩人到了操場的單杠雙杠區域,不知出于什麽考量,學校的這片區域還有秋千。兩個人就并排坐在秋千上,開始說話。
葉貞問道:“聽說你唱歌很好聽,能随便給我哼兩句聽聽看嗎?”
費奕真猶疑了一下,想了一下,輕輕給她哼了兩句“讓幸福飄揚”,葉貞突然嗚咽一聲,就捂住臉大哭起來。
費奕真頓時愣住,想要開口安慰,卻又因為陌生而不知道從何安慰起,最後只是開口蒼白無力地說了一句:“你別傷心。”
葉貞哭了一會兒,漸漸自己止住了哭聲,但聲音卻比之前更加沙啞粗糙了。
她說道:“我以前的聲音,也和你一樣地好聽。媽媽從小就跟我說,我的歌就是天籁。”
費奕真一頓。
葉貞的聲音從出現時就沙啞得很,是那種發聲困難的沙啞,而不是天然低沉磁性的沙啞。費奕真雖然知道她以前應該有一個好嗓子,但是卻無法想象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葉貞仿佛自言自語一樣,說道:“這世界上最美的聲音,這世界上最動人的歌聲……她從小就那麽說。我小時候一直把這樣的話當真,因為她說得是那樣認真,堅定……直到我中學時第一次上臺表演。”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小學時也經常上臺表演,表演完的時候,也會有人鼓掌,我很驕傲,很得意,但是卻總也沒有辦法感受到媽媽所說的,那種從靈魂裏面灼燒出來的激動。現在想來,是因為那些掌聲并不真摯。因為我父母都是名人,所以學校的老師對我總是高看一眼,同學們哪怕不覺得好聽,但是還是會鼓掌。”
“我中學時候,第一次上臺表演結束後,掌聲完全是稀稀落落的。然後我就聽見有個女生說:什麽歌聲?難聽死了,還不如我哼的呢。她還罵了一句‘土老帽’。”
“我當時就很震驚。但是我自認為我的歌聲是很好的,因為大家都這麽說不是嗎?可是,到了中學裏,似乎整個世界都變了,大家喜歡聽流行歌曲,那個女生……會唱很多的流行歌曲,被很多人追捧。而我每次唱歌,那種尴尬的氣氛都讓我覺得心情沉重,難以繼續。”
“可是老師依舊還會安排我上臺,媽媽還會促使老師讓我上臺。我是真的不想唱了,因為根本沒有任何人會喜歡……甚至連我自己都覺得流行歌曲其實更好聽。明明已經不是以前了,媽媽卻還沉浸在她過去的美好回憶裏面。我跟媽媽說了一次,但是媽媽根本不聽,她花了大量的時間想要說服我,在她心裏傳統聲樂是最美妙的,如果我不這麽認為,她就露出一副受傷的表情,一次兩次,我就不想跟她說了。”
“可是我真的不想唱了。我每次上臺之後,同學們就會對我議論紛紛,說我靠着爸媽搞黑幕什麽的,但是我真的沒有……不,也許我有吧,但那也不是我願意的。有天我鼓起了很大的勇氣,練習了好幾天之後,在班上唱了一首《游樂場》。然後同學們聽完之後,卻全笑得前仰後合,笑我‘這唱的什麽啊’。”
“我覺得我這輩子都已經唱不出能讓人喜歡的歌曲了。我覺得絕望極了,哭着就跑下了臺。我沒有朋友,因為大家都覺得我‘奇怪’,‘老土’,‘沒有意思’。那時候,只有一個女孩子過來安慰我,說我唱得其實很好聽。”
“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她。她會在我傷心的時候安慰我,告訴我很多很多女孩子之間的小流行小秘密,還帶我認識了很多人。但是我并不喜歡她介紹我認識的那些女生,她們都沒有真心喜歡我,我知道的……只有她喜歡我。”
“我問她,為什麽會來跟我做朋友?她說,因為她很喜歡我,因為她覺得,我是個好女孩,我們會成為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度過了整整一年沒有任何朋友,沒有人任何人可以說話,那種日子過得我都快要麻木了。曾經我覺得也許我一輩子都會這樣過下去了。”
“可是當她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好像一下子就重新活了過來,突然就發現原來天還是藍的,花還是香的,還是會有人會對我笑的。她在其他人面前維護我,和我分享她的興趣和愛好,還會努力調和我和大家的關系。我好喜歡好喜歡她,我覺得只要有她在,即使一直被人認為是怪胎,也不是那麽痛苦了。”
“然後,那年學校又舉行了一屆歌唱比賽。”
“我不想參加。”
“去年的比賽上,我得了冠軍,可是沒有同學喜歡我的歌。他們都說我不應該得獎,因為亞軍比我唱得好聽很多很多很多。我因此越發沒有朋友,我不想再變成那個樣子。”
“蠶蠶知道我的難受,就幫我想辦法。那時候正好電影‘街舞’紅遍大江南北,我們就有同學組織學街舞,想到街頭表演。蠶蠶說不如我們也參加吧,和大家混熟了就不會有那樣的誤解了。她還說我就是太孤僻太內向,所以才會被人誤會。”
“那些人本來也不想我加入,但是蠶蠶卻和很多人說情,最後他們終于答應了我的加入。”
“但我卻失約了。”
葉貞緩緩訴說了那之後的事情,費奕真知道她只是需要一個願意聽她訴說的人,就點點頭,繼續聽了下去。
失約的那天,葉貞告訴文女士要去參加街舞,文女士卻很生氣,認為她最近都沒有好好練歌,荒廢了自己難得的天賦,認為她是因為目前的成就就自滿了,不允許她去。
葉貞看着時針一點點走過一點,兩點,三點……直到四點半,心裏覺得絕望極了。
“我第二天上學的時候,見到了蠶蠶。我跟她解釋,跟她說對不起,她說沒關系。可是她的情緒也很低落。然後,因為我的關系,她也被同學們孤立了。”
葉貞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說道:“我當時好難過,好痛苦。我為什麽要唱歌呢?我一點也不想唱歌。蠶蠶對我這麽好,我卻害了她。我那時候一時激動,就去……弄了一種據說會破壞嗓子的藥。我覺得,只要我的嗓子壞掉了,媽媽就不會讓我唱歌了,同學們也不會孤立我了,我就會變成……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費奕真聽得呆住了。
他從小就受歡迎,哪怕最孤僻的時候,也有莫瑤始終陪在身邊。反而是莫瑤因為和他要好,受了不少女孩子的孤立,所以他從來不知道,這種事會讓人這麽痛苦,甚至自殘。
葉貞繼續說道:“我的嗓子壞掉了,一開始爸媽很驚慌,帶着我去看了醫生,但是醫生檢查過卻表示喉嚨的損傷很嚴重,無法挽救。媽媽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的時候,直接暈了過去。”
“她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了我。我坐在她床邊,又是難過又是愧疚,然後她卻含着淚對我說:‘貞貞,不要怕。總有辦法可以把你的嗓子治好的。就算……就算真的好不了,好嗓子有好嗓子的唱法,啞嗓也有啞嗓可以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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