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李涵被“卡”完一場之後,就坐在折椅上一動不動,閉着眼睛一句話也不說,仿佛睡着了一樣。
費奕真覺得有些奇怪,就低聲問道:“他怎麽了?”
莫含雪也低聲回答:“是為了保持氣勢和狀态。有些人遇到比較需要投入的戲份,會在前一場之後就可能地保持入戲狀态,這樣第二場的狀态就會顯得比前面更好。李涵大概是有點緊張吧……阿清在動作戲方面比他有優勢,這又是兩人第一場對手戲。”
費奕真也有點好奇這兩人之間莫名其妙的敵對意識到底是哪裏來的——李涵和梁清原來本來是應該連交集都沒有的才對。不過這種競争意識對兩人只有好處,目前還未見到明顯的壞處,所以費奕真決定安心圍觀。
王導方面顯然也是這麽想的,所以對于兩個小孩之間莫名其妙地劍拔弩張,也抱着樂觀其變的态度。
不過他們放心得太早了。
祁珏與蘇葉的這場戲,本身是場很關鍵的戲。
在電視劇的前半段,女主角安心先後遇見溫柔寬容的蘇葉和優雅冷漠的祁珏,然後三個人之間開始出現朦胧的介于親情友情愛情之間的感情。安心為蘇葉的理想和胸襟觸動,又為祁珏的風儀和冰冷堅硬中透出來的那一點溫情猶疑,因此掙紮不定。
祁珏與蘇葉之間發生的這一場争執,并不只是儒道兩家觀念上的沖撞,對于大愛的理解差異,也是祁珏和蘇葉對于安心的争奪。
大愛從來源自于小愛,而理想總是基于自身。
站在機關門前的李涵此刻已經徹底變身成了蘇葉,他的眼神幽深而堅定,沒有了一向的笑意,顯然角色轉換非常成功。
他開口說道:“我仔細考慮過了,我們不能開這個機關。”
祁珏冷着一張臉,說道:“讓開!”
蘇葉說道:“我們不能打開這個機關。溪流改道對于山民的影響太大了,這裏半座山的梯田都會受到影響的。我們一定可以找到其他方法的!”
“什麽辦法?”祁珏直接問道。
蘇葉猶豫了一下:“我不知道……但是總能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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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珏說道:“那就讓開!”
蘇葉提高了聲音,一字一句堅定地說道:“祁珏,我把你當朋友,所以很多事情我都可以讓你!但人生在世,有些事我可以讓,有些卻不可以。這件事,我不會讓!”
祁珏說道:“我是為什麽下山,你是為什麽出書院,安心是為什麽離家……你應該都最清楚不過。這溪流本來是由機關促成,如今地宮将開,溪流改道,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山民受先祖恩惠百餘年,如果也不過是變回原來的樣子,卻成我們的錯了?”
蘇葉堅持道:“那時施恩,非鄉民所求,也不是你我所為。現在降難,卻是鄉民所苦,我們所行。所以不可以。”
祁珏說道:“求或者不求,他們總歸受了恩惠。苦或者不苦,地宮終歸要開。現在,你讓開。”
蘇葉說道:“我不會讓。”
祁珏神色一凜,突然拔劍就向着蘇葉刺去。
安心高叫一聲:“不要——”
蘇葉閉上眼睛,卻仰起了脖子紋風不動。
祁珏的劍在距離他脖子寸許的地方截然而止。
他收回了劍,轉身伸手就去摸蘇葉身旁的那扇門。
然後……蘇葉撲了上去,緊緊拉住了他的手腕。祁珏眼神淩厲,叫道:“你放手!”
蘇葉回答道:“我不放。”
“放手!”
“不!”
然後兩人就打了起來。
祁珏一用力,猛然地把蘇葉推了出去。蘇葉橫着倒在了地上,卻似乎完全沒覺得疼似的,狼狽地爬了起來,繼續伸手去抓祁珏。
然後兩人就那樣打了起來。
所有工作人員都停住了動作,有些原本坐着的人還站了起來——這根本已經不是劇本裏的情節,事實上,從前面的“你放手”開始就已經不是。
卻聽導演猛然低聲說了一句:“不要停!他們還在演!”
費奕真捂臉:話說這劇情已經明顯有如脫缰的野馬一樣疾馳而去了,導演你現在還要繼續拍下去有什麽用?這樣高的期望他們絕對承受不起的。
但是祁珏和蘇葉……不,梁清和李涵确實還在演。
祁珏一次次地甩開蘇葉,把他掀翻在地上,蘇葉卻又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完全不肯放棄地再一次去阻攔他。
平常性格溫和行為溫雅的少年一身泥灰,像個無賴一樣地纏着別人扭打;而平常身姿挺拔身如玉樹的少年神态狼狽,一次又一次地把對方掀翻在地,卻露出仿佛他才是挨打的那個人的受傷表情。
費奕真一開始還有點看自家不争氣孩子的不以為然,漸漸地就發現了。
——他們是真的還在演。而且,演得很好。
讓人驚豔。
這種狼狽的反差,這種放棄所有形象,平常努力展示的風度,儀态,還有努力想要裝出來的,他們對于完美的自己所作出的演繹,像個普通的男孩一樣扭打争執的行為,才是蘇葉和祁珏會有的,對于自己的信念和理想的堅持。
在費奕真的故事設定之中,蘇葉和祁珏其實都是普通男孩,只是特殊的成長教育歷程和他們對于未來的信念和渴望塑造出了他們作為儒、道兩種流派所獨有的形象。但是撇開他們所代表的九流十家,這兩人……不,九流十家的所有人,代表的其實都是不同階段的“少年”的形象。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
費奕真發現,這兩人竟然不通過劇本而臺詞,而只通過自我代入,就理解到了人物的靈魂,并通過這樣亂來的擅自改戲,抓住了它。
祁珏說道:“——蘇葉,你有你不可以讓的,我也有我不可以讓的。如果你再阻攔我,就別怪我從此刀劍相向!”
……他把劇情圓回去了。
費奕真捂嘴,覺得梁清似乎在他不知道的什麽時候就突然變得異常出色。
蘇葉擡起頭來,神色肯定地說道:“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祁珏愣在那裏半晌,突然皺着眉,露出了悲傷的神情,轉過身大步揚長而去。
安心追了出去,說道:“祁珏!祁珏!你要去哪裏?”
可是她又擔心蘇葉的狀态,擔心他受了傷,于是追出去幾步,發現祁珏完全不回答她的話,就又跺了跺腳,跑了回去,去扶蘇葉。
“卡!”
導演終于喊停的時候,全場先是稀稀落落地響起了幾聲鼓掌,然後在導演的帶頭下,就變成了雷鳴般的轟響。
王導說道:“含雪,這次你的風頭可是全被這兩個小子給蓋過去了啊?”
莫含雪微微一笑,回答道:“我覺得倒是正好。這場本來就是他們的主場,我要是搶了戲,觀衆不是就看不到這樣的精彩表演了?”
剛剛走過來就正好聽到這句的梁清頓時有點不好意思,說道:“鈴铛姐,對不起啊……”
莫含雪笑道:“這有什麽好對不起的?這場戲你們演得越好看呢,看這部劇的人也會越多,我們這些演員也就會越紅,是好事呢。”
李涵卻仿佛還沒有從角色中恢複過來一樣,走近了卻半晌沒說話,只在那裏呆呆站着,然後,看了一眼梁清。
蘇葉和祁珏的戲服都比較薄,此時又是初春時節,天氣還是凍人得很。即使兩人都在裏面穿了保暖內衣,但是還是有些被冷到了。
蘇葉的戲服因為李涵在地上亂滾而沾了很多泥灰,所以他換掉了衣服,披上了厚厚的皮衣,然後和梁清并排坐在了兩張椅子上,喝着工作人員提供的熱可可。
等下面的劇情開拍,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引走之後,李涵突然開口說道:“結果……我們的比賽……怎麽算?”
梁清猶豫了一下,笑了起來,說道:“我覺得我不算贏……不過你也不能說是贏了。”
李涵輕聲問道:“那算平手?”
梁清轉身拿了劇本,說道:“不想跟你談論這種問題,真幼稚。贏了怎麽樣?輸了又怎麽樣?反正我知道我演好了就可以了。什麽時候你也學學鈴铛姐那風範,那才是好演員呢。”
費奕真這時候正走到能聽到兩人對話的地方,不由得覺得有趣——什麽時候,梁清同學也有說別人幼稚的資格了?
不過梁清這句話倒真是說對了。
這兩人演技都有,什麽時候要是有一半莫含雪為人處世的手段和心态,他們以後必然能大紅大紫,長盛不衰。
卻聽李涵回道:“我承認你是有點本事的。”
不過他雖然這樣說,語氣裏還是帶着倨傲,顯然裏面還有半句未盡的臺詞是:只是不如我。
費奕真走近說道:“你們還好吧?衣服捂緊了,可別感冒了。”
梁清立刻叫道:“奕真!”
李涵卻只是看了他一眼,就低下頭去,“唔”了一聲。
費奕真覺得很奇怪——李涵似乎從進劇組開始就不怎麽跟他說話,問他話也就是“嗯”啊“唔”啊地回答兩句,明明平時看上去也不是這麽怕生的人。
他一度還以為對方也和李編一樣,對他有着某種不太好的觀感,可是看上去又不是那種感覺,因為他并沒有在李涵身上發現那種不友好的氣場。
但實在奇怪。
比如這時,費奕真只是多看了兩眼,李涵就端着身子背過了身去,做出一副別跟我說話的樣子。
梁清端着杯子問費奕真:“奕真要不要喝可可?這個喝了很暖和。”
費奕真搖了搖頭,說道:“不了。你喝吧,你剛才穿得很少,多喝兩口熱的才不會凍着。如果這次感冒了,我怕你下次就要喝姜湯了。”
梁清吐了吐舌頭,做了一個“真可怕”的鬼臉,就繼續開始喝熱可可。
費奕真看見李涵轉過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後就面無表情地重新轉過了頭去。
他覺得有點無奈。
等費奕真走了之後,李涵就問梁清:“費奕真平常是什麽樣子的?”
梁清“啊”了一聲,覺得莫名其妙。
李涵可能是覺得他們之間已經比之前熟了一點,開口問道:“他看上去好帥。平常他看上去也是這麽大人樣的嗎?《大荒》和《新百家争鳴》真的是他寫的嗎?他是怎麽寫出這麽好看的故事的?……”
他的問題一個連着一個一連串地冒了出來,讓梁清一瞬間有些啞口無言起來。
李涵并不像劇組其他小孩,平常老是對費奕真說多麽多麽喜歡《新百》,所以梁清之前雖然懷疑了一下李涵對他挑釁的原因,但很快就自己否認了。畢竟李涵表現得太過別扭,而梁清卻心思很直。
他問道:“你也是《新百》的粉絲!?”
李涵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是奕真的粉絲。我看了《劍俠奇情錄》十遍以上,《大荒》和《新百家争鳴》也都買了。雖然他是重華這件事是才知道的,但是不管是哪個我都很喜歡。我是因為喜歡燕鶴王才想來演電視的,以前一直覺得演電視沒有舞臺劇好玩,但是‘燕鶴王’帥呆了,結局也讓人覺得很難過很想哭……我覺得他演得真好,那種複雜又順理成章的性格完全難以相信地就那樣被他演出來了。我那時候就想,我想要做這樣的演員。”
梁清聽得愣住了。
他看《劍俠奇情錄》裏的燕鶴王時候,除了全程盯着費奕真扮演的燕鶴王看,想着奕真穿古裝怎麽能這麽好看,演技如何什麽的簡直一秒鐘都沒有關注過。
就覺得燕鶴王做什麽都好,每一動作都好看,每一次皺眉都讓人心裏難受……他完全沒有關注過費奕真的演技問題。
現在聽李涵說起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對費奕真的事情似乎都沒有好好關注過。奕真明白他的所有想法和喜好,但是他呢?
梁清的發現把他自己驚住了。
等晚上拍戲結束的時候,他趁着回住所的時候,到小鎮路邊的音像店快速地買了一套《劍俠奇情錄》,這才跟上了大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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